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檀
摘要:《要離與慶忌》的戲劇沖突集中表現為“內圣”與“外王”兩種人格的對立,包含“先達人”還是“先達己”的意志沖突和性格二重性兩個層面。慶忌之死使沖突走向和解,要離之死使內圣外王合而為一?!皟仁ネ馔酢弊鳛樽罡呃硐肴烁癖磉_了作者的人格理想。要離與慶忌的悲劇反映了作者將自己對生存意義與人文關懷的思考融入戲曲創作的積極探索。
關鍵詞:《要離與慶忌》 ? 鄭懷興 ? 戲劇沖突 ? “內圣外王” ? 人文關懷
中圖分類號:J905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 ? 文章編號:1008-3359(2020)05-0150-02
《要離與慶忌》(以下簡稱《要》劇)是當代劇作家鄭懷興于1990年發表的新編歷史劇。作品講述春秋時期,闔閭派要離刺殺名將慶忌,要離與慶忌彼此欣賞不忍相殺,最終慶忌以自己的死亡成就要離并使吳國免于內亂,要離則在功成之后拔劍自刎。作品在戲劇沖突層面表現為“內圣”與“外王”的對立,沖突的解決則表現為此二者的統一。以下將圍繞二者的對立與統一,結合情節展開論述。
一、從“內圣外王”到戲劇沖突
“內圣外王”是中國哲學為圣人建構的理想人格。內圣指個人的修養成就;外王指其社會功用。[2]此概念最早見于《莊子·天下篇》:“是故內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發?!钡兰以谠韺用骊U釋其合理性;儒家則從個人修養與治國理政的入世角度提出實踐方法:孔子將“內圣”作為踐行仁愛的一種方法,強調通過提升內在修養以推己及人,以自身為尺度進行自我道德約束;孟子認為若圣人為王,則其治國之道可稱“王道”。簡言之,“內圣外王”對人文關懷在修身與治世兩個方面都提出了極高的要求,因此被視為最高精神成就。
鄭懷興的創作靈感源于要離與慶忌的性格特色:慶忌明知要離是刺客卻不及時除掉,反而在暗中制造機會使要離陰謀得逞;要離原本計劃盡快完成刺殺,但隨著對慶忌的深入了解他愈發不忍心下手,于是刺客與被刺者變成了惺惺相惜的兩個英雄。[3]鄭懷興從內在邏輯入手進行藝術創作,使兩人的性格在被推向極限的同時,分別具有了“外王”與“內圣”之意志與性格。劇中人物都相應地被藝術化處理成這兩種類型,人物自身也包含“內圣”與“外王”的矛盾。
二、內圣與外王的對立
戲劇沖突是在意志、性格、動作的融合之下構成的三維結構:以意志為起因,矛盾雙方基于意志的不同而發生沖突,為了實現各自意志并基于性格而采取相應的沖突方式,人物的行動與反行動隨之展開。[4]
內圣與外王的對立首先表現為基于社會關系和社會利益的抵觸而產生的外在型沖突。在史實的基礎上,人物被分成以慶忌與闔閭為代表的兩個陣營。慶忌與闔閭的恩怨源于皇位傳承的歷史遺留問題,闔閭對皇權的渴望合情合理,因為身為王子,繼承王位、治國安邦是他可行使的社會功能,且在執政期間選賢舉能、富國強兵,為吳國振興作出了積極貢獻。伍子胥與伯嚭則出于借吳伐楚的目的,為闔閭出謀劃策。慶忌與季札之所以屬于“內圣”一類是因為與闔閭一方相比,二人的精神成就高于社會成就,比如慶忌以膽識聞名諸國而季札因賢成圣。意志是沖突起因,內圣與外王作為兩種意志,其標準和尺度在于以善待他人為出發點和以善待他人為手段。內圣意志強調“達人而后達己,立人而后立己”,善待他人即意志本身;外王意志強調“達己而后達人,立己而后立人”。《要》劇中,慶忌為減少殺戮、成全他人而犧牲自我,他站在社會穩定的立場認同闔閭的作為,決定以自我犧牲來中止內亂,“祈你快賜吾一劍,莫使兩軍枉流血”。要離不甘庸碌且視尊嚴如生命,在理想與自尊心的驅使下他接受闔閭指派,甚至以自斷一臂和犧牲妻兒為代價,猶如飛蛾撲火。不難發現,劇中的外王者大多是極端的理想主義者,他們窮盡一生地尋找意義并奮不顧身地實現意志。對他們來說,善待他人是一種手段,選擇的背后是一種意義的體現。
鄭懷興的歷史劇創作以表現內在型沖突形態為特色,擅長通過對情感、精神與心理的刻畫為歷史縫隙填入藝術想象。在《要》劇中,戲劇沖突的時間更多地被內心沖突所占據,表現為情感的對撞?!皟仁ァ迸c“外王”集中在人物自身呈現出性格的二重性,表現為行動的延宕與突轉。結合前文,慶忌、要離雖然強調其中一種意志而被劃分在不同陣營,但其猶豫與糾結被作者著重刻畫出來。慶忌以迎戰闔閭、報仇奪權為行動因,要離則以刺殺慶忌為行動因,然而他們的行動在關鍵時刻都伴隨延宕。慶忌的尊重和對吳國安寧的憂思使要離不忍下手;慶忌出于欣賞與憐憫而不愿誅殺要離,于是情節在延宕中發生突轉:慶忌決定放棄內戰,并暗暗幫助要離完成刺殺計劃。實際上,要離已經猜到慶忌求死:“莫非吾心他洞徹,欲借吾刀來引決?”面對視死如歸之人,他不忍動手,為什么?因為要離也是如此心性,他與慶忌志同道合,甚至將慶忌視為理想人格的投射,慶忌之死于他而言無異于理想的毀滅,而這對他來說是致命的。于是,對慶忌之死的認識使要離萌生兔死狐悲之感:“要離所哭者,非妻孥,乃太子殿下也”。此時要離已然拋開身份、立場、背景等社會分類,站在人的立場看待生命與意義的消亡。在此意義上,要離與慶忌因自身的矛盾而產生行動的延宕,是真實、普遍且深刻的。
三、內圣與外王的統一
《要》劇在上演之初曾受質疑:“寫要離這個刺客,有什么意義?”[3]表面上,家破人亡和手刃知己的絕望使勇士的名譽不值一提,要離的人生似乎就此失去了意義。其實,要離內心掙扎與肉身毀滅的過程亦彰顯了一種意義即對意義的堅持。寶劍是闔閭聘請要離出山的信物,象征國家的信任和托付,闔閭懷疑其能力想收回寶劍,這使要離感到屈辱,于是寶劍又成為勇士尊嚴的象征。用寶劍自刎便成為要離自我救贖的鑰匙,表達個體對意義的積極的堅持與追尋。
慶忌身死船上無疑是“外王”一方的勝利,獲勝方班師回朝,各自為下一個目標摩拳擦掌,但要離選擇中止。道不同不相為謀,他不愿與闔閭、伯嚭等人為伍而愿與慶忌殊途同歸——兩人相似又不同:相似在于,要離與慶忌于人文關懷層面趨向一致,且慶忌作為要離的人格理想,其死亡對要離之死有直接的推動作用;不同則在于,慶忌的死亡在一定程度上受形勢所迫,慶忌意識到闔閭政治理想的實現閹割了自己“外王”的部分所以只有死亡能達成和解,且大勢已去必死無疑,勇士的尊嚴使他選擇將死亡交給另一位英雄來完成;而要離之死則是精神與人格的提升和成長,二者死亡方式不同卻都顯示內圣與外王的統一。
四、結語
《要》劇通過表現內圣、外王兩種人生觀的激烈碰撞,為觀眾呈現了一場關于存在之意義、達己與達人的討論。鄭懷興成功地將要離與慶忌之“奇”,放入內圣與外王這兩種人格模型中并推向極限,通過構建以內在型形態為主的戲劇沖突塑造出來。內在邏輯的著重刻畫使情節出乎意料之外又在于情理之中,體現了鄭懷興獨具特色的歷史劇創作觀念,即在歷史事件的縫隙中填補情感與現代意識,以古事寫今情。
如果說圣王沖突的產生和發展是對儒家思想的藝術化表達,那么沖突的和解則是對道家思想的藝術化闡發?!肚f子·天下篇》寫道:“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源于一。”要離之死使沖突雙方在內涵與形式兩方面合二為一,二者的統一是理想人格的最高形態,包含自我關懷與他人關懷的統一,也即人文關懷。人文關懷是鄭懷興“以古事寫今情”、將歷史材料作藝術化處理的歷史劇創作觀念的關鍵。如果說《新亭淚》是鄭懷興在新時期具有開創意義新編歷史劇,那么《要》劇是其在內在沖突和史劇觀兩個層面的進一步探索。
參考文獻:
[1]鄭懷興.鄭懷興戲劇全集[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6.
[2]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M].涂又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3]鄭懷興.戲曲編劇理論與實踐[M].臺北:文津出版社,2000.
[4]張庚,郭漢城.中國戲曲通論(上)[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4.
[5]王評章.永遠的戲劇性[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