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詞“在線”的詞匯化探究

甘江林

網絡詞“在線”是一個程度義形容詞，是由現代漢語實義動詞“在線”詞匯化演變而來，其語義的產生與認知隱喻、語言接觸及修辭動因等密切相關。

1 引言

現代漢語詞“在線”在《現代漢語詞詞典（第6版）》中的釋義主要有兩項：一是“計算機系統上指在互聯網上”，二是“科學技術上指在某種系統的控制過程中”。如：

1. 軟件可使電子郵件實時化，只要發出郵件時收件人在線，郵件的發出和收到便可實現同步。（2000年《人民日報》）
2. 開發了耐溫抗鹽、粒徑可控的多尺度凝膠分散體在線生產工藝，基本解決了聚合物凝膠剪切大、地下成膠不可控的難題。（2018年07月31日人民網）

上例中的“在線”都是介賓短語，表存在義，均指主體處于某一空間或狀態中，具有自足性，語義具體，（1）中“在線”是指在互聯網上，充當主謂小句的謂語成分，具有不及物性;（2）中“在線”具體指處在生產線系統控制中，位于動詞“生產”之前，充當狀中短語的狀語成分。

隨著網絡的普及，“在線”一詞已發生詞匯化（lexicalization）演變，其語義逐漸虛化，句法位置和詞性也趨于穩定，如：

1. 嘉賓之間的火花不斷，相愛相殺，讓節目綜藝效果一直在線，讓觀眾享受著游戲干貨之余，還能在搞笑、思維對抗的快節奏中擁有很強的代入感，就像追高質量美劇那樣一期期欲罷不能的追下去。（2019年04月17日環球網）
2. 《知否》全員演技在線，群像人設大獲好評。（2019年02月14日環球網綜合）
3. 這5部經典電影，非常值得觀看，特效演技都很在線。（2018年11月26日蒜味影視）

以上語料中“在線”均表一般程度義，但具體語義卻不固定，如例（3）中小句主語是“綜藝效果”，根據語境“在線”可識解為一般的“好”，也可以識解為具體的“豐富”;例（4）中“在線”的語義也可以根據直接主語“演技”識解為一般的“好”或具體的“高超”。句法位置上，“在線”均位于主語之后，具有不及物性。對比例（5）還可以發現，“在線”能受程度副詞“很”修飾，詞性上為程度義形容詞。本文旨在研究“在線”的這種語義演變過程，所有語料均來源于百度搜索、人民網搜索和北大現代漢語詞語料庫。

2 “在線”的詞匯化

根據董秀芳的定義，詞匯化是指由非詞匯性（non-lexical）成分到詞匯性（lexical）成分或者詞匯性較低的成分到詞匯性較高的成分的歷時變化。本節將通過語料分析“在線”的語義和語法特征，并參照董秀芳對短語詞匯化的判定標準，即非詞匯性成分是否符合在語法上可作為一個單位來使用，各組成部分是否都不能單獨被修飾，且不能從中插入其他成分，其整體意義是否大于各組成部分語義簡單相加等特征，以證明網絡詞“在線”已經發生了詞匯化。

2.1 現代漢語詞“在線”的語義和語法特征

現代漢語詞“在線”是組合式介賓動詞，其語義主要是靠“在”和“線”組合關系得到。“在線”所在的小句中，句子主語至多有兩個，一個是施事主語，一個則是受事主語，如：

1. 校組織部下屬的校黨員之家指導老師全程微信和QQ在線，先發學習資料、時事消息和校園新聞，臨時支部成員再在網上談心得、聊感受，交流看法，最后指導老師進行簡短點評。（2015年10月29日《科技日報》）
2. 好友如果不在線，信息將以短信形式自動轉發到對方手機上，保證信息即時到達不丟失。（網絡語料《360與QQ之戰》）
3. 功能方面，樂玩2支持還支持應用雙開、智能錄屏以及智能遙控器操控等。例如，雙微信、雙QQ在線。（2015年12月03日光明網IT頻道）

例（6）中施事主語是“指導老師”，受事主語則是“微信和QQ”，為雙主語。而例（7）只出現了施事主語“好友”，例（8）只出現了受事主語“雙微信、雙QQ”，但另一個主語卻能根據語境推理出來。

語法位置上，“在線”既能充當獨立謂語，位于主語之后，如例（6）—（8）;也能充當副詞作狀語或形容詞作定語，均位于中心詞之前，如（9）—（10）：

1. 他們聯合大專院校和科研單位，在一條生產線上搞技改，在線鍍膜技術讓一條線發揮出多條線的功能。（1998年《人民日報》）
2. 今年3月，美國皮尤研究中心以在線郵件方式詢問了4726名美國成年人對3種“人類增強”技術——基因編輯技術、腦芯片植入和人造血液的態度。（2016年08月08日科技日報）

2.2 網絡詞“在線”語義和語法特征

網絡詞“在線”的構詞方式是粘合式，中間不能插入其他成分，“在”和“線”也不能單獨被修飾，其中“在”的動作性弱，不再有具體的位指義，而“線”的語義也發生虛化，具體性弱，整個詞語的程度義不能由“在”和“線”的語義相加得到。董秀芳認為，當述賓短語的動詞成分的動作性減弱，而賓語具體性低時，動作成分對賓語成分的影響就會減弱，該短語就會發生詞匯化，網絡詞“在線”也同樣滿足這些語義條件。

與現代漢語詞“在線”相比，網絡詞“在線”的主語也至多有兩個，一個是間接主語，另一個是直接主語，二者是主從關系，如：

1. 運動手表測評：Garmin Fenix5 Plus顏值、功能很在線！（2018年8月7日天涯社區）
2. 初見小敏，雖算不上驚為天人，但也是顏值在線，最重要的是有眼緣，越看越耐看，越看越喜歡。（2019年04月18日河南熱線）
3. 不可錯過的八張早期電影概念圖，漫威的藝術家們（想象力）總是很在線！（2017年8月16日漫威）

例（11）中“在線”的直接主語分別是“顏值、功能”，間接主語則是“運動手表”，前者從屬于后者。同時，也存在省略一個主語的現象，如例（12）和（13）。句法位置上，網絡詞“在線”可作獨立謂語位于主語之后，也可作定語位于中心名詞之前，詞性與形容詞相似，如：

1. X戰警臨危備戰，與昔日摯友上演終極一決，感染力十足的劇情，全程在線的演技，令人嘆服的特效，合力形成“視聽暴擊”。（2019年06月08日中國新聞網）

由此，我們可將現代漢語詞“在線”和網絡詞“在線”的語義和語法對比制成下表：

2.3 “在線”的詞匯化過程

現代漢語詞“在線”最初只是一個表存在義的動詞短語。隨著互聯網的普及，網友們為了追求新奇表達，臨時將“在線”、“上線”、“掉線”、“下線”、“離線”等“V線”類述謂短語都用作臨時的隱喻修辭來使用，如：

1. 索耶一家四口全程智商在線努力尋求生機，強森時刻秉持著與家人在一起的堅定信念，讓人很容易對這個角色產生情感連接，這種情感上的起伏無疑也增加了觀影過程中的緊張感。（2018年07月19環球網綜合）
2. 已經連輸4期的“不想長大隊”在這一期能不能智商上線，一舉贏得勝利呢！（2016年12月02日人民網-娛樂頻道）
3. 上到馬賽市長和警察局長，下至飆車基因隔代遺傳的專車司機和警局怪咖，全都有著情商捉急、智商掉線的賤萌表現。（2018年08月06日紅網綜合）
4. 這樣的劇情看下來，大女主劇不再是沉浸在哭哭啼啼中等待營救，也不是智商下線地借助外力脫困，而是實實在在地依靠個人智慧與情商，在困境中單打獨斗。（2018年08月09日《北京日報》）
5. 企業也很痛苦，托門路找導演連帶廣告費花了不少，在智商離線的編劇筆下，效果如石沉大海，屌絲標簽倒是貼的嚴嚴實實。（2016年07月15日中國網）

以上各例中，短語“V線”的直接主語均為抽象名詞“智商”，隨著主語詞性的虛化，“V線”的動作義也開始減弱，例（15）—（16）的“在線”和“上線”均隱喻“智商高”;而例（17）—（19）的“掉線”、“下線”和“離線”均隱喻“智商低”。從這些修辭表達可以看出，凡是概念義在“線”上短語“V線”，都具有褒義色彩，相反，則具有貶義色彩。網絡詞“在線”是“在線上”的語義縮略，其概念義位于“線”上，因此也具有褒義色彩。

當“在線”進入娛樂圈以后，粉絲們將其與“智商”、“演技”、“顏值”等名詞搭配起來，以表達自己對影視劇和演員的評價，由于這些固定搭配的高頻使用，“在線”的程度義也開始由臨時的隱喻義逐漸固化，如：

1. 唐懋為取得自己的犯罪證據將她囚禁，蔡舒萌不僅智商在線錄音唐懋的犯罪發言，還將硬盤托助理轉交給文素汐。（2019年04月04日環球網）
2. “男女主演雖然演技在線，但都不是眼下擁有巨大粉絲號召力的青年偶像。（2018年03月28日《文匯報》）
3. 事實上，此番孟非、郭德綱、佟大為、郭京飛的全明星陣容不僅顏值在線，組合本身也相當吸睛，網友更將他們打包為“燒烤F4”。（2019年05月13日北國網）

“在線”在發生語義固化后，其搭配的主語名詞也開始增多，且多是抽象名詞，如“桃花運”、“狀態”、“球技”、“審美”、“才華”、“衣品”、“服務”、“功能”、“畫風”、“好玩程度”、“品味”、“穿搭”、“穿衣”等，其語義也隨之逐漸泛化和虛化：

1. 就在楚逍和裴晨冰的感情線掉線中，小冰的桃花運卻一直在線，讓楚逍頓時危機感爆棚。（2018年06月14日光明網）
2. 皇家馬德里順利獲勝，狀態都很在線。（2019年3月6日品牌資訊網）

從以上語料觀察來看，我們認為“在線”的語義已經經歷了由實到虛的演變過程，即發生了詞匯化：首先，從語義上看，“在”和“線”的粘合性更強，中間不能插入任何成分，“在線”的語義不再是“在”和“線”的簡單相加，而是從現代漢語詞“在線”隱喻而來，因此在句中通常都被看作為一個語法單位來使用，其語義是一種虛化的程度義。其次，從語法上看，“在線”與形容詞的語法特征極其相似，既能獨立作謂語位于主語之后，也能作定語位于中心名詞之前，其語法位置是固定的，說明其詞性也是確定的。

3 “在線”詞匯化的多維動因

3.1 認知隱喻

“概念隱喻”最早是Lakoff和Johnson在1980年出版的《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一書中提出的，作者認為概念隱喻的本質就是借助另一個經驗域來闡述一個經驗域的過程，隱喻可分為方向性的（orientational）、本體性的（ontological）和結構性的（structural）三大類。吳為善指出：“‘方向性隱喻（orientational metaphor）的實質就是方位隱喻，它不是用一個概念構建另一個概念，而是在同一個概念系統內部，參照上下、內外、前后、中心—邊緣之類的空間方位自相組織起來的。”人類的許多情感概念都和方位隱喻有關，其中與“上”相關的概念通常也會帶有一般性的“好”。網絡詞“在線”是“在線上”的縮略，因此其概念義也帶有一般性的“好”。

從認知上看，現代漢語詞“在線”是指一個主體處于網絡空間或系統控制中，其目的是為了實現某種功能;而當主體不再處于該空間時，其功能就不能實現。同樣，網絡詞“在線”也存在一個主體，而“線”則是指一種概念上的分界線，“在線”的概念義位于“線”上范疇，因此具有褒義色彩。當主體所關涉的某方面與“在線”搭配時，就能獲得積極的程度義，即實現其“功能”。這樣，兩者之間便建立起一種基于相似性的映射關系。如圖所示：

圖1中的雙直線表示現代漢語詞“在線”的界標，實心圓點A表示射體，空心圓點B則表示射體位移后的相對位置，箭頭表示時間的運動方向，虛線矩形則表示射體運動時所附帶的功能，由于在現實語料中通常由實義動詞承擔，故不作為語義的凸顯部分，如例（2）的“生產”和例（9）的“鍍膜”。由于現代漢語詞“在線”主要是表存在義，功能性不作為語義的凸顯部分，因此用虛線表示。

圖2中的虛線則表示網絡詞“在線”的界標，凡是位于線上的所有概念都能獲得積極的程度義，由于空間性不作為網絡詞“在線”的語義凸顯部分，因此用虛線表示。實心圓點A1表示射體，空心圓點B1則表示射體位移后的相對位置，橫向箭頭表示時間的運動方向，實線矩形部分同樣表示“功能”，也是語義的凸顯部分，故用實線表示，在現實語料中通常要以“NP_抽象+在線”的形式才能體現出來，如例（21）的“演技在線”和（22）的“顏值在線”。

3.2 語用模因

網絡流行語“在線”的詞義固化，很大程度上也受到了模因傳播的影響。“模因（meme）”一詞的全稱為“模仿基因”，出自1976年Richard Dawkins出版的《自私的基因》一書，作者將模因定義為人與人之間通過一個頭腦向另一個頭腦傳播文化單位的過程，這個過程從廣義而言就是模仿。而《牛津英語詞典》則將其定義為：文化的基本單位，主要通過模仿的方式進行傳播。從以上定義可以看出，模因不同于生物基因靠遺傳繁衍，而是通過復制和模仿的方式產生并傳播的文化單位。網絡詞“在線”在和“智商”、“演技”、“顏值”搭配獲得臨時隱喻義后，網友們頻繁將其用于對影視作品和演員的評價中，導致“在線”的隱喻義得以固化，形成了“NP_抽象+在線”這種流行語模因，“在線”在不斷的拷貝和傳播過程中，網友們將其與不同的語境結合，搭配不同的主語，如例（23）的“桃花運在線”和（24）的“狀態在線”等，就屬于結構上的復制或模仿。

3.3 修辭動因

陳望道將語用修辭分為積極和消極修辭，他認為積極修辭就是在有多重選擇的情況下選擇的某種具有特殊效果的間接表達，而消極修辭就是指在沒有其它選擇的情況下選擇的符合言語規范的直接表達。當我們說“智商在線”而不說“聰明”時，這就是一種積極修辭，“聰明”是一種直接表達，而“智商在線”則是一種間接而新奇的表達，聽說人在聽到該短語后會按照語義邏輯進行如下推理：

第一步，將抽象的“智商”語義劃分為線上和線下兩部分;

第二步，將“在線”的語義歸入線上范疇;

第三步，“智商在線”的語義位于線上范疇，“智商”的表現獲得積極程度義;

第四步，“智商在線”具體應識解為“智商高”，換一種說法即為“聰明”。

當聽話人經過一番努力的推理后理解了“智商在線”的意思，也會獲得一種審美上的享受并佩服說話人的機智，這也成為“在線”演變的動因之一。

4 結語

“在線”由表存在義的介賓動詞進一步向表程度義的形容詞演變，其間經歷了詞匯化的過程，其動因來源于認知隱喻、語用模因、語言接觸和修辭動因四個方面。目前，網絡詞“在線”的使用范圍還不廣泛，除了搭配“顏值”、“演技”、“智商”等三大高頻用例外，在泛化過程中還能與“桃花運”、“審美”、“才華”、“狀態”、“衣品”、“品味”、“穿搭”、“穿衣”等詞進行搭配，我們從人民網搜索到的語料顯示，這些詞匯主要用于對影視作品、娛體明星、時尚穿搭等的評論方面。但相信在未來不久，“在線”也會像與其同構的“在行”、“到位”、“到家”等詞一樣，成為通用的程度形容詞。

（作者單位：貴州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