“手勢舞”——微動作里的身體政治

馬春靚

進入21世紀以來，“微文化”逐漸成為人們生活中的重要話題——從電影到微電影、Vlog，從博客到微博，從短信到微信——仿佛現代人的生活已經進入一個“無處不微”的時代。這當中，又尤以新媒體技術發展下的短視頻app最引人注目，用戶在短短幾十秒的視頻里盡情地展現生活的點點滴滴。在眾多短視頻軟件中，抖音脫穎而出成為大多數用戶的選擇，“刷抖音”也從一種文化行為成了一種生活方式。

抖音視頻種類繁多，文本關注與探討的是熱門的舞蹈類短視頻。經典的舞段被大量粉絲學習、模仿、轉發，不僅原作者榮登粉絲量最高榜，就連模仿用戶的粉絲量也居高不下，抖音舞蹈為用戶制造了一場“動作”的社交狂歡。更值得注意的是，在眾多舞蹈類視頻中，

“手勢舞”的粉絲量、獲贊量始終居高不下。據《2018年抖音大數據報告》顯示，2018年抖音年度十大舞蹈中，“手勢舞”位居榜首。于是問題也隨之而來，為什么是“手勢舞”脫穎而出？僅僅是因為動作簡單嗎？

一、手勢舞及其舞蹈技術分析

“手勢舞”是抖音舞蹈類短視頻的一個子類別，舞蹈者只通過手（臂）和音樂的配合來進行表演。從舞蹈的整體發展歷程來看，手勢舞并沒有很明確的起源，似乎一夜之間就從抖音中蹦了出來。但通過動作的比較我們又會發現，手勢舞與甩舞（Waacking）有些相似。甩舞出現于20世紀70年代，原本是美國西岸地下酒吧異裝的男同性戀的舞臺舞蹈，以上肢快速地旋轉甩動為特色。21世紀之初，甩舞以個性的表演形式隨著街舞的發展而廣泛流傳。但在大多數情況下，只有學習街舞的人才關注，并且甩舞中包含大量的走位動作，與手勢舞只用手部來完成表演并不完全相同。其次，手勢舞與手語也有相似之處。手語通過手勢變化幫助有聽覺障礙和語言障礙的人進行交流，手語與有聲語言一樣也是一種符號化的人類語言。也就是說，手勢舞與手語都是通過手勢傳遞信息。與此同時，手勢舞以舞蹈的表現方式出現，更具趣味性。也就是說，手勢舞集甩舞的動感表現形式和手語的信息傳遞功能為一身，在一夜之間成為眾多用戶所關注的一種“現象”。

手勢舞的傳播主要依靠短視頻印p，這是它與傳統舞蹈種類最大的不同。它不像傳統舞蹈對劇場、舞蹈教室有環境要求，手勢舞的表演只需要一個狹小的空間和一部手機就可以完成，表演者甚至可以坐在椅子上，只錄制手部動作的變化。此時，主播靈活的手部動作就成了手勢舞最吸引人的地方，十個手指在快節奏的音樂中飛速變換造型，給觀看者帶來愉快的體驗。與傳統舞蹈相比，手勢舞對身體條件要求極低，人人都可以參加，極具普及性。對模仿者而言，只要認真練習就會取得很大的進步并最終完成動作。正是這種低要求使手勢舞為現代人提供了一個簡單有趣的舞蹈小劇場，迅速成為抖音的焦點。

與傳統舞蹈相比，手勢舞可以稱之為“微動作”。這里的“微”至少包括了兩層含義。首先是舞蹈動作的“微”，與傳統舞蹈流暢的開合相比，手勢舞的表演區域只是局部動作。“手勢舞”，意味著其動作都是由手勢連接而成，手勢動作主要通過手部與臂部動作的變化形成具有表意性的動作序列。在這里，“手”成為表演者使用的主要身體部位，有的舞段動作甚至細微到強調手指關節的變化組合，以形成一個更加細微與復雜的動作序列。

其次是舞蹈主題層面的“微”，對普通抖音用戶而言，僅有15秒的時間來表現一個有趣的主題，與傳統的舞蹈作品相比，其時間與內容的涵蓋量實在是微乎其微。但反過來，又正是由于其主題的簡單而“微”吸引了大量的模仿者，我們只能模仿動作，難以模仿并傳播一部完整的舞蹈作品。主題的簡單直觀地體現在對動作進行直譯的技術編碼中。手勢舞用單指、波浪手、比心手等動作直接對應歌曲中的內容，簡單明了通俗易懂。

例如，在以歌曲《寧夏》為背景音樂的一段手勢舞中，準備位的三拍倒計時，表演者分別用一個手指、兩個手指、三個手指的動作來配合音樂倒計時。接下來，在歌詞“寧靜”兩個字唱出的時候表演者雙手合十，分別在臉的右側和左側擺放這個動作。接下來，“的”字是換位時間，在傳統的舞蹈表演中被稱為“氣口”，當“夏天”兩個字唱出來的時候，雙手同時點肩膀兩下。第二句歌詞“天空中繁星點點”，表演者則用雙手握住中指、無名指和小拇指，保留拇指和食指，并用大拇指對著自己的臉，用食指指向天，手掌心對著正前方，分別向上指三次來表達“天空”的位置，“繁星點點”則用握拳和五指張開來模仿群星閃爍的樣子。在“心里有一些思念，思念著你的臉”這句歌詞中，用雙手做成心的形狀來對應“心”字，用食指在耳邊畫圈表示“思念”，用雙手手掌輕輕地撫住雙腮配合左右傾頭來對應“臉”字。通過這段動作編碼分析我們可以看見，“手勢舞”中沒有傳統舞蹈寫意含蓄、復雜多變的動作，直譯動作的簡單編碼打破了傳統舞蹈的復雜編碼，方便學習與拍攝，成為手勢舞的一個典型的技術特征。

除此之外，微動作還對舞蹈音樂提出了相應的要求。手勢舞的背景音樂無一例外都是節奏感較強的，明快的四四拍讓音樂與動作能夠輕松結合。其選取的也通常是流行度非常高的抖音神曲，音樂的熟悉感與動作的節奏感疊加，成了動起來的重要誘導因素。同時，手勢舞受眾群體也非常廣泛，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首先是年齡跨度廣，既包括80后、90后，也包括00后，換句話說手勢舞覆蓋了抖音最主要的用戶群體。其次是參與面廣，對手勢舞充滿熱情的不僅是普通大眾，也包括當紅明星。

也就是說，手勢舞的流行并不只是由于這是一種動作簡單、便于學習與傳播的舞蹈，更重要的是，其后還隱含著時代轉型的文化邏輯。從傳統的全身調動的藝術舞蹈、流行舞蹈走向強調身體局部表演的“手勢舞”，在這種結構性的動作變化中形成了一種新的身體文化，這種文化通過局部的動作、直譯的編碼、富有節奏感的音樂和年輕的形象，既為我們提供了新的自我想象空間，同時也帶來了基于復制的同一化生存困境。

二、單向度的動作：手勢舞的身體政治

馬爾庫塞在《單向度的人——發達工業社會意識形態研究》中提到，發達工業社會是一個極權主義社會，技術的進步雖然給人們帶來了極大的便利，但也使得發達工業社會可以通過電視、電臺、電影、收音機等媒介無孔不入地侵入人們的閑暇時間，從而占領我們的私人空間。換句話說，技術和自動化的發展使現代人變成了單向度的人，技術幫助人類減輕了勞動對體力的消耗，同時也剝奪了人類的批判性、否定性、超越性的能力。發達工業社會使人的生活方式逐漸同化，人們更關注現實生活的需求。

與此同時，技術的發展也改變了現代人生活中的動作行為模式。技術的革新為現代人提供了更多的便利，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僅僅通過手指的操作就能滿足日常生活需求。智能手機的普及與互聯網商業的發展讓人們的吃、穿、住、用、行皆可以通過手指與手機屏幕的“一劃一點”來完成。手部的動作行為因為手機應用軟件的發達而變得格外突出與重要。因此，當人們用動作表情達意時，手部便自然而然地成了主要部位與表演區域。

到這里，我們或許可以理解為什么現代人沉迷抖音無法自拔了——手勢舞的單一動作編碼，印證了馬爾庫塞所說的單向度的思維方式。除了用手部動作直譯歌詞字面意思之外，我們不再關心音樂中的快樂與悲傷究竟為什么發生，對音樂的選擇也趨于單一化。從某種程度上說，手勢舞的簡單動作對生活中的復雜情感進行了有效的回避與簡化，從而將手勢動作轉化為一種流通的能指符號，通過點贊換取認同與快樂。

用戶通過動感整齊的四四拍體驗震撼與快樂，而這種熟悉的節奏其實是一種隱藏在音樂背后的機器對大自然聲音的模仿。“四四拍”這個節奏原本是來源于機器運轉的聲音，人們在工廠工作時會不由自主地將這個節奏灌輸到自己的大腦中，形成一種無意識的生活節奏。而在現代流行音樂中，創作者將工廠的“四四拍”作為主題節奏保留了下來，將重音鼓與其他樂器的配合虛擬成“大自然的聲音”，并將其與人的聲音加以結合，一方面使人們聽到這種節奏就會有一種熟悉感，增加了音樂的親和力;另一方面，虛擬的大自然聲音和人聲有效地遮蔽了機器的粗糙聲，掩蓋了日常勞動的疲憊感，使人在音樂中仿佛感受到自然的美。

例如手勢舞《吃雞》，就是對當下非常流行的手機游戲“吃雞”（“絕地求生：大逃殺”游戲）的情景還原，動作的編排根據游戲的內容和音樂來設計，模仿子彈上膛、瞄準、射擊、奔跑等動作，深受大眾的喜愛與追捧。槍彈聲與具有強烈節奏感的背景音樂合為一體，給觀眾帶來一種震撼的愉悅。通過模擬槍聲的節奏，觀眾獲得了一種主體感，填補了平淡的生活，仿佛找到生活中的“重音”。在手勢舞的視頻中，無論拍攝者是80后、90后還是00后，我們看到的都是年輕、富有朝氣、富有力量的形象。這些青春靚麗的形象與現實生活中當代青年疲憊不堪的身體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即呈現了一種現實與想象的情感悖論：只有在抖音手勢舞中朝氣蓬勃，才能掩蓋現實中的疲憊與不堪;只有在抖音中快樂感動，才能忘卻現實中的沮喪與失落;只有在抖音中被點贊關注，才能彌補現實中的孤獨與寂寞。正如艾里希·弗洛姆在《逃避自由》中所說：“現代社會結構在兩個方面同時影響了人，它使人越來越獨立自主、富有批判性精神，同時又使人越來越孤立、孤獨、恐懼。”

艾里希·弗洛姆認為，在現代社會的發展歷程中，經濟制度個體化給予了現代人充分自由，人們做什么，怎么做，成功與失敗完全取決于個人的決定。只要你勤奮、努力，這個社會就會為你提供成功的機會。但同時這種個體化進程也給人們帶來了恐懼與不安。人們永遠不知道自己的選擇到底是對還是錯。現代社會一切活動的目的都是為了自己，“個體化進程總被視為現代文化的一種重要方向”。在這里，人們都感覺自己成了一個獨立的個體。特別是互聯網的發展，人與人之間依靠網絡信號可以隨時進行溝通，于是面對面接觸概率隨即降低，人們更加會感覺到孤獨與寂寞。工作后的疲憊感和孤獨感使人們更加愿意將閑暇時間依托于社交平臺，沉浸在這種動感、青春、便捷、簡單的短視頻消費中。

總體來看，手勢舞作為抖音中一種極具代表性的舞蹈形式，其產生與發展的過程無形中透露了現代人的生存焦慮與困境。我們一邊投入現實生活，從事重復性的學習與工作，一邊將自身的情感寄托在一個個僅有15秒的舞蹈視頻中難以自拔。一方面，通過手勢舞的學習、模仿，人們獲得了自由感、滿足感，這是手勢舞所包含的幻覺生產機制。人們通過手勢舞這種共同文化消費和娛樂來獲得平等感，來自不同階層的人們在抖音的平臺上獲得平等的表達與自我展示的快感。換句話說，在現實生活中人與人之間實際存在階層差距，但在抖音中這一切都被抹平了，無論你出身何處，只要拍攝一段手勢舞發送到平臺，就可以被所有用戶看見，從而實現自身的主體價值，找到生活的幸福與快樂。但另一方面，手勢舞的流行也隱含著現代人的孤獨與沮喪，同一化的模仿轉發暗示了現代生活的局限性與同質化。當然，也正是這種吊詭的文化生產邏輯值得我們繼續追問和思考。

（責任編輯 陳琰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