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王安憶在《小說家的十三堂課》中談到“好小說就是一個絕對的心靈世界”[1],《小鮑莊》作為“尋根文學”的杰出代表,向我們構造了傳統與現實交匯的藝術空間,小說從價值尺度上對傳統文化進行發掘,并結合作家所處的那個時代進行了現代化的反思,通過象征、隱喻的表現手法,對人類命運、困難、文化等重大母題進行探討,作家將民族情感融入其中,建筑了一個小說的“神界”,體現了尋根作家對文化的自覺追求。
關鍵詞:小鮑莊;神秘;雙重仁義;文化沖突
作者簡介:劉小平(1998.8-),男,漢,江西信豐人,本科,專業:漢語言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36-0-02
上世紀60至70年代,“拉美文學大爆炸”推動了“魔幻現實主義”文學在世界的流行,中國也不例外?!拔疫€得承認《百年孤獨》對我們的影響,就像約好了似的,都以虛擬一個空間展開故事為形式。”[2]王安憶曾這樣談到。借鑒馬爾克斯的創作技法,小鮑莊也是一個虛構的族群聚集空間,前期它落后,它保守,與世隔絕;后期逐漸走出“自我”,“仁文化”向外傳輸,同時現代文化也對古老文化進行著沖刷。小鮑莊里“仁義”的人,以及在神秘氛圍下所發生的奇奇怪怪的事,都向我們展現了一個精彩絕倫的心靈世界。
一、神秘、浪漫的小說氛圍
“七天七夜的雨,天都下黑了。洪水從鮑山頂上轟轟然地直瀉下來,一時間天地又白了?!遍_頭就敘述下雨,但這不是普通的雨,雨讓房子趴了,大樹倒了,人和動物都嚇得安靜了下來,甚至連天也沒了,地也沒了。小鮑莊的這場雨給人一種巨大的震懾,仿佛是上古洪水,既熟悉又陌生,我們甚至會猜想小鮑莊的具體地點,它可能在上海,可能在云南,也可能在山西……使其更加撲朔迷離。小鮑莊祖上是當官的,皇帝派他治水,他“用來九百九十九天時間,九千九百九十九個人工,筑起了鮑家壩,圍住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畝好地”,好景不長,“有一年,一連下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雨,大水淹過壩頂,直瀉下來,澆了滿滿一洼水?!薄熬拧焙汀捌摺笔侵袊鴤鹘y文化中具有代表性的數字,在道家文化中更是如此,這無疑給小說增添了奇異氣息。由于愧對百姓,小鮑莊祖先被罷官后選擇在鮑家壩最低處繁衍生息,慢慢的“那鮑山把山里邊和山外邊的地方隔遠了”,村莊越來越封閉的同時,也越來越神秘。王安憶曾經談到“我無法像很多人那樣……把農村寫成伊甸園”。但我們還是愿意把此刻的小鮑莊于陶潛筆下的“桃花源”聯系在一起,正是神秘,我們才向往。小說結尾這樣寫“碑后面是一片新起的瓦房,青磚到頂,瓦房后面是鮑山,青幽幽的,蒙在霧里似的,像是很遠,又像是很近”,還有鮑秉義的說唱,鮑彥榮的幻象,拾來與老貨郎的對視,讓人置身幻境,具有朦朧浪漫的美感。小說以“引子”、“還是引子”開頭,后又以“尾聲”、“還是尾聲”作結,奇怪的雨、特定的傳統數字、魔幻的意境之文中“唱古”的穿插,從總體上呈現了一個神話框架。在中國小說的神話結構在《水滸傳》、《紅樓夢》等作品中也有體現,梁山一百單八將據小說開頭介紹,是“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的化身,《紅樓夢》則是石頭和絳珠草的故事。小說這一結構“將浪漫與現實、幻像與真實有機地結合起來,增強了作品的神秘意蘊和抽象視界,從一個更為宏遠的空間視閾里審視社會人生”。[3]
傳奇式人物的塑造也增強了小說的神秘感與浪漫色彩。鮑仁平,小名撈渣,作為鮑彥山最小的兒子,本是一個很普通的偏遠的山村的孩子,但在作者筆下,他是個“仁義”精神的體現者,是一個“圣人”形象。滿地亂爬的撈渣“小臉黃黃的,一根頭毛也沒有,小鬼似的”,他“親熱人,恬靜人”,人們說他看上去“仁義”。他同鮑五爺噓寒問暖地拉呱、解悶,給他送煎餅,幫他暖被窩,不但化解了鮑五爺“鬼”的偏見,而且用“仁義”感化了老人??吹锦U仁遠家二小子輸得快哭了,撈渣就和他換“老將”。文化子喜歡上學,撈渣把機會讓給二哥??吹交\中的“叫天子”,他覺得“太孤”,出于不忍心,只玩了半天就放了。同余華《在細雨中呼喊》中的孫光明一樣,為了救人,為了鮑五爺,撈渣葬身于洪水之中。相比于小說的其他人物,撈渣這一人物性格形象的塑造可能并不是很豐富,甚至可以說他只是一個“仁義”符號的象征,缺少人性的復雜,屬于扁平人物。然而,正是對撈渣傳奇式的書寫,使得他成為了故事里的精靈,從小說的一開始,撈渣身上就有一種宿命的意味。朱先生是陳忠實《白鹿原》中的代表性人物,為了百姓免受戰亂之苦,出于儒家士大夫的社會責任,他獨自一人舌退清兵十幾萬。“撈渣要是自己先上樹,死不了的”、“撈渣要自己先跑,跑得贏的”,到最后“送葬的隊伍足有二百多人,二百多個大人,送一個孩子上路了”,撈渣的死與朱先生退清兵一樣都是“衛道士”的體現,極具浪漫主義色彩。
二、仁義的雙重內核
儒家仁義觀念一直是作為小說的精神核心,貫穿了文本的始終。“仁”這一觀念,最早是由孔子提出的,在中國幾千年的文明發展演變過程中,“仁”的觀念一直處于主流話語的地位,參與了政治、經濟、文化等各方面的體系建構,深刻地影響著人的思維與觀念。“小鮑莊是個重仁重義的莊子,祖祖輩輩,不敬富,不畏勢,就是敬重個仁義?!薄叭柿x”作為處事之道,在文中有多次的出現,就像白鹿原上的鄉約,在小鮑莊人們心中占據著至高無上的地位。
對于小鮑莊的“仁義”,研究者的態度向來以肯定居多,但如果我們仔細研究文本,反復推敲就會發現,文本中的“仁義”并不是單方面的,而是應該具有雙重內核,一是“肯定的仁義”即最本真的人性關輝,二是“否定”即偽善的虛假的“仁義”。著名的兒童心理學家皮亞杰提出“兒童是人類童年的代表”,而撈渣就是“人初性善”的象征,作為涉世未深的孩童,他的‘仁義完全是出于人純粹的善良本性,行為的出發點沒有任何個人動機,沒有個人私利的考量。當大狗子傳來社會子的病逝的消息,鮑五爺瞬間成了失足老人,他哼哼唧唧地哭泣,咒罵自己是個“老絕戶”不該存活世上,村里老娘們也在一旁哭泣。于是隊長來了,說“你老別忒難免受了,你老成不了絕戶,這莊上,和社會子一輩的,仁字輩的,都是你的孫兒”,“小鮑莊誰家鍋里有,就少不了你老碗里的”,“敬重老人,這可不是天理倫常嘛”?!袄衔崂弦约叭酥?,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一點,在小鮑莊人的身上表現得十分充分,體現了莊上“仁義”的肯定一面。
再看“否定”的一面。面對饑餓落魄的小翠子母女,撈渣娘“又盛了一滿碗稀飯,抓了兩張煎餅”,還帶回了家;撈渣娘第一次盛稀飯可能是出于惻隱之心,當她再次施予援手時,或許她早已有將眼前這個“鬼得喜人”的小妮子看作童養媳了。在“仁義”的威壓下,鮑秉德面對發瘋的妻子,盡管忍受了八九年“打孫子似的”揍,也不能把妻子送往瘋人院,在莊上人看來“那是不成的”,那樣做“不仁義”。當“階級感情深似?!痹诠鐝V播站廣播后,鮑秉德名聲出去了,因為“仁義”想離也離不成了,于是心里產生了幾分對“文瘋子”的怨恨。在長期的束縛下,偽“仁義”扭曲了人性。鮑秉德妻子之前生孩子,“懷了三四胎,胎胎是死的”,背地里就傳出了怪話“興許是做姑娘時不規矩來著”,到了第五胎,“一枝花”瘋了。她無法面對周圍道德的重壓,更沒有能力反抗,唯有“發瘋”,最后溺死才結束了悲慘的命運。這是一把偽“仁義”滋生下的刀子,無形地將一個純樸女性殺害,無情,血腥。
三、新舊文化的沖突
王安憶以局外人的獨特視角,較為全面客觀地記錄了小鮑莊生活歷史的變遷,通過人物、事件的發展變化讓我們感受到了現代文化對古老文化的沖突。鮑莊人處在新舊交替的尷尬境地,想要固守傳統卻又無法抵御新生活的誘惑,最終,傳統文化被現代文明逐漸滲透、改造,納入現代話語體系中,以一種新的方式存在與延續。[4]“仁義之邦”的小鮑莊,因為長期生活在道德話語下,使基本的人性淡漠,忽視個人自我需求和價值,小鮑莊的人被淹沒在集體無意識中,甚至造成了人性的扭曲,滋生與正能量相反的麻木、冷漠等負面價值。雖然小鮑莊的“仁”文化走向了外界,被廣泛宣傳和接受,但其自身也不斷受到現代文明的沖刷,并且兩者不斷走向融合。
小說中的鮑仁文就是兩種文化沖突的代表,也是“新文化”改造“舊文化”的一個媒介。首先,小鮑莊“仁”文化的走出去是靠“文瘋子”實現的。因為鮑仁文的書寫,鮑秉德成了“階級感情深似海”的丈夫楷模,撈渣成了“永垂不朽”的少年英雄,小鮑莊成了模范村,公社、縣、省全都在學習小鮑莊的“仁義”。在小鮑莊,撈渣的墓被遷到了莊上的正中,鮑彥山家建起了新房,建設子進了工廠,有情人終成眷屬,路也寬了……仿佛一切都變好了,與此同時“仁義”似乎也成了道德的符號,只是活在人們的口中。其次,鮑仁文價值觀念與守舊人的交鋒。鮑仁文為了《鮑山兒女英雄傳》的創作夢想,賠上功夫,搭上紙煙,纏著老革命鮑彥榮講述戰斗故事。(鮑仁文)“我大爺,打孟良崮時,你們班長犧牲了,你老自覺代替班長,領著戰士沖鋒,當時你老心里怎么想的?”(鮑彥榮)“屁也沒想”,于是他又換了一種問法“那主動擔任班長的職責,英勇殺敵的動機是什么?”(鮑彥榮)“沒什么動機,殺紅了眼?!睂τ邗U秉德妻子的瘋病,“文瘋子”認為傳統的迷信說法是“胡八扯”,“說正道的,應該送我七奶去城里瘋人院”,卻遭到一致反對。鮑仁文努力用現代話語和思維來解釋小鮑莊的生活,但遭到了傳統文化的抵觸。在小鮑莊的人眼中鮑仁文是“城里人”,但這個“城里人”難被“城里人”接受,他心懷創作夢想,卻經歷了多次的挫敗。
最后,拾來與二嬸愛情的勝利、撈渣“仁義”的傳播反映了文化的融合。受傳統儒家道德觀念的制約,面對二嬸愛情的重獲,“呼啦啦地跑來一伙子人”,鮑彥山一扁擔把拾來掀翻在地,接著就是一伙拳打腳踢。村里人的不認同,在別人異樣眼光下,他們活得卑微,但在了解婚姻法后,拾來有了合法性,再也不用躲躲藏藏,小鮑莊的人慢慢地也接受,現代文明受到認可,逐漸滲透到小鮑莊人的生活。而在小說的結尾,外界對撈渣英雄事跡的宣傳,反映了現代文明在“仁義”上面的缺失,是現代文明對優秀傳統文化的追尋。撈渣作為一個仁義之士,作家卻給了他一個悲劇化的結局,其實也有這方面的考量,撈渣的死說明“在現代文明建構的社會下,純粹的‘仁義是不存在的”。
四、結語
《小鮑莊》同韓少功的《爸爸爸》一樣,都受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的影響,突破了時間與空間的限制,借助豐富的想象,通過對小鮑莊生產生活等各方面的描寫,不僅塑造了眾多典型的人物形象,更展示了一個由封閉、保守不斷走向融合的想象世界。在這個藝術世界,既有傳統文化的閃光與不足,也有現代文明的富余與缺失?!靶≌f不是現實,它是個人的心靈世界,小說的價值是開拓一個人類的神界”。王安憶用自己的筆觸建構了一個小說的神界,作家以儒家傳統“仁義”作為尋根的出發點和落腳點,運用多重象征技法,對新舊兩種文化的沖突與融合進行思考,最后將關注點落到現實的空間,對自身所處時代的現代化進行了一定程度上的反思?!缎□U莊》無愧是尋根文學中的代表之作。
注釋:
[1]王安憶:《小說家的十三堂課》,上海文藝出版社,2005年4月版.
[2]王安憶:《小說家的十四堂課》,河南文藝出版社,2016年9月版.
[3]史玉豐. 《小鮑莊的敘事藝術》,《河南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第18卷,第1期,2017年3月.
[4]劉紅葉.《傳統文化與現代文明的沖撞與融合》,《牡丹江大學學報》,第23卷,第4期,2014年4月.
參考文獻:
[1]王安憶:《小鮑莊》,花城出版社,2009年8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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