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瀟
摘要:《在酒樓上》是魯迅第二部小說集《彷徨》中的第二篇小說,首次發表于1924年5月。作為“離去—歸來—再離去”歸鄉模式[1]的典型文本,魯迅的《在酒樓上》可視為啟蒙主義知識分子一次深刻的自我剖析。而這向內轉的自我解構卻最終導向了“無路可走”的虛無和頹唐——啟蒙還未開始就已先“自我瓦解”。從敘事學視角和文化研究視角入手,跟蹤探析《在酒樓上》中的兩個知識分子一步步走向自我毀滅的“黑暗”之路。
關鍵詞:在酒樓上? 知識分子? 敘事? 文化研究
中圖分類號:I2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349(2020)07-0099-02
《在酒樓上》作為魯迅在經歷了1923年第二次絕望后的首批小說創作,展現出了與之前大聲吶喊的“啟蒙魯迅”所不同的個人形象。魯迅曾評價自己的吶喊是為了“吶喊幾聲,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但1924年的《彷徨》卻出現了“猛士”之孤猛氣質的缺失。夾在中間沉默的1923年,也被認為是“魯迅的又一個人生原點”[2]。
一、層層嵌套的審視結構——“我”的多重身份
《在酒樓上》復雜端倪之初顯,就是開頭的第一個“我”字的使用。
“我從北地向東南旅行,繞道訪了我的家鄉,就到S城。這城離我的故鄉不過三十里,坐了小船,小半天可到,我曾在這里的學校里當過一年的教員?!?/p>
對于那些對魯迅的個人生平并不陌生的讀者來說,虛擬地名“S城”和虛擬經歷“當過一年的教員”足以給橫空出現的“我”貼上“不可靠敘事者”的標簽,“我”是站在一個普通人的視角,以一個不可靠敘述者的身份不痛不癢地講述著“我”即將遇到的歸鄉經歷。但緊跟在這身份交代后的幾句對現實處境的描述:“深冬雪后,風景凄清……我竟暫寓在S城的洛思旅館里了”。讀者不得不重新審視“我”的身份:“深冬雪后”等書面化的語言,是理應內化于文人心理的語言結構。雖然這里的“我”絕不等于魯迅本人,但其“教員”這一特殊職業的知識分子屬性就決定了“我”的話語與魯迅的個人思想存在著交叉重疊。
在“我”終于捱過了無聊的路程到達酒樓,與闊別十年的呂緯甫相遇后,敘述的焦點繼而轉到了呂緯甫身上。雖然敘事視角自始至終都是身份復雜的“我”,但在前半部分大段的對故鄉的懷想中,敘事焦點也落在我身上,我是視角和焦點的雙重矛盾結合體,這也使得前半部分文本有了散文的特質。而與呂緯甫見面寒暄之后,大量的篇幅被用在呂緯甫對這十年來經歷的自白上,且用的是直接引用,這就使得在呂緯甫變成了文章的第二個“我”后,也就彌補了第一人稱視角敘述的一個常見的普遍短處——無法進入文本中其他人的內心世界。通過對呂緯甫內心世界的展現和神態描寫,作品形成了包括第一敘述者“我”之外的雙重復調結構。和“我“的凝視與被凝視一樣,呂緯甫在被“我”凝視的同時,也完成著對“我”的凝視。
這二者共同的啟蒙者和知識分子的身份,使得二人互為主客體,在這雙重復調中,文本也具有了反諷、虛無等多重張力。而這或許也是魯迅的用意所在——通過對“我”身份的分裂和扭曲完成對他自己的審查。這就形成了“鄉村—我—呂緯甫—我—魯迅—研究者”層層嵌套的審視結構。根據弗洛伊德的三重結構人格理論,人格是由本我(id)、自我(ego)和超我(superego)三部分構成的[3]。層層嵌套結構就成了鏡像理論的實物具象——沒有什么能比身份和經歷相似的兩個人更能構成鏡像效果了。于是“我”和呂緯甫實質成為自我、本我、超我之間的相互凝視,解構的程序也在此過程中完成。他們理想中的“啟蒙—被啟蒙”模式是一種“虛假意識”,是對現實的“虛幻再現”,一旦“征兆”出現,原有的理論解構就將失去其存在意義。面對故鄉,他們意料之外的“失語”便成為啟蒙結構中的“征兆”。當啟蒙實質終于被撥開迷霧展現在眼前,其意義也就煙消云散[4]。
二、主體和客體的共同失語——啟蒙的自我瓦解
復調視角的敘事和呂緯甫的長段大獨白在《在酒樓上》這一文本中完成了恰到好處的雜糅,使得這篇小說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被認作是散文和小說的結合。具備“形散”特點的散文部分通過獨特的敘事手段完成了“形式即意蘊”的歷史使命,要想繼續深入表達者思想的內核,我們需要將焦點重聚至呂緯甫的獨白情節中。
在呂緯甫的敘述中,“無聊”一詞成為頻繁出現的感官體驗表征:
“我實在料不到你倒去教這類的書……”
“他們的老子要他們讀這些,我是別人,無乎不可的。這些無聊的事算什么?只要隨隨便便……”
呂緯甫口中樁樁件件無聊之事,實質上也是不受任何人驅使。但他自覺發生的“無聊”意識意味著,這種對自己所從事之事的排斥并不是狂人式的奴性和劣根性,而是“夢醒后無路可走”的無力。在呂緯甫的獨白中,故事的參與者阿順、母親、家教的雇主都是失語的,這意味著共情與理解的缺席,意味著主體意識上的“排他”,一個典型的“他者”形象就在此中被構建起來?!八摺笔且粋€帶有價值觀的名詞,是通過制造他者的他者化過程來完成的,即通過自設的標準,將那些與此不同的對象打上異?;虿灰幏兜臉撕瀃5]。這種隱藏的身份對立,暗示著回鄉的知識分子終將陷入文化啟蒙道路的窠臼,作品也只能成為知識分子內部的自慰自憐和自我感傷,與呂緯甫眼中的鄉村的失語相對應的,是他面對鄉村人時作為啟蒙者身份的無效。
明明不愿將剪絨花送給阿昭,卻又因為不愿與阿昭多費口舌而“送她了”。這“不愿”與阿昭無關,卻與以阿昭為代表的鄉村價值觀有關——呂緯甫明白,即使對話真的發生,來自不同的階級背景和生活環境的差異只會導致對話走向錯位和無意義。
三、作為象征符號的魯迅知識分子——“反啟蒙”話語的曲折構建
在??隆⒘徐撤鼱枮榇淼暮蠼Y構主義視角下的身份認同不是先驗的和僵化的,而是在復雜的社會過程中被不斷重新定義與再生產的[6]。對于《在酒樓上》甚至擴展至整個《吶喊》《彷徨》小說體系的闡釋,都經歷了一個漫長的爭辯過程。根據不同階段的爭論主題和歷史背景,魯學研究史可被劃分為三個階段:20世紀20—50年代,20世紀50—80年代,20世紀90年代至今。
“中國的魯迅研究者,自從20世紀20年代末開始,就主要著眼于中國的政治革命,魯迅作品的價值和意義是從其與中國現代政治革命的緊密聯系得到高度的肯定和熱情的贊揚的。毛澤東將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新民主主義的任務歸納為‘反帝‘反封建兩大任務,這在1949年以后的大陸魯迅研究界,更成了一個不言而喻的綱領”[7]。基于此種政治話語的“革命魯迅”立場,魯迅的一系列文章都不可避免地要被放置于“反對資產階級”的階級革命的視角,成為維護“革命家、思想家”魯迅這一“人設”形象的武器。陳安湖認為,魯迅《吶喊》《彷徨》中對于知識分子的描寫也是屬于反對資產階級思想的范圍,這與魯迅對領導辛亥革命的資產階級的批判是相通的[8]。
到了20世紀80年代,如何面對被“文革”重塑的魯迅這一議題,成為當時文學史上一重要現象。對原有的革命魯迅研究范式真切產生了顛覆性影響的,是1985年王富仁的博士畢業論文摘要《<吶喊><彷徨>綜論》[9]。他率先將魯迅的思想革命與政治革命斗爭剝離開來,這一剝離“旨在突出魯迅作為一個偉大的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歷史作用和價值”[10]。在此基礎上,汪暉緊隨其后,又提出了新的魯迅研究范式。他寫于1986年的博士畢業論文《反抗絕望》,意在揭露魯迅的矛盾體本質,跳出了原有的階級框架和“鏡子”[11]模式,呈現出一個更為復雜的“中間物”魯迅。直到現在,汪暉的研究范式在國內都成為一個不可超越的標桿。
20世紀90年代的魯迅研究之“百家齊放”程度較之80年代更甚。學者許紀霖和羅崗在《啟蒙的自我瓦解》中認為,如果以論戰主題來分,90年代以來主要有四次圍繞魯迅的思想論爭:關于道德理想主義的論爭、關于自由主義的論爭、關于解構主義的論爭、關于革命理想主義的論爭。此四次論爭匯集了知識界諸多慷慨激昂的聲音,包括王朔、王曉明、王蒙等人借魯迅之名對于“躲避崇高”的討論,借謝泳、林賢治等人對魯迅是否是“自由主義者”的討論,在《大話西游》背景下延伸出的“大話魯迅”的反諷論調,最后是由話劇《切·格瓦拉》引出的“告別革命”思潮[12]。許紀霖認為,魯迅對于知識分子來說,蘊含著極為豐富的象征資本,“魯迅風波”涉及知識分子在新的社會景況中如何自我理解和自我認同,試圖思考專業化時代的知識分子如何重建公共關懷,世俗化時代的知識分子如何重建精神象征。而這一解讀重心的轉變,實際蘊含了多重歷史潛在話語。80年代剛剛經歷過文化大革命的知識分子,在魯迅身上試圖重新找到知識分子的存在條件和知識分子的“路”;90年代以降批量接收了突然涌入的西方文藝思想的知識分子,同樣不可避免地以現代性的眼光審視魯迅筆下“知識分子”巴別塔里的復雜寓言。正是通過以上一系列的對魯迅這一“象征符號”的爭奪,以《在酒樓上》為代表的展示新一代知識分子生活的文本才有了“孤獨敘事”“頹唐敘事”這一主流解讀。
參考文獻:
[1]錢理群.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2]汪衛東.魯迅的又一個“原點”:1923年的魯迅[J].文學評論,2005(1):156-164.
[3]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M].上海:商務印書館,1988.
[4]齊澤克.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
[5]邱煥星.再造故鄉:魯迅小說啟蒙敘事研究[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8(2):143-161.
[6]錢俊希.后結構主義語境下的社會理論:米歇爾·??屡c亨利·列斐伏爾[J].人文地理,2013,28(2):45-52.
[7]中共中央文獻室.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注釋本)[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
[8]陳安湖.寫在王富仁同志的答辯之后[J].魯迅研究月刊,1987(9).
[9]林志浩.關于《吶喊》《彷徨》的評論與爭鳴:與王富仁同志商榷[J].魯迅研究月刊,1987(8).
[10]王富仁.中國魯迅研究的歷史和現狀[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
[11]王富仁.《吶喊》《彷徨》研究綜論[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7.
[12]許紀霖,羅崗.啟蒙的自我瓦解:1990年代以來中國思想文化界重大論爭研究[M].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7.
責任編輯:劉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