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穎
提摩西·賴貝克的《希特勒的私人藏書》于2019年以雙色圖文增修的方式再次出版,它的副標題是“那些影響他一生的圖書”,相比2012版的《希特勒的私人圖書館》中的副標題“那些改變了他一生的書”,翻譯時將“改變”替換成了“影響”。兩個版本中的扉頁上有同樣一句話:“讀書能改變人,有人因之成為圣人,有人卻變成魔王,這不是書的問題,而是人的問題!”這揭示了:人才是人性選擇和道德自律的唯一決定性事物。書是全面的,但人的選擇往往是單一性的,即使同一本書不同的人來閱讀,所提取和接收的信息都會有不同側重面。如果書是客觀存在的物,它的內容和形式是相對固定的,那么讀者主體意識的選擇是否能起到決定性作用?在人性道德的路上,圖書會充當什么樣的角色?這些都是賴貝克想要傳達的問題。
一、人性選擇與主體意識
“人性對道德的特殊意義表現為三個層次:第一,人道主義意義;第二,道德價值意義;第三,道德理想意義。”朱光潛認為:“人道主義可以說是人的‘本位主義。”人道主義作為倫理學中的重要方面當然就包括了對不同民族的包容與寬容。在希特勒收藏的書中有很大一部分卻是反民族、反人道主義的。他在閱讀書籍時偏激性地接收不同民族的信息,最終失去了對自己的道德自律。
在《希特勒的私人藏書》中多次寫到埃卡特與希特勒精神上高度契合,是他現實生活和精神生活層面上的導師。埃卡特就曾送他不少種族歧視相關書籍,希特勒都很主動地選擇性接收了這些反猶太民族的觀點,并在之后的從政道路上,通過各種演講有意識地放大這些信息并使之廣泛傳播。正是因為他們相互間有多處相同或相似的人性道德選擇,導致他們在一起會更加強化對猶太民族的暴力認知,同時將這種極端的情緒化認知通過政治手段表現,并利用殘酷的暴力方式去實施。
這些書籍的極端思想在希特勒認知的初期就已經被定性。例如,《國際猶太勢力:世界的首要問題》《我的政治覺醒:一名德國社會主義工人的日記摘選》《19世紀之基礎》《路德與猶太人》《歌德與猶太人》《叔本華與猶太人》《瓦格納與猶太人》《萬字符之于國社黨》等。可以試想他為什么翻閱這么多反猶太主義的書籍,難道不是想從中得到極端觀點的理論支撐嗎?正如賴貝克評價反猶太主義《實話實說》一書,是為他:“那套反猶太主義提供了內在核心、形式架構以及不懈的熱情。”在他們的身后是對“他者”民族人權的漠視,是自身對暴力、政權的濫用。書中還寫到這種反猶太主義觀點,在不少哲學家和有名學者所寫的書籍中也有體現,如費希特、叔本華、尼采等。這位昔日的德國總理似乎樂于在哲學家眼中找到相似點,急于在觀點上被認可。
通過類似書籍的不斷閱讀,希特勒對猶太民族的認識越發偏激。例如,他將格蘭特《偉大的種族的消逝》“從‘圣經變成了國策”;收藏費希特的《告德意志國民書》;接收萊曼贈送50多本有著種族優化的書籍,而且這部分書籍的閱讀頻率輕松超過了20%。可見在選擇書籍時他自動屏蔽了“平等”與“寬容”的普世化道德觀念。他忽略了“人們以什么樣的眼光去理解事物,事物就可能是什么樣的”觀點。這與人的道德選擇與自律有關,在權力面前不斷強化人種和民族間優劣意識,完全漠視它是否符合普遍的道德規范。
在希特勒心中,蔑視其他民族的這種優越感不僅僅只是宗教信仰的差異造成的,還是由種族不同造成的,他根深蒂固地認為“他者”是低劣的,是需要和可以被改造的。因此,他允許另一類書籍的出版,包括:《德國人民的種族類型》《人類遺傳學與種族優化基礎》《安康:衛生保健報》《優生戰爭:優生學及美國創造優等民族的運動》等。他將自己放在一個“優等”的位置,并想象著以一種“科學”的手段來對其進行改造,其實就是將自己放在“救世主”的位置上,完全偏離了人性的本質。然而普遍的道德自律應該是:“道德行為選擇當然是向著‘善的,即人的行為活動應當是向著‘善的‘目的前行。”顯然他已經在人性善惡自覺選擇之路上越走越遠,沒有認為自己的行為是違背道德、違背人性的。
二、自卑與自戀的主體心理
從經歷戰爭到選擇從政;從對權力的渴望到對權力的濫用;從認知的狹隘到極端的自信,希特勒一直沒有停止用寫作來形塑他的形象。他的自傳《我的奮斗》系列書籍正式出版了兩部。其中,《我的奮斗》第一部寫到了“他在戰爭中的感悟”;“隨后在武裝暴動中失敗,被關到監獄中”;“出獄后開始從政”。希特勒在《我的奮斗》中回憶戰爭時的感覺:“最后無疑是我的意志做了主宰。如果在最初的日子我是快樂開心地面對這些極端情況,那此時的我就是冷靜且堅毅的了。”仿佛這是一段激勵人心的成長和奮斗歷史,他善于用更具道德品質的詞語,“冷靜”“堅毅”,將人們所崇尚的普世化的人物品性通過文字表現。很明顯,他之后的殘酷和冷漠正是這個時期形成的。
針對這一點,賴貝克的書中向人們展現了他不同的兩個動機。第一個動機,賴貝克指出:“就希特勒而言,推動他寫作的最初動力就是報復。”報復他在軍人生涯中的失敗,因此他寫作的原初目的并不是出于對書籍的尊重,而是試圖通過出版《我的奮斗》來標榜自己是一個作家,借以配合他的政治身份。以這種身份出現的政客是普遍化的,利于被人們所接受的。正如《身份認同導論》一文中寫道:“新左派認為,壓制與抵抗、中心與邊緣、主導文化與從屬文化問的相互作用必然產生身份認同的嬗變,因此身份認同就是權力政治的表征與產物。”似乎可以對謊話、善變、對立等態度和政治觀點尋求一個可變和可解釋的維度。
第二個動機,賴貝克介紹了希特勒在成長過程中并沒有一個良好的知識教育背景。他內心有著對自己寫作上極度的不自信和缺乏安全感,希望通過閱讀來豐富自己,并希望用作家身份來掩蓋自己身份自卑的一面。他正式出版了《我的奮斗》兩集,可惜這兩本書籍在市場上的銷售并不樂觀,讓他最終不得不承認自己并不具備一個作家的能力。在政治生涯的頂端,他成了德國總理。收到的禮物多是書籍,這些書籍對他的贊美之詞是他找到另一個自信的關鍵點。例如,叔本華說他是那種意志力的天才;尼采宣揚他是超越善惡的“新人類”。
在作家的自卑與政客的自信雙重影響下,希特勒開始迷戀權力,甚至是“迷信”自己的能力。他開始在書籍中尋找自己自信的支撐點。例如,書中寫道:他在書籍《腓特烈大帝傳》中,認為自己與腓特烈大帝都是被“神”眷顧的人,甚至會天真迷信地認為自己最終會像他一樣得到意想不到的扭轉乾坤的命運。以至于二戰后期戰場失利時,他還一直用一種不可言說的自信來麻痹自己和周圍的人,他常說“我們會在腓力比再見面的”。一個自我選擇性的屏障現實和主觀選擇結局的人,最終自殺在自己的書房中,選擇與他的書一起,與他的幻想在一起。
三、幻想多重身份與善惡選擇
在希特勒的成長中他對自己有多方面的形象想象,包括藝術家、建筑家、宗教神職人員、作家以及政治家。當下我們已經很難知道哪一個才是他最想要成為的人。這里存在一個問題,到底是成長環境能改變一個人的選擇,還是自我的主體意識能決定一個人的生存走向?
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中認為:“主體意識”相對于它本身的另一個存在是運動的。他的意思中暗含主體意識的可變性。這一觀點與中國傳統觀點相似:“中國人講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從小就要培養這種羞惡之心、惻隱之心、是非之心,亦即認識情感和意志力量的融匯合一。善惡觀念便是很復雜的,善惡觀念是在變化的。”善惡選擇更多來自主體認識。無論人們或他自己幻想過成為其他的什么身份,希特勒作為一個種族主義分子的身份是明確的,從他對圖書的選擇中就能看到,他在尋求一種“集體身份”認同。當“他們自詡為文明進步的代表,落后民族‘合理合法的監護人,依此邏輯,他們就有了馴服邪惡、拯救墮落的歷史使命”。最終希特勒選擇做一個政客,放大或實現了他作為一個戰爭機器的身份,他在榮格爾寫的《火與血》中有相似的廝殺、暴力、奮戰的觀點,并進行了多次批注。
每一個人心里都有對于正義、善良、同情的看法,但處于戰爭中被死亡威脅,可能在心中除了祈求上帝就只有迷茫和恨意了。維特根斯坦在《戰時筆記》中就曾寫道:“這里都是邪惡的、殘酷的人。我幾乎不可能在他們身上找到人性的痕跡。懇求上帝幫助我活下去。”與一般經歷過戰爭的人不同,在希特勒的心中已經沒有善惡區分,只剩幻想和權力。“所謂‘對錯與‘善惡的分家,亦即權利(對錯)與價值(善惡)、社會性道德與宗教性道德的分家。”他的結局源于自我的主體意識對善惡對錯、道德價值的選擇,雖然環境會改變一個人的想法,但自主的選擇環境卻是人本心所指向的。
四、結語
李澤厚認為:“近代哲學從康德起,倫理道德被認為是人所以為人(人的本體)之所在。”而這個失去道德的人還是否具有人的品質,賴貝克并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希特勒的私人藏書》的寫作較為平淡,像散文一樣輕松,但面對這樣的書籍,二戰的陰影遠遠大于文字的輕松感。人們總是帶著焦慮的心情,希望能找到突破點,讓人類遠離傷害。海涅曾說:“因為希特勒并非個體,而是一種現象。”回想當時的狂熱擁護者們,不難想象這個現象已經不僅僅是個體矛盾,而涉及整個社會的倫理道德秩序。雖然首領在當中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但執行者們甚至更加殘暴地放大了戰爭的悲劇。不少學者提出用理性來解決,盧卡奇就認為:“二戰是因為德國的資產階級的非理性主義哲學背叛了德國古典哲學的理性傳統。”同樣也有提出用理論來反思那個時代的:“唯有理論反思能幫助人類真正克服過去,為未來的重建和新生帶來可能。”在社會道德與個人道德發生沖突的時候,堅守人之所以為人的一般意義上的道德似乎是解決個人意識與道德倫理之間矛盾沖突的最好方法。因為“人的這種‘本位主義有它積極的社會功用,人自覺到自己尊嚴地位,就要在言行上爭取配得上這種尊嚴地位”。因此《希特勒的私人藏書》的啟示在于:人如何主觀地接收信息、獲取信息,除了在人類追求的倫理道德中去選擇人性,更重要的是時時進行多維度的“反思”,從而建立一個以自我主體意識與社會道德認知的統一體。包括承擔社會責任、遵守法律、行為規范的自律等,都是對他人的尊重和自我道德選擇的重要方面。
(責任編輯 魏建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