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奧地利漢學家、中國人民大學教授雷立柏教授的跨文化詞源翻譯研究包括詞源考釋、文化投影以及思想本源三個方面,他以西方思想概念投射中國文化語境,深入探討詞語發展進化背后的歷史依據和思想演變。雷立柏的跨文化詞源翻譯研究不僅是“咬文嚼字”、“追本溯源”,更完成了實現文化與思想價值目標的建構。
【關鍵詞】跨文化;詞源研究;翻譯;《我的靈都》
【中圖分類號】H159 【文獻標識碼】A
奧地利漢學家、中國人民大學教授雷立柏的《我的靈都》一書,從社會、文化、語言風俗等多維視角記錄了雷立柏教授在北京生活二十余載的思考與遐想,文心高趣,闡幽掘微。他以隨筆這種最自由的創作方式,于細微處捕捉歷史的語境,于晦澀處闡發獨到之見,彰顯著生活的哲理和處事的智慧。該書圍繞著“外國人應該愛北京的101個理由”展開,他對文化傳統的深度思考、對文化沖突的巧妙融通以及對文化異象的委婉批判,表現了他作為“世界公民”強烈的社會參與意識和作為跨文化“思想橋梁”的理性批判精神。該書對異質文化探究的重要途徑就是詞源探究,雷立柏將漢語與拉丁語、希臘語、希伯來語等語言進行語義比較,借助跨文化翻譯手段探究詞語與文化、文化與思想的淵源,這種“比較詞源”的翻譯研究法帶有雷氏多語言背景的獨特標簽,將詞源研究由單一語言擴展到多語言、多語系層面,并擴展至到文化、歷史、思想以及人類整體的維度。
一、詞源研究的翻譯學考釋
在全球多元文化融通的語境下,翻譯研究正經歷著“文化轉向”。美國學者巴恩斯通(Susan Bassnett)、法國學者梅肖尼克(Henri Meschonnic)和美籍比利時學者勒菲弗爾(Andre Lefevere)認為,翻譯研究將翻譯從傳統的語言學范疇引入文化研究領域,從“語言單位”擴展為“文化體系”。翻譯不僅僅是兩種或多種語言的碰撞與偏離,是歷史視域下“原語”與“譯入語”的調和,在文化體系的大范疇下,所有的“原語”均為“譯入語”,而所有“譯入語”都可視為精神上的“原語”。在這種趨向下,詞源研究也經歷著文化轉向。
西方是多種詞源文化比較的鼻祖。意大利的維柯、德國的馬克思和法國的拉法格都曾經在其著作中運用多種語言詞源比較的方法開展文學、文化和思想研究。維柯是西方公認的進行多語言詞源研究的第一人,他在其《論從拉丁語源發掘的意大利人的古代智慧》和《新科學》兩本著作中,對印歐語系中的多種語言間開展詞源比較研究,并探究文字背后的歷史演化與文化淵源。我國進行跨語系詞源研究的先鋒人物是王國維,在《釋理》一文中將漢語中的“理”與印歐語系中多種語言中的“理”詞進行翻譯對比研究,并在此基礎上闡釋中西方對“理”這一概念認識的異同。從廣義上來說,詞源文化比較研究是歷史比較語言學研究的一部分,而歷史比較語言學又是西方高等教育的必修課程,因而,很多西方學者在詞源比較研究方面有著良好的訓練或者受到潛移默化的影響。雷立柏詞源研究的獨特之處在于,他一方面諳熟西方文明源頭的古希臘和古希伯來文化,另一方面又對中國文化具有濃厚的興趣和豐富的生活體驗。因此,雷立柏的詞源研究是基于跨文化翻譯的基礎上的,它不是二元的,而是多元的,具有跨語系、跨文化的多樣性。
跨文化詞源研究的重要手段是翻譯,古羅馬的西塞羅主張翻譯的“辭章之美”,英國的泰特勒主張翻譯的“忠實之美”,我國的許淵沖則主張翻譯的形、音、意“三美”。雷利柏的中西方生活背景使其在翻譯研究中極易汲取東西各家之所長或者在潛移默化中受到東西方兩種文學翻譯思想的影響。在其詞語翻譯研究中,他特別注重語言范式研究、修辭形式研究以及內容情致研究。雷立柏的跨語言詞源研究包含詞源聯想、詞源考證、詞源比較和詞源詮釋四個方面。詞源聯想,就是多語言背景驅動下的漢語詞匯的“跨語言”聯想,它遵循相似聯想與相關聯想的原則,把不同語言下的相似或相關聯的詞語事象聯系起來,確定詞源的研究對象和研究范圍,為詞源比較奠定基礎;詞源考證,是在研究對象和研究范圍之后,利用文獻法對研究目標追本溯源,包括語義考證、語音考證、字形考證、文化考證與認知考證,提升研究的客觀性與科學性;詞源比較,是將漢語詞匯與其他語言進行多維度比較,包括歷史與共時、線性與非線性、語言與非語言等維度;最后一個環節是詞源詮釋,主要包括語言理論、心理認知、社會文化以及哲學方面的詮釋。以雷立柏《我的靈都》中的詞源研究為例,雷立柏追本溯源的詞語散落在各篇章,其著重論述的詞語包括“首都”“母親”“宗教”“精神”“熊貓”等詞匯。以“首都”一詞為例,他指出中國古代漢語中并不存在“首都”這種說法,“首都”一詞誕生于20世紀20年代的譯者筆下,源于英語“capital”一詞,而該英語單詞的拉丁語詞根“caput”帶有“頭”“首”的意思,故而產生了“首都”這一說法。在雷教授的眼里,這是一個經由拉丁語漢化的“東西合璧”的單詞,而正是因為對這個單詞的追本溯源,他發現了隱藏在詞語之下的跨文化意蘊,因而對于首都北京具有別樣的深情。這種跨文化翻譯研究彰顯了文本內容的情致之美,將審美關照由語言層面擴展到了文化和藝術層面;又如,雷教授認為從拉丁語的詞根去理解“宗教”一詞,更能洞悉這個外來詞的本質,因為“religion”這個詞的拉丁語詞根“religio”帶有“約束”“紀律”“法則”的意蘊,認為宗教從某種意義上帶給信仰者以約束力。雷利柏善于從詞匯翻譯的修辭入手,探求背后的文化深意與歷史淵源。
二、詞源研究的跨文化投影
詞源翻譯研究與文化研究如影隨形,一方面,詞源考釋需要源語言和目標語言的文化的支撐,另一方面,文化研究的縱深發展需要詞源研究加以佐證。語言表述的風格可以反映出研究者的思維模式、認知深度,也是文化內涵的重要載體和外在表征,是打開異質文化奧秘的一把鑰匙。西方有隨筆漫錄的傳統。從古希臘的普魯塔克、古羅馬的西塞羅到法國的蒙田、英國的培根,無論是蘇格拉底式的宣講還是柏拉圖式的對話,西方人善于用逸聞、軼事等例證來談道觀點、闡發思想。作為一位奧地利的學者,雷立柏也不例外。在其北京隨筆《我的靈都》中,他運用二十年來在北京所見所聞的跨文化實例駁正俗說,漫談東西。所謂“駁正”就是不盲從權威、善于辟出異徑,所謂“俗說”就是以詼諧的筆法言說。周作人以“風趣”和“常識”二準則來衡量隨筆文字的優略,也就是從或清朗或陰沉或邪曲或雅正的方法道尋常事、說尋常理。
措辭最大的美,在于清晰有條理,而又不能平淡無味。“駁正”是一種言說模式、一種不盲從的態度,也是一種文化考證方式。譬如,雷立柏認為在元代之前就來到中國的意大利人孟高維諾是中歐文化交流的拓荒者,然而中國人只知馬可·波羅,孟高維諾卻鮮有人知,他以一種駁正的態度指出這種情況實在令人匪夷所思。“俗說”的筆法,需要幽默的天分、巧智的策略。中國人受傳統思想文化的影響偏向莊重,對幽默的言說并不擅長,而作為一個熟知中國人秉性的西方人,雷立柏拿捏得恰到好處。在《我的靈都》中,雷教授常常“一本正經”地“胡說”,頗有《莊子》里“正言若反”的意味。譬如,雷立柏稱北京是自己的“祖都”,他談到因為中世紀時匈奴人會與奧地利地區的居民通婚,所以就稱自己應該具有一半的匈奴血統,更舉出實例說自己在參加漢語水平考試時在“民族”一項上填的是“匈奴族”,這種帶著“奇思妙想”的“瞎說”,透著可愛和睿智,也反映出中國古代先民跨民族、跨地域相互融合、彼此滲透、逐漸同一的事實。又如,詼諧而節制、莊重又自在,成就了文字的逍遙。雷教授在行文中常常“天馬行空”地“發散”“留白”,又迂回曲折地繞回原點,想到即言、言盡則停。《莊子》中曾提到“言無言”,語言的空白,未言說之虛無,便是美感的凝滯。無問西東,在生活層面,是指不被世俗裹挾,不忘初心;在學術研究層面,是指做學問不要被東西方學術的條條框框所局限,要具備世界眼光。正如《我的靈都》所顯現的那樣,作者既可以以一個西方學者的視域挖掘出許多被忽視、被淹沒的文化鉤沉,又可以以跨越異質文化藩籬的全新視角詮釋我們所熟知的文化事項。
在特定語境下文化鉤沉價值的彰顯比歷史真相考證本身更加重要。雷立柏善于在文獻中挖掘不被國人重視或熟知的文化鉤沉,并思考這些文獻在當下社會語境中的文化價值。而這正是詞源闡釋超越語言維度,進入文化、認知、思維、甚至哲學維度的表現。例如,他認為樊守義的歐洲游記《身見錄》是一部很了不起的作品,但在中國卻得不到應有的重視。他認為這反映了中西文化認知差異和接受失衡的現象,一方面,中國學生對歐洲知之甚多,而另一方面歐洲學生對于中國卻知之甚少;一方面,大量的歐洲文學作品被譯介到中國,另一方面,中國優秀文學作品“走出去”的步調緩慢、步履艱難,知識的傳播途徑和效果呈現“單邊化”或“雙邊失衡”的情況。雷立柏詮釋問題的視角常常是獨特的,他指出法國耶穌會傳教士白晉是第一個比較系統地建立東方和西方之間語言和文字聯系的第一人,白晉將《舊約》與中國的古書聯系起來,試圖在漢字文化中找到隱含的基督教信仰的因素。雷教授認為,白晉是中西思想橋梁的開山鼻祖,他在兩種異質語言中尋找思想與文化的同一性,在異質文化的碰撞中尋找共同點并搭建橋梁。他認為如今自己的研究也是沿著白晉開創的“搭橋工程”不斷前行,他所做的“搭橋工程”致力于打破東西方文化之間的“楚河漢界”,循序漸進地打破隔閡、擺脫束縛,褪去浮躁,把兩種異質文化的研究與交流“放進荷塘月色,回歸爛漫山野,生動而流暢地加以闡釋,展示其對現代知識體的有用性,令形色匆匆的現代人不能不駐足和凝望。”
三、詞源研究的思想本源探
“入乎文本,出乎歷史”道出了詞源研究的出發點和最終歸宿。亞里士多德認為,一切存在都由本源構成,一切存在最初都從其中產生,最后又復歸為它。如果說“入乎文本”是一種方法論,那么,“出乎歷史”就是目的論。語言研究也好,文化探究也罷,最后都將歸于思想研究的維度,那就是把人類的目光由現在引向歷史,讓思想在歷史的進程中生成、鋪展和進化,理解現在更洞察未來。郭沫若認為,古人所說的“文以載道”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寫文章表達思想”。一般意義的文章是有趣,而更高意義上的文章則是理趣,即智慧的思想、機智的言說。那么,《我的靈都》中的“道”在何處呢?很顯然,該書所要表達的思想有很多,但有一條若隱若現的思想貫穿始終,那就是對基督教的信仰和對傳教士的崇敬。雷立柏認為,“道”是聯系徐光啟和利瑪竇、李自標和馬戛爾尼之間的紐帶,這個“道”就是基督信仰。雷立柏是基督教信徒,有著基督教信徒的思維視角與言說模式,比如在他的很多文章中,他言必談《圣經》或多次提到來華的傳教士、多次提到教會,他形容自己是白晉的“門徒”,提出“佛性不分南北,《圣經》研究不分東西……”但他西學東漸、援西釋東的思想是建立在“他者”和“自我”兩種文化、兩種思想互相尊重、平等交流的基礎上的,從這個意義上說,他有別于利瑪竇、湯若望等傳教士。兩種異質文化與思想在開展跨文化對話時,要處理好“自我”與“他者”的關系,一方面,要避免他者與自我的無限趨同;另一方面,又要以合理的尺度把握他者與自我思想之間的“相異性”,和而不同,錯落有致,美美與共。真正開放、自由、富有智慧的平等對話是心靈與心靈的交感,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滋養出相對純潔的精神境界與審美趣味,進而轉化為對高雅型審美文化的追求。
雷立柏熱愛中國文化,忠誠于教育事業,雖然他的《我的靈都》并非盡善盡美,但該書所體現的從語言層面到文化層面,又從文化層面走向思想層面的跨文化詞源翻譯研究方法值得重視。他在書中尊重他者的傳統,反思歷史,尋求價值觀上的共同點,對不同的文化保持開放的態度和虛心學習的精神,他以希臘語、拉丁語、英語等多元語言維度對漢語中常用的詞語開展翻譯研究、追溯詞源,并還原這些詞語在西方文化語境中的“原汁原味”,凸顯漢語詞匯背后的思想深度和歷史淵源。跨文化詞源翻譯研究不僅是“咬文嚼字”“追本溯源”,更需要“實現文化與思想價值目標”的建構。
參考文獻:
[1](古希臘)亞里士多德,(古羅馬)賀拉斯.詩學·詩意[M].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09:62.
[2]董曉萍.穿越文化層[M].北京:中華書局,2017(6).
[3]王柯平.跨文化美學初探[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64.
[4]卜松山.與中國作跨文化對話[M].北京:中華書局[M].2000:102.
[5](奧)雷立柏.我的靈都[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7.
[6] Bassnet,Susan.Translation Studies[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10.
[7] Lefevere,Andre.Translation,Rewriting,and the Manipulation of Literary Fame[M].London/New York:Routledge,1992.
作者簡介:李華芳(1981-),女,河南濮陽人,北京工業大學文法學部副教授,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研究方向:文學翻譯。
基金項目:北京工業大學人文社科基金項目“基于典籍的民間神話語境重建與翻譯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018000546318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