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微 陳成
【摘 ? ?要】“中央廚房”不僅是一種新的新聞生產模式,更是一場思想與感覺的文化擴散運動。當協作共享的融合文化向新聞組織內部擴散時,“人”的問題則自然顯露。通過對中央廚房實踐的深層次反思,本研究分析了融合浪潮中的“新”“舊”新聞工作者接觸、交鋒與匯合的日常實踐,著力探討了新聞文化變遷對新聞工作者的角色叢、角色期待以及角色認同帶來的影響,進而指出,從內部與外部共同重塑新聞業者的“心靈”,是解決中央廚房模式中“人”合作問題的關鍵。
【關鍵詞】中央廚房;實踐;新聞人;角色;心靈重建
【基金項目】本文系2018年西南政法大學研究生教育教學改革項目 “媒介融合與協同創新語境下新聞傳播學研究生培養機制” (項目號: YJG201823) 階段性成果。
一、問題的引入
從我國在大革命失敗后形成的“農村實踐認識論”,到西方著名社會學家布迪厄提出的“實踐社會學”,再到我國著名學者黃宗智大力倡導的“走向從實踐出發的社會科學”的研究方法,三者不謀而合地將“實踐邏輯”作為社會學研究以及社會改革的重中之重。“實踐邏輯”為一個循環邏輯,它要求首先從實踐的認識出發,進而提升到理論概念,然后再驗之于實踐。[1]換言之,實踐邏輯并非僅為一個靜態的橫切面分析,更是一個過程性的“往復運動”。
“中央廚房”的發展路徑就是一個典型的實踐邏輯。首先,該理念的誕生有著深刻的社會、文化、科技與經濟背景,是從新聞實踐中提煉出的抽象的理論概念與認識論,飽含著一系列歷史與發展相統一的理據。然后,通過不斷地與我國特定的媒體環境與實踐相互交織、作用與匯合,這一認識論逐漸發展成為了引領我國新聞業轉型實踐的重要理論指導。近年來,全國各地的新聞媒體機構紛紛加入到了中央廚房的建設中來,這些各具特色且意義重大的實踐也引發了學界的關注。然而,透過對有關中央廚房模式學術研究的量化與質性分析,可以發現,學者們對中央廚房實踐的叫好或存疑或抨擊大多聚焦于此模式的“客觀現象”(譬如傳統媒體與新媒體的融合轉型,新聞機構組織結構變遷,新聞生產效率提升等),對這背后的“主觀現象”卻鮮被觀照。換言之,這些學術研究話語與實踐掩蓋了活躍于這一模式之中的各類新聞信息生產者之間復雜且矛盾的互動關系,罔顧了“人”的問題。中央廚房所彰顯的新聞業的結構大變革固然重要,但這場變革的參與者與推動者的個人意志和抉擇也絕不應該被忽視。
實踐邏輯是一個循環邏輯,這意味著,倘若目前實踐層面顯露出的矛盾與沖突不能得到及時的正視與反思,我國新聞業的未來發展將長久的受困于此。故而,對中央廚房實踐現狀的深層次反思尤為迫切。而本文所要討論的問題就從此而來:迄今,中央廚房模式已經從人民日報社流向了各級新聞機構,正在不斷地經受著實踐的檢驗,在這一過程中出現了哪些與理想的協作共享模式相悖的矛盾?中央廚房所帶來的“新舊”媒體,尤其是“新舊”媒體人的結合與并存又帶來了哪些“新穎”現象?以及,我們應當如何去解讀與理解這些有關“人”的問題?
二、人的問題之淵源:變遷
伴隨著技術環境、文化環境以及社會環境的全面變革,各類互聯網平臺已經成為了當今人們獲取新聞信息的主要渠道。互聯網這一全新的時間和空間的存在形貌,重構了關于時空的感覺認知,而這不僅影響了人們的新聞接收習慣,也引發了新聞業者工作技藝的轉變。
眾所周知,“時效性”是衡量新聞報道的重要標尺,為了保證新聞報道的時效性,新聞工作者都不同程度地掌握著一門“時間技藝”。時間技藝是新聞工作者必備的素質之一,它與“新聞鼻”、“新聞眼”和“新聞敏感”等緊密相連,是新聞業中一個“隱秘的”行業標準,也即波蘭尼所謂的“默會知識”(Tacit knowledge),一種依靠專業體內的實踐所形成的經驗性共識。[2]正是由于其只可意會而難以言說的屬性,時間技藝成為了新聞工作者業務能力高低的重要判斷尺度。一直以來,快捷、高效都是新聞業者爭奪受眾寶貴注意力的核心競爭力,而網絡新聞時代更是將新聞報道的“時間屬性”進一步地強化。在這一過程中,時間技藝的內涵也在持續地改寫。傳統媒體時期,對時間技藝的把握要求新聞工作者快速地前往新聞現場并及時發回新聞報道,而網絡新聞則大多無需新聞工作者前往新聞現場,他們的主要工作是在浩瀚如煙的新聞素材中尋找所需素材,然后直接或經過加工后發布于所屬新聞平臺。在這一背景下,一系列變革相繼發生并相互作用。首先,當快速的報道與撰寫轉向了快速的發現與改寫時,網絡新聞編輯開始作為一種新的勞工組織成員與傳統新聞記者共存,兩者分別負責新聞生產的不同階段,共同決定新聞報道的呈現形態與方式。其次,在這一過程中,“網絡流量”開始成為新聞價值的重要判斷標準。“網絡流量維度,并非指網絡新聞編輯要讓新聞內容本身吸引更多的關注(這一點早在沒有互聯網的時代就是一件重要的事),而是新聞編輯活動要依照聚合時代的新聞流的規律調整自己的評判標準——這是一個時間的維度。”[3]換言之,把握網絡新聞流動的時間規律已經成為了除快捷、高效等傳統技藝以外時間技藝系統的新成員,譬如新媒體編輯細致地根據網絡流量的高峰設置新聞推送的時間點、次數與具體形式等。
與此同時,新聞業者的“空間技藝”也發生了引人矚目的轉變。傳統媒體時期,由于報社相對固定的“跑口”制度以及物質空間交通等的局限性,記者的空間移動相對固定。而網絡新聞生產則是一番新的圖景,新聞業者不再受到物質世界的各種限制,行走于虛擬的網絡空間中,尋求符合其標準的新聞原料或現成的新聞佳肴。用德勒茲的話來說,這是一個鼴鼠過渡到蛇的轉變,從固定的巢穴動物變成了到處游移的動物。[4]然而,如果將這一轉變視為走向自由,走向靈活/彈性工作制度的標志則是過于天真與理想主義。實質上,這只是從福柯式的“規訓社會”走向了“控制社會”。這樣的社會不再依靠禁錮運作,而是一種連續的、每時變化的、自動變形的造型。在這里,“數字是一個識別口令,構成了控制的數字語言”。[5]在學者們對新聞工作者進行調研時發現,在網絡新聞時代,新聞業者每日需要處理的信息量日趨龐大,流量考核的壓力也愈發的沉重,新聞工作者以往較為靈活的時間安排逐漸消失,并且他們與信源間較為穩定的條線關系也走向脆弱。這些現實情況揭示了網絡新聞生產對新聞業者傳統空間技藝的沖擊,新的形勢不斷地催促其做出改變,更新空間技藝。
然而,中央廚房模式所代表的新聞生產理念正在不斷地與傳統新聞工作者的價值理性相摩擦,這使得新聞人的角色實踐與角色期待之間出現了較大的反差。新媒體編輯能夠對記者的稿件進行改寫,傳統記者“文本階級”的角色設想被逐漸消解。同時,人工智能、大數據時代對算法新聞的倚重以及“公民記者”的盛行使得新聞業的門檻不斷降低,打破了新聞記者“成名的想象”。再加之對“量化”、“數據”與“流量”等的追求逐漸將新聞報道變成了計件產品,編輯室轉變為“新聞工廠”,這與記者們對“無冕之王”等角色期待漸行漸遠。理想與現實愈發巨大的鴻溝使得新聞工作者開始質疑自身屬性的角色價值定位與職業意義。
(三)角色模糊
在這一現實狀態下,新媒體編輯本身不僅面臨著與傳統記者類似的角色期待矛盾,這一新興的職業群體還遭受著由角色模糊而帶來的身份認同危機。融媒體中心的新媒體編輯一部分為新聘用的員工,另一部分是從子媒體調派而來的采編人員。由于新媒體編輯的主要工作內容偏向于“采購”而非“創作”,自誕生其就被貼上了“新聞搬運工”、“復制-粘貼工作者”等負面標簽,把其與記者等身份自然的區分開來并等級化。雖同為新聞產品的生產者,但新媒體編輯的社會認同及行業地位暫不如資深記者。這一點與某些學者的調研遙相呼應,“記者都在有意識地避免與融媒中心有過多的工作關聯,以免因為合作過頻而被調崗(調至融媒中心)。”[14]
盡管新媒體編輯的行業地位低于資深記者,但在中央廚房的新聞生產運作模式下,新媒體編輯對新聞產品的操作處理權限以及行業資源的調動能力已經逐漸超越傳統記者,并且這一趨勢將會愈演愈盛。Poynter發布的一個行業報告指出:“新聞機構長期以來不重視編輯,如今卻陷入了編輯人才短缺的危機……這是當下新聞室所面臨的一場最顯著的危機,而編輯職位的重要性則體現在優秀的編輯能夠讓每一個故事具有獨特性并令人難以忘懷……是編輯給了新聞一個結構,同時強化了人物、突出了焦點”。[15]我國的行業數據也表明,新媒體編輯、運營等崗位已經取代記者成為了傳媒業最熱門的崗位。[16]目前,一些西方國家已經出現了新媒體編輯的地位高于記者的現象,而在我國,由于還在前期的建設時期,中央廚房融媒中心的新媒體編輯還處于一個較為尷尬與模糊的位置,尚未形成較為穩定的職業身份認同和行業認同。而這種不清晰和不確定性直接導致了新媒體編輯自我意識的模糊和專業價值的單薄,這已經影響到了中央廚房的有效運作。
四、人的問題之進路:心靈重建
從2007年廣州日報率先成立的“滾動新聞部”到“全媒體數字采編發布系統工程”再到如今的“中央廚房”實踐,究其根本這是一個新聞產業擁抱互聯網思維的過程。當今時代,互聯網絡平臺已經成為人們最為主要的新聞信息來源,而互聯網平臺不僅是一個海量的內容池,更是一個沒有流通時間的“流動空間”,這一屬性使得單一的媒體內容生產無法滿足用戶的需求。正如卡斯特所指出,“流動空間”必然是一個分享與共享的空間,因此,互聯網時代的新聞內容生產必須以一個協作體的形式展開,而這正是中央廚房運行的核心要義。然而,簡單的物理意義上的連接與融合是無法實現新聞內容的協作生產的。從前文的討論中可以看到,打造中央廚房協作體的關鍵并不是人要在一起,而是“人心”要在一起。倘若僅僅考慮新聞生產的資本屬性,忽略新聞生產者心靈所需的精神條件,前文討論的各種角色沖突與合作的問題恐怕無法解決。
古往今來,有關“人心”的問題都是各類組織運轉的難題,而這也是各種組織規范、管理章程存在的原因。針對中央廚房所帶來的媒體組織模式的轉變問題,學者們從不同的角度提出了建議,譬如陳國權等學者強調了考核機制的配適,這一建議已經逐步被許多的新聞機構采納,開始進行考核機制、薪酬體系等改革。整體來看,這些調整主要關注新聞業者的“經濟學問題”,即力圖通過利益格局的重構創造出“新與舊”的合作條件。然而,通過對目前合作現狀的分析我們應該意識到,利益分配并非是中央廚房模式下新聞業者有效合作的唯一條件,這其中還涉及職業角色的認同、自我期待等多方面心靈問題。因此,合作條件的打造必須將心靈的重建納入其中。
心靈重建的首要是教育,因為教育是新聞工作者角色認同主體性重構的關鍵。正如前文所述,當今網絡已經成為了新聞信息流動的主要平臺,互聯網邏輯的核心是共享、流動與融合,因此新聞教育也應當以共享、流動與融合的理念為指導,打破現有的專業劃分,進而調整人才培養方式與目標。目前我國新聞學專業劃分依照的是教育部2012年下發的《普通高等學校本科專業目錄》,該目錄將新聞傳播專業作為一級學科,下設了新聞學、廣播電視新聞學、廣告學、傳播學、編輯出版學五個二級學科。可以看到,這一劃分形式依舊采用的是一種“區分”而非“融合”的邏輯,與現今新聞業的實際運作背景相違和。更為重要的是,專業教育還是個體職業角色培養的主要形式,在分隔的專業設置下,記者與編輯的角色也自然地被區分開來。長久以來,這一方面易造成二者對對方角色的認同困難,另一方面還導致了我國目前“全媒體記者”的缺乏。除此之外,新聞學教育中一些固有的概念與認識也急需被重新審視與改造,譬如對改寫的輕視。新聞教育應該開始正視新聞材料的“加工”能力,將其視為同新聞報道寫作同等重要的職業技能。通過建構新媒體編輯的主體性話語,明確其身份邊界與身份準入門檻,樹立其專業自信心與權威感。
除了通過教育實現新聞人內部的主體性角色建構,外部空間也應為重建新聞工作者的角色認同、整合不同成員的角色期待與減少個體角色叢沖突提供必要的日常實踐空間。德國社會學家尤爾根·哈貝馬斯曾通過對主體獨白式理性的解構與對康德實踐理性的發展,提出了“交往理性”是化解沖突與將不同意見變為一致意見的重要方式,而語言活動是交往理性的核心。倘若要將中央廚房模式所代表的融合、共享、分享文化真正的內化為新聞人的慣習,新聞機構應當積極地在日常實踐空間中創造“新舊”角色彼此交往與對話的機會,并且這一過程應當最大可能地滿足“平等的、理性的、公開的”的理想對話條件。
然而,盡管哈貝馬斯將對白變成了對話,但其依舊繼承了理性主義的頑固錯誤,理性主義所理解的人只是理性人,而這樣的理性只能解決“思”的問題,卻無力解決“心”的問題。[17]因為從理性溝通到互相理解再到一致同意的過程中,還漏掉了一個“互相接受”的關鍵環節,而接受問題的核心在于“價值排序”。[18]因此,內部的主體性角色建構與外部空間引導的角色對話應當是相輔相成的。倘若沒有從內部重塑新聞工作者對不同新聞人角色的認同與尊重,再多的對話與再理想的對話環境也無法真正的解決“人”的沖突與矛盾,無法形成可持續有效的合作關系,反之亦然。
注釋:
[1]黃宗智.認識中國——走向從實踐出發的社會科學[J].中國社會科學,2005(01).
[2]周逵.默會的方法:非虛構寫作中的民族志方法溯源與實踐[J].新聞記者,2018(05).
[3][10][15]常江.聚合新聞:新聞聚合服務對新聞編輯行業的影響[J].新聞與傳播,2018(05).
[4][5]吉爾·德勒茲.哲學與權力的談判——德勒茲訪談錄[M].劉漢全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205-206.
[6]雷蒙·威廉斯.文化與社會[M].吳松江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20.
[7]劉霞.隱藏與沉默的身份轉型[J].婦女研究,2013(06).
[8]羅伯特·K·默頓.社會理論和社會結構[M].唐少杰等譯. 上海:譯林出版社,2008:53.
[9]何煒.人民日報 “中央廚房”:探索新聞生產新模式[J].新聞與寫作,2016(09).
[11][12]馬克斯·韋伯.經濟與社會(上卷)[M].林榮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56-57.
[13][14]何瑛.從“編輯部生產”到“中央廚房”:當代新聞生產的再思考[J].新聞記者,2017(08).
[16]劉蒙之.中國傳媒人才能力需求報告(2018)[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
[17][18]趙汀陽.每個人的政治[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46、48.
(作者:黎微,西南政法大學全球新聞與傳播學院講師;陳成,西南政法大學全球新聞與傳播學院博士生)
責編:姚少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