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滑床山的熊》通過串聯起獵戶與獵物、生與死、人與自然這些對立又調和的元素,展開了獵戶小十郎與滑床山的熊之間相愛相殺、溫情與悲情交織的故事。由此表達出了作者對人與自然和諧相處、萬物共生、眾生平等的追求。
關鍵詞:生命;自然;平等
一、宮澤賢治的生命意識
對生命和自然的思考是貫穿宮澤賢治作品的一大主題,這既與宮澤賢治成長的背景、生活的環境有關,更與其個人的信仰與追求有關。
從宮澤賢治成長的背景來說,他出生在日本東北部巖手縣,一個貧瘠而多災的地區。與該地大多飽受困苦的農民不同,宮澤賢治出生于富商之家,他既目睹著農民的慘淡悲苦,又體會著商賈的榮華富庶。這種矛盾和沖擊是讓他思考人生和生命的本真意義的基底。從宮澤賢治生活的環境來看,其家鄉巖手縣自然風光優美,而宮澤賢治天性熱愛自然,少年的他熱衷于采集礦植物及制作昆蟲標本,大學時師從土壤學教授,與自然的交融是賢治感悟生命的靈感所在,也是賢治作品的魅力之一。從個人信仰追求來看,宮澤賢治受家族的熏陶影響,自小信奉凈土宗,宗教信仰根植在他思想深處,而后宮澤賢治接觸到了法華經,法華宗的教義勸人入世,感悟生命,為眾生的幸福而獻身。
二、《滑床山的熊》概要
《滑床山的熊》講述了獵戶淵澤小十郎和滑床山的熊群相愛相殺的故事,表達了人與自然和諧共生、萬物生命平等無異的主題,體現了宮澤賢治的自然觀和生命觀。故事中的小十郎是一個身負濃烈負罪感,卻為九十歲老母和五個孫子糊口,不得不以捕殺熊為生的獵戶。另一方面,熊群對小十郎也抱有矛盾的心理,它們對穿越在山野林澗的小十郎充滿好奇和喜愛,但卻也因他獵戶的身份而充滿了恐懼和敵意。
故事共可分為六個片段,其一是對滑床山的介紹,其二描述了小十郎捕熊、取膽、剝皮,同時也對著熊的尸體悲傷懺悔。其三是小十郎聽到一對熊母子溫情的對話,倍受觸動并反思自己對生命的殘忍。其四是小十郎去雜貨店賣熊膽和熊皮,但卻受到狡詐店主的盤剝。其五是被捕的熊向小十郎乞求延續其兩年的生命,并保證會如期歸還性命。兩年后熊向小十郎獻出自己的皮、膽和生命。其六是小十郎被熊撲殺,而后熊群在山上圍成圓圈祭供小十郎的尸體。
三、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批判
《滑床山之熊》中大多的片段,都是圍繞生與死而展開,作為獵人的小十郎和作為獵物的熊,面對著“活下去”和“殺死對方”的選擇,一邊殘酷戰斗,一邊彼此依戀。隨著故事一步步展開,我們可以看到作者所描畫的小十郎這個人物形象對生命的態度從人類中心主義逐步轉變成生命中心主義。
“滑床山的熊膽不但可治腹痛也可愈合傷口。鉛礦溫泉入口處,至今仍掛有一個‘出售滑床山熊膽’的老招牌。”此處顯而易見描述的是人類中心主義的生命態度。人類遠遠凌駕于其余生命之上,在人類的認知中,熊并非作為對等的生命而存在。熊的生命價值,并非是與人的生命價值來進行對比,而是與人類對“腹痛”“傷口”等微恙身體進行養護來比較,且對于人類來說,前者弱于后者,生命弱于欲望。
后文對熊被殺死的場面的描寫,也凸顯了這種沖突。“挨槍的熊兒發出撼動山谷的哀嚎,沉重倒地,口中涌出暗紅色的血,鼻子抽鳴而死。”對死亡場面的描寫,一面通過表現生命逝去的慘烈悲痛,凸顯了熊生命價值的珍貴。一面批判獵人因自身利益而隨意剝奪生命的無情。
小十郎雖然知道這是一種罪惡,心懷強烈負罪感,但他卻沒有放棄捕獵,而是為自己做著合理化解釋,“熊啊,我不是因為討厭你才殺你的,我是為了討日子,迫不得已才殺你的。我也想干些不用造孽的活兒啊,可是我無地可耕,森林的樹木又歸官衙所有,即使離鄉遠行討活,也沒人可依靠。所以才不得不干打獵這門活兒。如果你生為熊是因果報應的話,我不得不干這行也是一種因果報應啊!哎,來生你就千萬別再投胎生為熊了。”他把這些歸于因果報應,歸于弱肉強食的社會法則。田近洵一曾指出:小十郎的存在,受著因果定律的支配,他生活的現實就是如果不殺死熊,生活便無法成立。
但顯然這種合理化解釋并沒有說服他自己,他的內心依然充滿了矛盾和負罪,他一方面作為一個生長現代文明中的人,處在社會環境中,有著社會灌輸的意識,認為自己是居于熊之上的強者,是一個獵人,而熊則處于食物鏈的底端,是自己的獵物。另一方面,作為一個生命體,處于自然環境中,他的潛意識中保留著眾生平等的生命觀,認為熊作為與自己平等的生物,擁有同樣的生存權利。
宮澤賢治通過這種沖突,表達了自己的生命中心主義的態度,也批判了世人人類中心主義的態度。宮澤賢治本人是一個素食主義者,從其著《素食主義者議會》中可以看出他對動物和食肉者的關系所抱有的態度。文中有這樣的描述“如佛教言,世間一切動物都熱愛和珍視著自己的生命,這與我們人類沒有絲毫差別。一個人為了生存而吃掉其他動物的生命,而且還不是一天只吃一種,而是百種千種也不覺有何不可,這完全是因為我們的思想不健全。如果我們變成經常被吃的動物來試試看,我們的思想態度一定轉變,定會覺得這太可憐了,這樣做太不可理喻了”。宮澤賢治作為一個抱有世間萬物生命等價信仰的佛教徒,對生命價值的探討、對等價無異的生命觀的追求和呼吁是貫穿于他作品的一大主題。
四、對人與自然共生的向往
在《滑床山的熊》中有多處自然風景的描寫,宮澤賢治將其描繪得充滿生命的蓬勃和魅力,而文中的小十郎則完美地融入了自然之中,與自然中的生命體和諧共生。從文中可以瞥見作者是有意把小十郎塑造成這樣一個形象。
首先從小十郎的姓名和樣貌介紹來看就可以初見端倪,“滑床山是一座很大的山。淵澤川就是從這里發源的。滑床山四季總是吞吐著清冷的云霧,四周盡是藏青色的狀似海參或是綠海龜的山”,另有“淵澤小十郎是個又黑又壯實的斜眼老頭,身軀大概有小石臼般粗,手掌又厚又大,如同北島毗沙門(四天王之一)為人治病時捺下的手印那般。”可見淵澤小十郎的姓氏是與發源于滑床山的淵澤川相同的,而對小十郎外形的描寫,也與熊的外形及其相似。
此外,文中對于“小十郎縱橫往來于滑床山”的描述也有幾處,在此舉其一例, “由于這一帶樹木繁茂,從谷底溯流往上走的話,就像走進一條黑魖魖的隧道中,走著走著有時會眼前霍然一亮,發現周遭閃爍著青綠與金黃的陽光;不然就是百花齊放般陽光閃閃地點綴在四周。小十郎如同走在自己的臥房一般,信步而行,慢慢悠悠。”在樹林繁茂的山間溯流向上,對在社會上生活的人來說絕非易事,但對于獵人小十郎來說,他對山林的熟悉程度已經達到彷佛走在自己的臥房一般悠閑。這既表現了小十郎對自然的熟悉感、親近感,也可以看出作者有意表示小十郎原本就是與自然融合、與熊群共生的生命體。
發源于自然,融身于自然,最終也死于自然。這就是宮澤賢治的自然觀和生命觀。而作品中的小十郎也許是宮澤賢治本人的一個投影。賢治天性熱愛自然,對故鄉的山川草木非常熟悉,與自然和風土渾然一體,風、星、光、云等風景描寫的詞語在其作品中不在少數,融身于自然的經驗成為他后來創作的靈感和素材。正如大冢常樹所指出的,“對于宮澤賢治來說,大自然的一切都是從風暴、云、光中獲得的透明能量。”
五、對眾生平等的追求
而這種對等價生命的追求不僅涉及生死,涉及人與動物的共生,也涉及人與人之間的平等。他有著這樣一句名言“若未到全人類皆獲幸福之時、便絕不可能有個人真正幸福之日”。他在作品之中,也表達了對弱肉強食的社會的厭惡和批判,在《滑床山的熊》中,講述了小十郎拿著獵來的熊皮賣給雜貨店老板,而老板財大氣粗、心機狡詐,小十郎恭謹卑微、可憐哀慘,遭到老板的無情盤剝,最后兩張熊皮只賣了極其之低的兩塊錢。
作者在文中有這樣一段描述,“日本有一種狐拳,劃拳時,狐貍輸給獵人,獵人又輸給店家,店家再輸給狐貍。所以山里的熊雖被小十郎槍殺了,但小十郎卻遭店老板盤剝。店老板因為住在城里,不大可能會被熊咬死,不過這種老奸巨滑的人,隨著社會的進步,自然而然會銷聲匿跡的。描述這段老實厚道的小十郎,被那可惡的店家巧妙盤剝的情景,雖花不了我多少時間,但我仍感到無比憤恨。” 此處可見小十郎雖然作為一個剝奪動物生命的獵人,但作者對他并不是懷著反感和敵意,而是對他的不得已表示理解甚至憐惜。可見作者比起行為上對生命的無情,更在乎的是精神上對生命的態度。而對雜貨店老板的做法,作者的想法是生命體原本環環相扣,眾生平等共生,對貧苦人民剝削壓迫的階級必然會隨著社會的進步而無立足之地。
宮澤賢治也終身都在為建成這樣的社會環境而奮斗,這不光體現在他的作品中,更融入了他的生活。他除了是一個虔誠的佛教信徒之外,也是一個積極投身社會的教育家、農業指導家、社會活動家。他在目睹了貧瘠家鄉中農民悲苦的生活狀態,心懷悲憫,對勞動人民寄予了無限同情。為了改變農村的貧困面貌,改善農民的貧苦生活。他懷著一腔熱血,提出了農業協同組合構想,創立了羅須地人協會,這是作為“理想村”一般的存在,充滿了賢治的夢想乃至幻想。
他開辦農業教育研討會,為農民授課講解科學種植知識。組織農民欣賞音樂、戲劇,學習英語,為兒童講童話故事。構想可以建造一個生產自由、生活豐盈的“理想村”。在宮澤賢治的作品《波拉農廣場》中有這樣一段描述,“我游走多次,向好友咨詢多次,等到三年后,法西羅終于建造成了一個強大的產業工會,火腿、皮革、醋酸和燕麥片,不必說毛里歐市和圣達菲市,其他任何地方也都能產銷出口。”從此可以看出他對理想村的無限暢想,對發展農村、助力農民的熱切追求。
六、對回歸生命本真的追溯
如果說小十郎為謀生計而捕殺熊時,內心充滿了矛盾與罪惡感。那么最后小十郎死于熊手中的時候,可以說小十郎終于得到了內心的救贖,也終于得以實現自己的生命觀,即與自然萬物共存亡。
作者在作品的故事安排中,小十郎經歷了兩次內心的觸動及震動,完成了對生命認知的轉變,從抱有負罪到實現自我救贖,和與自己本真的生命觀得以和解。
其一是小十郎在月光下,看到了一只母熊和一只剛滿周歲的小熊,母子間溫情地對話,說起雪、霜、辛夷花和梓樹花。小十郎內心受到了極大的觸動,對她們愛憐不已,甚至心中暗暗祈禱:“風啊,你不要刮向她們”,而后“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后退”,生怕驚擾了這一份幸福。此時小十郎已經感受到了萬物情感的共通,生命的無異和對等,并為此動容。
其二是有一天小十郎正準備捕殺一只熊時,熊舉起雙手大叫著質問:“你究竟為了得到什么而要殺了我?”受到質問的小十郎無法像之前對待尸體一樣,找借口說是為了自己和家人的生存。面對鮮活的生命,他無法以剝奪此生命來養活彼生命的借口去回答熊的問題。
小十郎面對來自另一個生命的質問,受到了靈魂的譴責,內心產生了動搖,“我只要你身上的熊皮和熊膽,其他什么都不要。想想真是對不住你,這拿到城里賣也賣不了多少錢,可是我也實在是沒辦法啊!不過現在被你這么一問,我倒情愿去撿些粟子、羊齒種子來充饑,哪怕因此而餓死,我想我也會心甘情愿的”。此時他的內心眾生平等的生命觀已經占據了上風,罪惡感和內心的矛盾也更加劇烈。
這只熊對小十郎說,自己想要兩年時間的生命,兩年后自己會把生命獻給小十郎。兩年后小十郎看到了這只熊在家門口淌血死去,受到了更大的沖擊和震動。關于為期兩年的生命,野本寬一研究認為,兩年是一只母熊撫育幼崽的期限,作為獵手的小十郎不難想到這一點。而這種母熊對延續幼崽生命的渴望,和放棄自己生命的犧牲,讓小十郎十分悲愴而無力,更深切地感受到了生命的重量,也使他內心的矛盾加劇到頂峰。
小十郎此時對母親說“娘,我也許真是老了,平生第一次覺得討厭下水了”,而老母露出了似哭又笑的表情。此處下水是指捕熊時必不可少的渡過深淵。此時小十郎已經厭惡自己的職業,更厭惡剝奪生命這一行為了。作為一個獵人他已經失格,而對于一個不愿剝奪熊生命的獵人來說,進入深山就意味著在熊與自己的生命之間選擇放棄了后者。
小十郎這次捕獵便死在了山上,而老母是哭又笑的表情,也便是對他放棄了自己的職業乃至生命而感到悲涼,另一方面也為他終于得以和自己真正的生命觀和解,從罪惡感中解脫出來而感到欣慰。
小十郎被熊殺死的時候,絲毫沒有感受到痛苦,他臨死時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是“熊們,原諒我吧”。對他來說,死是解脫和重生,自己終于可以從這個弱肉強食的循環中逃離出來,得以擺脫負罪而矛盾的生涯,得以對生命贖罪,與生命和解。
三天后的月夜,在崖頂緩坡上,熊群圍成圓圈,像教徒在做祈禱一樣,靜默地跪拜在雪地上,久久久久,一動不動。圓圈中間的最高處,安置著小十郎半坐著的尸體。“那張死后被凍住的小十郎的臉,與活著的時候別無兩樣,甚至還讓人覺得分外澄澈,仿佛在笑著什么。”
有學者研究表示,此處熊群對小十郎的祭拜,與阿依努對死去熊靈祭拜的“送熊靈儀式”十分相似。在阿依努民族的信仰中,熊是上界神靈的軀殼,熊的肉身是神明饋贈給人們的食物, 在人們捕食熊后,通過祭祀可以使神明的靈魂重生。
而此處小十郎的死,正是其得以涅槃,與生命和解的象征。熊對他的祭拜也正是小十郎的靈魂得以回歸,與萬物共生的象征。正因為此,小十郎臉上才浮現出微笑,千葉貢說,小十郎的死是與熊們的“共死”,也是與剩下的熊們的“共生”。
在宮澤賢治的作品中,生與死從來都不是處在對立面上。在生的對岸,死亡是一種永恒的存在,是生的延續,也是生的升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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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包欣娜,吉林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