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佳妮
內容摘要:話劇《天窗》與電影《推銷員之死》均在家庭框架內討論了社會存在與個人夢想,實質上屬于針砭時弊的社會劇。主人公威利和湯姆是主流價值觀的代表,而威利的兒子比夫和湯姆的情人凱拉則力圖逃離這種主流價值觀,追尋自己的人生價值。兩者都非線性敘事,而是從某個場景開始,以回憶的方式追溯過去。積壓已久的矛盾在偶然事件爆發之后再也無法調和,激烈的對話表露了雙方的性格,也推動了情節的發展。而這既是人與人之間價值觀的鴻溝,也是個人與社會主流價值體系的沖突。其中或隱或顯的社會批判呼應了易卜生時代的創作,這始終是劇作家創作的重要源泉,也使得劇作具備跨越時代的經典魅力。
關鍵詞:《天窗》 《推銷員之死》 比較
“我寫這部劇的原因是,在那前后15年,我們的政府說,現代社會最重要的是群體是企業家,而不是那些從事公共事業的人們,比如教師、醫生、護士等,他們都沒用。”《天窗》編劇在現場訪談中是這么闡述創作緣起的,而這種狀況也仍在延續。這讓人想起現實主義戲劇理論的先驅狄德羅對真實的社會情境的主張,“過去,人們從性格引出情節線索,一般是找些能烘托性格的場合,然后把這些情景串起來。現在,作為作品基礎的應該是人物的社會地位、其義務、其順境與逆境等”,“這個源泉比人物性格更豐富、更廣闊、用處更大”[1]。不過《天窗》更像現實主義發展至更高階段的易卜生和蕭伯納時期,比如包含了對政府政策的不滿和對資本家的道德批判,表現了知識分子對公共理性和個人價值的追求。而電影《推銷員之死》改編自阿瑟·米勒的話劇,阿瑟·米勒也是一位易卜生式的社會問題劇作家,他本人曾說“藝術應該在社會改革中發揮有效作用”[2]。而關于《推銷員之死》,“自始至終貫串著一個人在世態炎涼的社會中生存的景象。那個世界不是一個家,甚至也不是一個公開的戰場,而是一群克服失敗的恐懼,前途無量的人物的盤踞地”[3]。如此形容其實是比較抽象的,他更想通過“探索如何通過一出戲反映社會、家庭和個人現實,以及人的夢想”,去“反映這個混亂的現代社會中各種自相矛盾的現象,包括精神生活方面的自相矛盾”[4]。
顯然,話劇《天窗》和電影《推銷員之死》同樣是社會問題劇,他們又同樣涉及家庭倫理,同樣講述個人尊嚴的維護和個人夢想的追求。丈夫、妻子、情人、兒子,社會、事業、家庭、尊嚴,爭吵、突發事件、隔閡、從崇拜到破裂,表面上看,這兩部戲劇都擁有這些元素。在《天窗》中,丈夫和情人構成的人物關系是戲劇主體,最為巧妙的是,愛情觀和價值觀的博弈被如此和諧地熔于一爐。在湯姆眼里,凱拉有一種荒唐透頂的偽善情結,這個判斷貫穿在各個方面:對于商業本質的理解,對于三人關系的安靜祥和態度,對待公共事業的博愛熱忱和對待愛情的自我保護所形成的強烈對比,他們的矛盾正爆發在這幾個方面。凱拉尊重、看重那些踏實生活著的平凡人,她愿意跟這些人一樣地辛勤勞動,為他們付出,而富人則妄自尊大、糾結于自己的脆弱情緒。在湯姆眼里,只有資本擴張、精英主義、奢華優渥,這就是他的人生。與其說這是一部愛情劇,不如說是披著愛情外衣的社會劇,他們大部分的爭辯不指向對雙方關系的思考。凱拉的出走難免讓人想起易卜生的《玩偶之家》,“海爾默想要做的,是將娜拉拉回既定的社會道德框架內,維持現狀。而易卜生卻讓娜拉獨自離家,去找尋自我,重新審視社會價值和觀念。這種個人與外部社會的敵對狀態是易卜生問題劇的核心模式”[5],《天窗》其實對此作出了呼應,凱拉所敵對的不僅是湯姆,而是這個階層、甚至這個社會對公共事業的鄙夷,并愿意在物質艱苦的生活中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而凱拉的女性性別,也隱含著女性主義層面的意義,“有利于婦女向私人領域和公共領域的界限及整個的性別/階級體制挑戰”[6]。
《天窗》是一部室內劇,但內核仍是現實主義的,廣闊的社會存在被納入到室內兩個人的對白中來。正如黑格爾所說,“戲劇體詩是史詩的客觀原則和抒情詩的主體性原則這二者的統一”[7]。這也是電影《推銷員之死》的特點,對這位曾經輝煌、如今敗落、有過婚外情的推銷員,電影無意用《公民凱恩》那種閃回的方式進行人生追溯,重點就在他老年的絕望處境中,用意識流+對話的方式,描述了夫妻、父子關系,以及美國夢破碎的殘酷。他所向往的社會地位、物質財富、兒子成才,一一破滅。如果說他的推銷員之夢建構在殘酷而普遍的社會存在之上,他與兒子比夫關系的驟變卻是他一手造成的,婚外情被發現,使他成為了兒子口中虛偽、卑鄙的兩面派,從此他引以為傲的兒子人生發生了轉向,而當他知道是自己導致了這一切,這也壓垮了他。如同《天窗》一般,這是一個使兩人關系突變的直接誘因,但矛盾卻早就埋下了種子。在他們最后的對話中,比夫說,“你從小就往我腦子里灌,我怎么了不起,結果叫我在誰手底下聽喝我也受不了”,“我看見了我在世界上真正喜歡的東西。干活,吃飯,有時間休息,抽一根煙。我干嘛一定要干我不愿意干我的差事?其實我想干的活兒就在外面,只要我敢說,我看清了我自己是什么人”,“我不是當領袖的材料,威利,你也不是。你一向不過是個東跑西顛的推銷員,最后叫人扔在垃圾桶里”。這是以父子身份呈現的人生觀和價值觀的博弈,正如《天窗》中以情人關系為載體一樣。矛盾的呈現與演變過程有相似之處,最終都沒有走向調和,只有回憶最為美好——《天窗》中湯姆懷念那個走在國王路上有著無限潛能的十八歲女孩,《推銷員之死》中威利懷念蕩著秋千、兒子還有著盼頭的輝煌過去。價值觀的鴻溝卻最難彌合,推銷員威利仍然做著兒子口中“騙人的夢”,選擇自殺來獲得人壽保險費,希望為兒子換取光明未來,湯姆只能懇求凱拉還能去餐館一趟。
影片結尾,威利的妻子口中念叨著“自由”,但是“在那種資本主義胡扯的謊言”里面,“在那種認為站在冰箱上面便能觸摸到云層,同時沖月亮揮舞一張付清銀行購房貸款的收據而終于成功之類的虛假生活”里面[8],談何自由?湯姆亦如此,他只能周轉于銀行、職業經理人之間,繼續失去精神根基地擴張。他們都是別人眼中“使人不必擔心”的那種人,能力出眾、野心勃勃,但其實他們都懷疑現存秩序,卻深陷其中,無力改變。而凱拉和比夫所希望的,正是逃離“無價值”,掙脫那個現存的框架。深陷其中與力圖打破,構成了這兩部戲劇的沖突核心,既有過去埋下的隱患,又有當下認知的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