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宇



在光鮮外表的背后,
兄弟福利院卻是一個
不折不扣的“人間地獄”。
12年間,
兄弟福利院記錄的
死亡人數有513人,
但調查團隊認為
真實的數字應該更多
2020年5月20日,51歲的崔承宇聽到《過去史法》修訂案通過的消息后,撲通一聲跪倒在韓國國會大樓前的臺階上。他是韓國一個歷史大案的關鍵證人,修訂案的通過意味著離真相更近了一步。
30多年前,他與成百上千名兒童一起在一個名為兄弟福利院的地方經受了長期的性侵與虐待,最后活著走了出來。而據當年的官方記載,兄弟福利院為無家可歸的人提供了庇護,還因為1988年漢城奧運會前“清理乞丐”有功受到總統表彰。
今年6月,一份首次由韓國政府出資的《兄弟福利院事件受害者狀況調查》報告發布,在《中國慈善家》獲得的這份長達708頁的報告中,完整呈現了兄弟福利院的人權侵害經過,這一被稱為韓國版“奧斯維辛集中營”的歷史事件也再次受到關注。
人間地獄
1982年春,韓國東南部港口城市釜山,一名身穿校服的13歲男孩低著頭,心跳得厲害。放學路上,警察把他攔下,從書包里翻出半片學校發的面包,逼他承認這是偷的。剛抽完煙的警察一把拽下男孩的褲子,點燃打火機,燙他的下體,直到他哭著承認偷了東西。隨后,兩名手持棍棒的男子把男孩拖到了離家只有一公里的兄弟福利院。
崔承宇想不明白,為何自己有親人,卻被關進了韓國最大的流浪者收容所。
他被安排在十幾人一間的宿舍,當晚,一名身形高大的守衛走過來。“叔叔送我回家吧!”他哀求。“聽話的話就送你回去。”守衛性侵了他,連續三天的侵犯讓他不停地流血,他覺得自己要死了。在兄弟福利院的5年時間里,崔承宇經歷了無數次的性侵與毆打。
他被要求換上統一的藍色勞動服和黑色膠鞋,成為眾多勞工里的一員。在最頂峰時,兄弟福利院經營著20家工廠,把收容人員當免費勞力,大量生產木制品、金屬制品、布料、鞋子等,將產品賣到日本、歐洲甚至更遠的地方。
崔承宇只是數萬名受害者之一。《兄弟福利院事件受害者狀況調查》報告詳細列出了1975年到1987年每年的收容人數,總數多達38437人。
不時有人被打死,崔承宇回憶,他看到守衛拽住一個女人的頭發,用棍棒打到她出血。還看到一個三四十歲的男人因為反抗,被四名守衛用毯子裹起來連續暴打,血滲出了毯子,男人嘴角流血,眼睛還睜著。“我站在那里顫抖,后來再被性侵的時候,我連喊叫都不敢”。
12年間,兄弟福利院記錄的死亡人數有513人,但調查團隊認為真實的數字應該更多。
“我們發現,一些尸體被賣給了醫科大學和醫院,懷疑是被用作解剖,但時隔多年,并沒有什么解剖的證據留下,也沒有學校和醫院愿意出來作證。”《兄弟福利院事件受害者狀況調查》團隊負責人、韓國東亞大學教授南燦燮告訴《中國慈善家》,更多的尸體就像垃圾一樣被埋在兄弟福利院的后山中。
上世紀90年代,有建筑工人在附近山上挖出了100多塊人骨,用布包著,沒有墳墓,像是被人迅速且隨意掩埋的。現在,兄弟福利院原址上已經高樓林立,崔承宇和另外一名受害者再次前往,站在一個被混凝土覆蓋的舊水庫旁,認為這是福利院留下的唯一建筑痕跡,他們都記得守衛扛著尸體袋子走向樹林的場景。另外一名受害者指著一個陡坡說,那里應該還有數百具尸體埋在下面。
大慈善家
崔承宇被“收容”四年后,一名年輕的檢察官在無意中發現了兄弟福利院的問題,卻在調查中遇到了層層阻力。
1986年12月,31歲的金容遠剛從首都調到釜山市下屬的地方檢察院。他去山中捕獵時,發現幾十名衣衫襤褸的勞工在手持棍棒的監工監視下開墾山地,旁邊還趴著幾條松綁的獵犬。
金容遠敏銳地覺察到,這很可能涉及一起重大犯罪事件。因為假如是士兵干活,他們應該穿著軍服,而假如是勞改犯,那么監工們應該持槍,而并非棍棒。
他隨即展開調查,發現福利院實行嚴格的軍隊化管理,設置組長、小隊長、中隊長等職位,有多名收容人員被打死。在福利院院長樸仁根的房間還發現了存有大量日元現金的金庫,金容遠于1987年1月拘留了樸仁根等5人。
當時,50多歲的樸仁根社會形象極為光鮮,他熱衷于慈善事業,是韓國和平統一政策咨詢會常任委員。在1988年漢城奧運會籌備階段,樸仁根因為“清理”流浪者有功,還獲得過國家表彰,有很高的知名度。時任總統全斗煥評價說,“因為樸院長,路邊都沒有乞丐了,多好啊!”
讓金容遠意外的是,調查才剛剛開始就被要求結案。從他的直接上司、釜山高檢檢察長樸熙泰,到釜山市市長,再到總統府青瓦臺秘書室長、警察總長、法務部長官,紛紛要求“簡單處理、盡快結案”。金容遠堅持調查,卻被以海外進修的名義送到美國。
“由于沒有釜山地方檢察廳批準,我無法調查福利院死人事件,拿到的樸仁根11.4億韓元貪污證據,也被釜山地方檢察廳改成了7億韓元以下。根據法律,如果貪污金額超過10億韓元,就要被判無期徒刑。”金容遠回憶。
1989年7月,樸仁根因違反綠地法和外匯管理法等罪名被判2年6個月有期徒刑。把此前被關押的時間算在內,他在判決之后的第九天就出獄了。
“無罪”
崔承宇不是唯一的證人。對于當年無法調查的兄弟福利院侵犯人權問題,2019年7月至2020年5月,南燦燮調查團隊對149名受害者進行了問卷調查,對其中21人進行深入采訪,拿到了更多的受害者證言。
多名受訪者形容兄弟福利院是“地獄一樣的地方”,兒童的房間沒有廁所,只能在桶里大小便,由于空間過于狹小,只能蜷縮著睡覺。每天凌晨5點起床,勞動10小時以上,飯菜經常是不熟或餿的,太餓了就只能吃老鼠和蜈蚣。冬天總會感覺冷,因為衣服太薄了。
每當有政府官員、外國使團來訪,樸仁根都會挑選一批健康的人出來展示,把其他人關在宿舍禁止外出。而每天晚上大門一鎖,守衛們就開始對上百名孩子實施虐待和性侵。
近九成的受訪者受過毆打,八成以上看到或聽到與死亡有關的消息。“有的殘疾人因為大便不能自理,冬天被剝掉衣服揪著頭發拖到廁所里,守衛們讓他們躺在地板上,用拖把沾水,邊洗邊打,還不時踩一腳。”有受訪者回憶。
還有受害者家屬說,他的哥哥被關進福利院之后不到四天,就收到醫院通知去認領尸體。哥哥的尸體被白布蓋著,有穿著福利院衣服的人站在門外,他們拒絕告知死亡原因,也拒絕給家屬任何遺物。
兄弟福利院1986年發行的刊物稱未成年人比例不到30%,但南燦燮調查團隊發現,受訪者多數家境貧寒,高達85%的人被收容時不滿18歲,真正的流浪者只有不到6%。
“母親很早就去世了,我與父親和繼母一起生活,姐姐在親戚家,因為想念姐姐,我一個人去找她,結果迷路了,被抓進了兄弟福利院。”有受訪者說。報告顯示,八成以上的受訪者是直接或間接被警察送進去的。
但是,現在沒有任何有法律效力的書面資料證明樸仁根涉嫌殺人,而在當年長達六個月的調查中,樸仁根沒有回答檢察官的任何問題,沒能留下任何嫌疑人審問調查記錄,所以他至今都是“無罪”的。
樸仁根也從未承認自己有罪。他在2004年接受韓媒采訪時說,“為了管理兄弟福利院,我和家人都住在里面,與流浪者一起過著艱苦的生活。無論是流浪者的入住還是離開,整個過程都有警方的批準和協助,我卻仍然受到污蔑和中傷。”
國家犯罪
正如樸仁根所說,他對福利院的經營離不開政府協助。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韓國處于軍政府獨裁時期,兄弟福利院事件正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發生的。
1961年,韓國前總統樸槿惠的父親樸正熙發動政變,韓國從此開始了長達26年的軍政府統治。1972年,樸正熙頒布了超越憲法的緊急措施,總統可以憑自身判斷來限制公民的基本權利,對威脅政權的民主化勢力和思想犯進行管制。1975年,為排查反動人士,政府對首都650萬市民全部入戶調查,并安排預備役士兵管理基層。
正是在全社會加強管制的1975年,樸正熙下達了“內務部第410號訓令”,即清理街頭流浪者的命令。警察開始大肆抓捕流浪者、做街頭生意的人、殘疾人、走失或沒有監護人的兒童及反動人士,包括手持反政府宣傳單的大學生。
“內務部第410號訓令成為警察抓捕流浪者的重要依據,他們為了業績而大肆抓人。對福利院而言,政府會根據收容人員的人數來提供補貼,這也是兄弟福利院能持續運營的原因。” 南燦燮說。
在韓國舉辦1986年亞運會和1988年奧運會前夕,時任總統全斗煥下達指示,要求加大對街頭流浪者的管制,政府給福利院提供財政補貼。1986年,即兄弟福利院事件曝光的前一年,韓國36家流浪者機構共收留了1.6萬人,國家向福利機構共發放約80億韓元的補貼。
南燦燮團隊認為內務部第410號訓令不符合法治精神,因為訓令只是行政機構內部用來規范業務流程的一種規定,對外沒有任何約束力,并且訓令本身對流浪者的定義并不明確,也違反了盡量減少公民權利侵害的原則。在兄弟福利院事件中,雖然兄弟福利院和釜山市有責任,但最大的責任方是國家,可以認為是一種“國家犯罪”。
掩蓋真相
從兄弟福利院出來之后,崔承宇一度對自己的性別產生懷疑,無法融入社會,且身體狀況極為糟糕,30多歲時牙齒全部掉光,他長期服用精神類藥物,還患有高血壓、糖尿病。弟弟為了找他,也被關進兄弟福利院,因長期遭受精神困擾于2009年自殺。
后來,他遇到另一位受害者韓鐘善。韓鐘善9歲被關進兄弟福利院,遭受性侵和毆打,出來之后歷盡艱辛找到當年同樣被關進去的父親和姐姐,才發現兩人已經精神失常。
2012年,以韓鐘善為主人公的書籍《活著的孩子》出版之后引發關注。社會活動家汝俊敏牽頭成立兄弟福利院對策委員會,2019年,愿意為兄弟福利院事件發聲的受害者和家屬達到300多人。
汝俊敏參與了南燦燮團隊的學術調查,負責受害者采訪,但她發現這并不容易。“由于很多受害者精神上受到了刺激,本來同意接受問卷調查和采訪,但是在調查當日卻突然拒絕回答問題,或者干脆不接電話。”她告訴《中國慈善家》,最終接受問卷調查的人數只有149人,比預想的250人少了很多,深入采訪對象也從40人縮小到21人。
女性的心理障礙和顧慮則更為嚴重,在149名受訪者中,只有6名女性。超過一半的受訪者有過自殺行為,身體和精神都受到疾病的長期折磨。
而對于韓國民眾來說,事情已經過去三十多年,且發生在軍政府執政的特殊時期,事件并未引起太大波瀾。尤其是年輕群體,許多人僅僅表示“聽到過有這件事情”而已。
另一方面的阻力來自于韓國政界。2014年,樸槿惠政府就該事件進行調查,但由于留存資料太少、缺乏相關法律的原因,沒有任何進展,2016年又以證據陳舊為由拒絕重啟調查。時任韓國內政部官員安正泰解釋說,針對某一件人權事件開展調查,會給政府帶來財政負擔,開啟不好的先例。歷史上類似的事件太多了,不可能給每個案件都制定單獨的法律。
“掩蓋真相的人,自然是害怕真相的。上世紀80年代干預兄弟福利院案件審理的人,是韓國保守派的元老和重要人物,現在還活躍在政壇。”南燦燮說,當年審理案件的大法院法官金榮準,在樸槿惠政府時期一度被提名為國務總理。幫助樸仁根的釜山高檢檢察長樸熙泰后來成了大國家黨的黨代表,2010年成為國會議長。與樸仁根關系密切的張成滿成為國會副議長,他的兒子是現在未來統合黨的國會議員。
樸仁根的“慈善活動”并未受到任何影響。關閉兄弟福利院后,他在釜山市政府的批準下變更法人名稱,繼續以兄弟福利支援財團的名義運營福利機構、溫泉、研究所和學校,分別設在兒媳、大兒子、夫人和大女兒名下。2005年,財團違規從釜山一家銀行長期無抵押貸款,總額達118億韓元。直到2012年輿論發酵后,樸仁根家族才徹底關閉財團,2016年,樸仁根因病去世。
總統的愧疚
2017年,韓國進步派代表人物、共同民主黨候選人文在寅當選總統,結束了韓國延續近十年的保守派統治。
再次看到希望的崔承宇與其他受害者們在國會前搭建起簡易帳篷,他們削發、絕食、哭訴,甚至爬上國會大樓的屋頂,目的只有一個——呼吁通過《過去史法》修訂案。
2005年,韓國國會通過《過去史法》,截至2010年,第一期的過去史委員會針對約9000起朝鮮戰爭期間發生的民眾傷亡事件進行了調查,但兄弟福利院事件并不在調查范圍之內。
“只要牽扯到歷史案件,最常見的問題就是時效,而兄弟福利院事件中對于殺人罪的認定早已過了訴訟時效。只能通過制定法律,成立調查機構,給受害者洗清屈辱并進行補償。”韓國放送通信大學法學系教授崔正學這樣解釋法律修訂案的重要性。
2020年5月20日,在刪掉了朝野爭議頗大的受害者賠償相關內容之后,在國會滯留多年的《過去史法》修訂案終于獲得通過。第二期過去史委員會正式成立,他們將對類似兄弟福利院事件一樣的人權侵害歷史事件重新調查。
韓國總統文在寅隨后在社交平臺發文稱,“1987年兄弟福利院事件首次曝光的時候,我作為釜山地方律師協會人權委員,曾參與過事件的調查。后來因為設施被關閉,沒有能夠揭露真相,對此始終心懷愧疚和遺憾。”
而在此前,釜山市市長和檢察總長時隔30年后首次向受害者公開致歉,“對不起,道歉來得太遲了,被隱藏的真相終將浮出水面。”
在國會前露宿了整整927天之后,《過去史法》修訂案通過,崔承宇和其他受害者終于回家了。崔承宇期待文在寅政府重啟調查,“賠償不是第一位的,我希望國家能查明真相,告訴我為什么會被抓進去,希望國家能承認錯誤,洗掉我們身上流浪者的烙印,歷史應該被正確書寫。”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