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沖的霧
夏日清晨,拉開木門,白霧如驚恐之馬,一涌而入,讓人猝不及防,險些踉蹌。這是我十年前在橫沖下鄉夜宿農家次日開門的際遇。那般驚喜,可與冬日之晨推門見白雪盈門、朔風舞雪媲美。
門外,四野無一物,唯白霧茫茫,翻騰亂卷。以前,從未見過如此大霧,讓人一時無所適從,不知道干什么好。本欲出恭小解,竟然忘了,站著傻看。昨夜睡檐下的小狗,被我的拉門聲驚醒,毛含水氣,周身潮潤,似醒還困,蹭到腳下,霧讓小狗昨夜睡的頗為安穩。
移步檐下,向外望,昨日所走小徑已不可見,對面的山、樹、田、屋皆不可見,三五米開外,除了白霧,還是白霧。霧如潮水,如白馬群,如天上云,如縷縷輕煙,如千丈白練,拂拭臉頰,掠過頭頂,從發際層層蕩過,向后山飄浮而去。前霧還未走遠,山下霧又一層層奔騰而來,像要到后山去趕集。
霧真厲害,一夜之間,背著人悄無聲息地擺了這么大的排場,遮蔽群山,覆蓋萬物,這樣的大事,只有霧干得了。
房屋主人只有夫妻二人在家,兩小孩一在校讀書,一外出打工。男主人今也早起,見此霧,比我淡定,像喃喃自語:“又起罩子了!”“罩”字好,萬千世界皆被其“罩”住,一字傳神。鄉下人,語言樸實直白,不像官場話啰里啰嗦。
檻外,長著幾棵合抱粗的楸樹,樹干皆筆挺,橫排站立,有軍人風姿。兩楸樹之間,主人綁一橫桿,平時掛曬衣物。昨夜橫桿之上,唯有我濯洗的一件薄衫、一雙襪子,伸手去取,滿手潮氣。橫桿空白處,細水珠凝聚其上,如人跑步后前額的汗珠。主人說:“別取,等太陽出來‘照一下就干了。”
主人進屋忙活早飯,我從檐下取一木椅,擦拭露水,靜坐院落,看霧“騰云駕霧”,如在仙境。霧來霧去,飛騰翻滾,恍如坐在云端,與霧一起升降起落。若著白衣,在霧中院落里打一套太極,定是雅事,外人觀看,會誤為仙人或神人。可惜我那時不會,辜負了這滿地充盈的白霧。
坐地觀霧,忽然想起賈島的詩: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賈島當年遇到的應不是“云”,而是這漫山遍野、橫沖直撞的白霧。
霧無味,但可能負氧離子高,泊著眼、鼻、口、耳,使人四體通泰。若有大容器,請霧如甕,裝好后背回家,困頓時放出來,讓它在屋內“騰云駕霧”,吸一吸,與封神何異?!
白霧繚繞,想必狗、雞、鳥等動物也極舒適。昨夜至今晨,狗一聲未吠,除負氧離子有催眠功能之外,也因高山之巔,鄉下人稀少,加之霧大皆不竄門,狗失去夜叫的理由。天色已大亮,雞未鳴,鳥未叫,四野仍靜寂無聲。雞、鳥不知被霧嚇傻了,還是讓霧給“曛”暈了,全都噤聲。
霧之色白,如奶,乃上上色。青山、黑瓦、黃狗,只有配白色最宜,大自然沒用它色作霧之底色,你只有立在霧中才能體會其良苦用心。其它諸色,只會讓已有色調的山、瓦、狗面目猙獰。只有白,讓山體清朗,讓群山峻逸,讓樹木精神,讓房屋安穩,讓人行走自如。人在白霧中穿行,邁腿揮臂,儀態萬方。人若在黑、黃、藍等諸色霧中行走,必像妖人,會令萬物驚恐。
太陽從山坳里慢慢升起,白霧漸漸淡薄,但仍如萬馬奔騰。后山之霧白茫茫一片。沖里的霧,如流水遇到回旋,泊在沖里,如陷入深坑,走不了了。山下之霧飄飄逸逸,群山已隱隱可見,對面的田地、房屋露出些許輪廓,昨日走過的小徑向前延伸了幾十米。
正在院落端菜間,沖里的會計老楊拄一木棍從山下的薄霧中走來,令人驚喜,相約今日走訪農戶發展核桃栽植。其頭發稀薄但仍顯潮潤,鞋襪、褲腿皆濕矣,都是露水的功勞。跺跺腳,老楊放下木棍,不推不辭,坐至桌前,狗在腿間鉆進鉆出,頗是興奮。主人從屋內取出自釀的苞谷酒來,四人圍坐桌間,霧從周身掠過,奔騰向前,酒在霧中飄散,在唇間嗞嗞有聲,香氣四溢。早飯如此吃法,我此后再沒遇過。
飯畢,陽光已烈,霧如雪融,稀稀落落,盡皆流散,融入天際。
青山依依,屋舍儼然。橫沖又恢復了昨日之貌。一場霧事,宛如夢幻。
鄉下聽雨
在鄉下,當四周歸于沉寂時,能告慰一天勞作之苦的最好方式莫過于熱水敷腳之后,躺臥在陳舊的木榻之上,不需燈火,也無需燭光,在這靜謐之夜,沉下心來諦聽一場不期而遇的秋雨,讓淅淅瀝瀝的雨聲,隔著斑駁的木窗,隔著空曠的黑夜,點點滴滴漸次傳入耳際,這近乎天籟之音不僅讓夜顯得寧靜而幽遠,也讓跋涉而來的游子心靜如水,在絮絮雨聲中睡得格外安穩。
已經很多年沒有聽到過這樣的雨聲了。鄉下人對雨水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因為雨水連著收成,決定著年景。谷物、菜蔬這些果腹之物從土地中來,更從雨水中來。沒有雨水,莊稼地的作物無精打采,甚至奄奄一息,農人的眼睛跟著暗淡無光,一副心事重重、失魂落魄的樣子。雨是莊稼的魂魄,也是農人的魂魄。雨從久違的天空中落下來,是他們最想看到的場景、最想聽到的聲音,刷刷的雨聲讓他們心里得以安穩和踏實。面對期待已久的雨水,莊稼人更愿光著膀子或赤著雙腳在田埂上、在雨水中行走或奔跑,表達心中的竊喜,這讓他們覺得與雨水顯得更為親近,鄉下人用最質樸的方式詮釋與雨水的關系。油傘、雨衣這些工業化產品在鄉下有時純屬多余和累贅,一頂斗笠,一席蓑衣,一件穿破的布衣,最容易成為他們行進在雨中的遮蓋之物,這讓他們更容易觸碰到雨水,更容易聽到雨水的聲響,更好地表達他們對雨水的親熱。
在鄉下,一些上了年歲的老人,在干旱年景,仍然會虔誠地跪拜在神像之前乞求雨水,懇請神靈布施甘露。在年復一年的門楣上,仍會固執地撕去舊符,張貼上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內容的新對聯,寄托他們對年景的期盼,對雨水的渴望。
鄉下最適宜看雨、聽雨,雨在不同的季節,落在不同的地方,演繹出不同的聲響。冬春之雨,細密、纖小、微弱,輕如浣紗,細如云煙,即便落在臉上,也在似有似無之間,隨風入夜,潤物無聲。夏之雨,來如萬馬沖陣,勢不可擋;去如天將收兵,不留一卒。夏雨落在樹林、落在溪流、落在空曠之地最見陣勢,如瀑布,如撒豆,密不透風,層層疊疊,聲如洪鐘,嘩嘩聲,乒乓聲,嘭嘭聲,嗖嗖聲,如擂鼓催兵出陣,如桶倒積水濺地,萬物在滂沱大雨面前顯得格外收斂,不敢造次。秋之雨,如江南女子,溫柔細膩,如芳香醇酒,綿綿不休,用“霏霏”二字再貼切不過,配以斜風,加以秋葉飄零,堪可入畫。聽雨,最好就是聽秋雨,不急不疏,時有時無,細細的聲響落入耳際,平添一段涼意。聽雨,讓塵世的喧囂,人事的傾軋,名利的紛擾,瞬間從心頭濾去,讓人入禪。
鄉下人沒有聽雨的閑心,他們把心思都用在了農事上,即便有雨打芭蕉這樣的絕妙之音也無法讓他們靜下心來去專注諦聽。較之雨聲,大自然在鄉下還醞釀了更多的天籟之音:風聲,水聲,蛙聲,鳥鳴,蟬嘶……面對林林總總的聲響,母親不聞不問,不喜不憂,視若無物,因長年勞作患上了腰間勞傷,這讓她反倒擔心這綿綿秋雨停不下來。
秋雨仍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臨窗之外,秋雨敲打房瓦,點點滴滴,滴滴點點,我在翻了幾頁床前曾經讀過的舊書后,枕著雨聲,沉沉睡去。
魏群夫,散文家,現供職于湖北省保康縣教育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