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冬英
筆者聽過很多節一菲老師的課,無論是纏綿悱惻的《邊城》,還是柔情似水的《子衿》;無論是金戈鐵馬的《周亞夫軍細柳》,還是優雅動人的《歸園田居》;無論是大氣厚重的《平凡的世界》,還是清新怡人的《朝花夕拾》。每一節課有每一節課的風采,每一節課有每一節課的美態。
她的導入,一如既往的簡潔利落,從不枝枝蔓蔓,拖泥帶水。
“今天我們學習一篇散文—郁達夫的《故都的秋》。”然后直接呈現劉海粟對郁達夫的中肯評價:青年畫家不精讀郁達夫的游記,畫不了浙皖的山水;不看錢塘、富陽、新安,也讀不通郁達夫的妙文。
不知不覺,“詩意語文”的氣質便氤氳開來。學生從這美妙的語言中能夠輕易地咂摸到郁達夫的散文。正如蘇軾盛贊王維: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詩畫本同源,在郁達夫的散文中,山水被寄予深情,心靈輻射體驗,生命如畫般絢爛。
一菲老師的課堂從來不缺少學生靜心讀書的時間。這是她用得最為嫻熟,也是最能呈現“詩意語文”美態的一種手法。在學生讀課文的過程中,教師的點撥若隱若現。掌握文章的一般規律,散文不外乎有這樣幾種結構方式:總分總、遞進式,可以圈點勾畫,跳讀,抓關鍵句子。
學生馬上領略到了一菲老師的用心所在,迅速概括出五幅秋景圖:秋院圖、秋蕊圖、秋蟬圖、秋雨圖、秋果圖。
厘清了文章的脈絡,一菲老師迅速帶領學生“向青草更青處漫溯”,她要的是學生對語言文字的深度把握,是學生看到精美文字時的“歡喜心”,更是學生對這些文字的獨到之處的解析和代入感,總之,她要和學生們一起在郁達夫的世界里起起伏伏。
探討小品文的細、清、真,這個話題很大,她巧妙地把問題放小:任選一幅你喜歡的圖,可以從色彩、視角、動靜、細節、煉字等角度進行賞析。和學生快速探討了什么叫“煉字”,這個班的學生必須得提上一筆,他們的班級有一個很響亮的名字:清北班。筆者喜歡他們,絕不是他們頭上的即將踏入名校的光環,而是他們對文字的敏感和悲天憫人的情懷。
于是,學生的大腦在教師的巧妙引導下訇然中開:有人喜歡秋院圖中的“一絲一絲”和“漏”這兩個詞語,從“煉字”的角度來鑒賞,把日光寫得有了一種具體的形態,比較真實,更好地讓人感受到了日光的溫暖。
學生極高的文學素養在這兒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也許他們從未接受過“詩意語文”的熏陶,但火候到了,學生心底深處對美的向往開始被激發,教師又怎會讓學生專美于前,一菲老師從花的名字的解讀開始用情,一場美學之旅就此展開。由普普通通的牽牛花,她聯想到了紫式部及其《源氏物語》,她聯想到了夕顏和她的容貌、命運、花的生命長度—十二小時,更有那足以回蕩千古的感慨,不僅是學生的,也是老師的,還是蘇軾的“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有一種昆蟲,朝生暮死叫作蜉蝣。有一種花,朝生夕死,它的名字叫夕顏,牽牛花靜對著,一個人、一位詩人、一位散文家、一位才子。
1934年的郁達夫,讀出了故都的悲涼,無獨有偶,在二十世紀的二三十年代,一位紅透上海灘的才女作家、傳奇作家,永遠的張愛玲,對那樣的亂世,那樣的時代,對上海,對淪陷的香港,面對她自己的生命與愛情,她讀出的不是悲涼,而是蒼涼。小女子的孤島文學、淪陷文學與厚重凝然的家國情懷相比,終究是遜了一籌。
有人心悅秋雨圖,喜歡那句“忽而來一陣涼風,便息了索列索落地下起雨來。一層雨過,云漸漸地卷向了西去,天又晴了,太陽又露出臉來”。因為一個個“又”字可以看出故都的雨,返而往復、忽來忽去的特點。雨中的都市閑人穿著青布單衣,咬著煙管,站在橋邊,然后用緩慢悠閑的聲音,微嘆著,互答著,可以看出故都閑人的那種閑適的特點。
一菲老師這時不準備奏出課堂的強音,所以她清清淡淡帶領學生探討擬聲詞“索列索落”把“都市閑人”延遲了一下。不是擬聲詞的運用活潑跳躍,不是擬聲詞的引用需要藝高人膽大,劍走偏鋒,一菲老師明明也在劍走偏鋒,險到了極處,也美到了極處,于是,源頭活水倏然而至,李白的《蜀道難》“噫—吁—嚱—”來了,只為襯托郁達夫筆下那故都的秋雨。
有人愛上秋槐圖,體味那視覺與觸覺的美妙結合。
高三的孩子是淘氣的,也是紳士的,一個男生說:“老師,請允許我請教您一個問題。‘他腳踏上去,聲音也沒有,氣味也沒有。為什么不把這些話直接省去,寫成腳踏上去,只能感出一點點極為細致柔軟的觸覺,您覺得這樣和原文比起來如何?”
這是教師經常設疑詢問學生的典型題目,今天學生將問題拋給了老師,現場氣氛更為活潑靈動,寬松柔和,每個學生的臉上都帶著笑意,等著老師的回答。一菲老師此時的笑容更為明媚,她先評價孩子的問題:“他在強調,用一個倒裝句強調,聲音也沒有,氣味也沒有,無聲無息,那么細膩、那么纏綿,故都的秋思。”
緊接著她追問學生:“我想問問你,你聽過這樣的兒歌嗎?槐樹、槐樹底下搭戲臺。緊接著她追問學生:讀過老舍或林海音嗎?林海音后來到了臺灣,寫出《城南舊事》,郁達夫有10年的日本留學經歷,生于大陸、長于大陸,為什么?”
此時,學生已被教師反復鋪陳深深打動,自然而然答出:“因為兩個人的人生經歷有一定的相似性,有同樣的思念之情,造就了非常相似的風格。”在這里,課堂中有了一個小高潮,教師沒有陶醉在師生的美美與共里,她有著更深遠的引導。
學生在語文學習中,什么最難,不是背誦,不是默寫,甚至不是寫作文,而是鑒賞,文學鑒賞在大學里屬于文學理論的范疇,也是所有科目中可以與古代漢語相媲美的科目,沒有大量的閱讀積淀和導師獨到的指引是很難深入理解的。
這位同學顯然領悟到了一菲老師的用意所在,在細膩的對比中敏銳地捕捉到了杜甫的蒼茫廣闊和郁達夫的凄清蕭瑟,觸到了文本的最深處,而且初步接觸到了美學的端倪,領悟到了世間的美本就兩種,陽剛之美者,如雷如霆如長風出澗。婉約之美者,如煙如霞,如幽林曲澗。
有人獨愛秋蟬圖,前勾后連駱賓王的《詠蟬》,通過意象體現出作者對秋的感慨……在這段講述中,我完全明白這節課的深意,因為學生已經完全被老師帶入語言文字的家園,詩情畫意的家園,重建對文字的把握和升華。我相信,學生在聽完這節課后,會驀然發現,原來語文課還可以這樣上,這樣欲罷不能,如同太極拳,一個又一個回旋中,語言文字居然可以如此直擊人心,讓人心醉又讓人心碎。
一菲老師對“家蟲”的解讀、對“都市閑人”的解讀是神來之筆,《豳風》來了,《詩經》來了,易中天來了,《北平的四季》來了,《江南的冬景》來了,倪瓚花不開水不流的畫圖來了,語文課是如此空曠闊大、無垠無際。
一菲老師把聽課者帶入美妙的境界,卻從來不曾忘記那不該被忘記的“都市閑人”,這的確是個難點,怎么理解呢?當時的筆者一邊聽,一邊萬分忍不住地胡思亂想,想劉鶚的《老殘游記》,一菲老師就如同白妞王小玉說書,不能更好了吧,不,還能,不能更絕妙了吧,不,仍能。都市閑人,寶玉是富貴閑人,蘇軾在《承天寺夜游》時也說自己是閑人,同是閑人,一菲老師怎么講出獨特的這一個?
她就是跳出窠臼,她就是與眾不同,她就是緊緊抓住文脈溯本追源,她抓住閑人衣服的顏色,她抓住那煙管的種類,她抓住那煙管里的內涵,她抓住那極具神韻的“咬”的動作,被迫的閑的心酸,麻木的閑的哀其不幸,愚昧的閑的怒其不爭,沉痛的閑的槌心之悲,魯迅的《三閑集》《彷徨》、郁達夫的《沉淪》全被精準地拉來印證作者的思緒,多好!“小我”立體了,“大我”立起了。
四面邊聲連角起的30年代,風雨飄搖,與魯迅情感甚篤的郁達夫既可以揮筆寫就《故都的秋》,也可以金剛怒目如《懷魯迅》喊出民族的最強音:“沒有偉大的人物出現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憐的生物之群;有了偉大的人物,而不知擁護、愛戴、崇仰的國家,是沒有希望的奴隸之邦。”
一部好的電影、一部讓人心動的小說、一曲動人的樂曲、一幅傳世的名畫、一首風流千古的詩篇,都有一個結尾讓人今生今世懷念不已,如高加林在結尾處高喊一句故土,如《史記》中往往激蕩人心的太史公曰,如阿長與山海經中最后一句的長嘆,都會讓人有余音繞梁之感,這節課亦是如此:
如果是一部電影,結尾處我們要加上這樣幾行字,觸目驚心的幾行字。1934年郁達夫寫就《故都的秋》,兩年后,北平淪陷。十年后,郁達夫于蘇門答臘叢林舍生取義,他既有看云的閑情,又有熱血的肝膽。中國士大夫的擔當,如李大釗先生所說,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十八年后,郁達夫被追認為革命烈士,這就是《故都的秋》,永遠的故都、故園,我們的家園。
(作者單位:河南省鄭州市管城二中)
責任編輯:李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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