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議教育家與教學專家

孫孔懿/文

“教育”與“教學”雖有聯系，卻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教育”是“教學”的上位概念，“教學”從屬于“教育”，二者的輕重位置均不等同。英國教育家洛克甚至說過：“教學是教育中最微不足道的部分。”雅斯貝爾斯也說過：“教育須有信仰。沒有信仰就不成其為教育，而只是教學的技術而已。”赫爾巴特早期曾斷言：“沒有無教育的教學，也沒有無教學的教育。”仿佛視教育與教學為一回事，后期則發現：“但非一切教學都是教育性的，在這里有必要加以區別。例如，為了收益，為了生計或者出于業余愛好而學習，這時將不關心通過這種學習一個人會變好還是會變壞。不管他是怎么樣的一個人，不管他的目的是好是壞，或不好不壞，只要他有學習這些或學習那些的意圖，對于他來說，那種能準確地、迅速地和吸引人地教給他需要的技巧的教書匠便是一個合適的教師。”事實表明，赫爾巴特指出這一現象并非個別，它普遍地存在于現實的教學活動之中。

教育家與教學專家的區別首先表現在視野上。近代著名教育家舒新城對此有很深的體驗。他說：“在中國，講到教育家，一般人的意識中以為是他對于教育也和無線電工程師對于無線電工程一般，只要能懂得建造廣播電臺或裝置無線電收音機的工作方法，便可加以專家的稱號。但教育的對象，到底不是無機物的物料，而是活潑潑的人，同時活潑潑的人，又是由社會孕育而來……教育是社會演進的一種功能，絕不能離開社會而存在，教育家要施教育也必須于懂得教育之外，同時要明白社會各方面的問題。”“我以為教育通人遠重于教育專家。”舒新城早年曾花大氣力推廣過“道爾頓制”，產生過不小的影響，但隨著試驗的推廣深化，他逐漸發現：“中國的教育問題，絕不是一個教學方法所能解決。”“更覺得中國的學校制度、教育行政、課程內容、教學方法等均有改造之必要。”此后竟“絕不談道爾頓制”，轉而專心致志研究教育與社會的關系問題。一般而論，專家的特點是強調方法技術，容易忽視價值、忽視目標。胡德海先生說過：所謂專家，“就是那些在很小很小的問題上知道的很多很多的人，而必然是在很大很大的問題上知道的很少很少的人”，這是因為，“只見樹木，不見森林，視域的局限無形消減了作為人文社會科學必須的人文關懷”。余英時也說過：“（有些人）有很強的信仰，而不大需要知識來支持信仰；對于這類人而言，知識有時反而是一個障礙。學問愈深，知識愈多，便愈會被名詞、概念所糾纏而見不到真實的道體。”可以說對教育家而言，視野比技藝更重要，信仰比學問更重要。

在中國傳統教育語境中，“教育家”與“教學專家”大體類似于“人師”與“經師”，根本區別在于對自身使命的最高關切。前者關心受教育者的全面和諧性，以培育人生價值、教導為人大道為使命。后者關心受教育者的生存適應性，以傳授知識與技能為要旨，其“作為技術熟練者的教師”“旨在教育的技術與經營的科學化、合理化，標榜實施有效技術的有效教育”“確定教育目標，有效地控制教育過程，客觀地測定教育效果，提高教育生產率”。與教學專家不同，教育家不是憑“一招鮮，吃遍天”的教書匠，而是愿意奉獻赤子之心的好教師。當年被譽為“教圣”的裴斯泰洛齊，不知道如何借鑒別人的教學經驗，也無法精確闡釋自己的觀點和經驗。同行譏笑他“既不會書寫也不會算術，甚至不會朗讀”，他對此并不否認，深感苦惱。他自述道：“我的崇高理想完全是一種善意心靈的杰出產物，但我缺乏足夠的智力和實際的能力，否則，我的愿望在這些能力的幫助下已經相當程度地達成了。我的想法是一種具有絕對活力的想象力的產物，但是處于我的日常生活的壓力下，它未能結出任何重要的果實。”不過，學生對他的評價卻很公正：“他可能遠遠不是一位好的鄉村教師，但是，他有一種比任何教育過程都高貴的東西。他看到了很多老師看不到的一點：人的心靈及其發展成長的自然規律，人的內心以及讓內心煥發生機和活力的方法。”裴斯泰洛齊因不善于管理，他創辦的伊弗東學院很快就衰落了。教育史家評論說：“用最簡單的三條原則：秩序、均衡、簡約，去評判裴斯泰洛齊的學校，那他是失敗的；但是，用高尚的人性、無私的奉獻、創立者的自我犧牲和他的教育事業創造的新生活去評價裴斯泰洛齊的話，那他則獲得了史無前例的成功。在現代標準下，裴斯泰洛齊不是一個好老師，但卻是一個卓越的教育家。”不光是裴斯泰洛齊，世界上許多偉大的教育家之異于教學專家，主要在信仰、精神、思想、情懷、行為表現和貢獻、影響等方面。金生鈜教授曾指出，從當前實際看，“我國教育出現的問題，不是一些簡單的教育改革程序中的技術問題，而是價值取向問題。由此看來，我們不是需要一些教育專家來治療教育中存在的各種操作性問題，我們需要的是那些追尋和守護教育普遍價值并把這些價值貫徹在學校教育實踐中的人，是那些把教育理想轉變為教育現實的人。他們是教育變革中防止教育價值顛覆的人，他們以正直、勇敢、執著、忠誠的品格，以敏銳、智慧的思想突破各種困境，創造豐富的教育實踐。這些人可以稱之為教育家。”但愿以上分析不致形成“教育家不善教學”的誤解。事實上，許多教育家同時也是教學專家，他們具有高超的教育教學藝術，是能夠“使人繼其志”的“善教者”。將教學專家與教育家相比較也無鄙薄和貶低教學專家之意，事實上，當代中國的教學專家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他們是教育的中堅力量，是教育家隊伍的后備軍，他們雖與教育家有一段距離，但比普通教師的貢獻要高出許多。倘若將整個教育者隊伍比喻成一座金字塔，其基層是普通教師，中層是教學專家，高層則是為眾人矚目的少數教育家。這座金字塔并不是靜止的，它的體量在不斷增大，內部層次與比例的變遷也在不斷發生。隨著時間推移，普通教師中的許多人會上升為教學專家，教學專家中的佼佼者則會在繼續鉆研教學藝術的同時，開闊自己的視野和心胸，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展現新的人生格局，成為當之無愧的教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