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雙
西北大學法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7
實用藝術作品由于兼具實用性和藝術性,在著作權保護中有區別于其他作品的特性,即著作權法應考慮到其實用性與藝術性的統一,對二者進行取舍,選擇符合作品要求的部分進行保護。我國司法實踐中多給予實用藝術作品著作權的保護,但依照的認定標準并不統一,對于著作權與外觀設計專利權的交叉保護問題也存在許多爭議。本文將對實用藝術作品的概念進行界定,分析我國司法實踐的做法,與其他國家的保護方式進行比較,最終提出適合我國的保護方式。
“實用藝術作品”一詞來源于《保護文學和藝術作品伯爾尼公約》(以下簡稱《伯爾尼公約》),根據公約規定,此類物品屬于著作權的保護范疇。世界知識產權組織編寫的《著作權與鄰接權法律術語匯編》一書中首次規定了“實用藝術作品”的含義:是指“適于作為實用物品的藝術作品,不論是手工藝還是按工業規模制作的作品”[1]。后《保護文學和藝術作品伯爾尼公約(1971年文本)指南》對實用藝術作品的范圍作出了進一步的釋義[2]。
我國的“實用藝術作品”一詞最早出現于1992年國務院頒布的《實施國際著作權條約的規定》,該文件第6條規定了:“對外國實用藝術作品的保護期,為自該作品完成起二十五年。美術作品(包括動畫形象設計)用于工業制品的,不適用前款規定。”但并未對“實用藝術作品”一詞進行解釋。
我國《著作權法》及其修正案并未明確規定對實用藝術作品給予保護,并且未明確其概念,但在2014年的《送審稿》中將“實用藝術作品”明確為“玩具、家具、飾品等具有實用功能并有審美意義的平面或者立體的造型藝術作品”,且將其與美術作品置于并列地位。可以看出,我國《送審稿》對實用藝術作品的定義基本上符合《伯爾尼公約》的規定。
實踐中法院多將“實用藝術品”與“實用藝術作品”視為相同意義,不進行區分,但在理論上仍存在對“實用藝術品”和“實用藝術作品”的概念爭議。
一些學者將二者進行了區分,認為實用藝術品只有在同時具有獨創性、個性特征等要件時才能被認定為實用藝術作品,才能受到著作權的保護。對這種個性特征的要求標準要低于純藝術性的作品,以符合創作局限性的現實情況和激勵保護產品創新的需求[3]。
筆者認為,應當將兩個概念進行明確的區分。相較于實用藝術作品,實用藝術品的內涵范圍更廣,包括一切兼具實用性與藝術性的物品。若對此類物品均給予著作權上的保護,基于其與物品實用性的緊密聯系,可能造成權利壟斷。對于此類物品應進行分辨,對其中藝術性不突出、不可單獨體現的部分應通過其他法律進行保護。
實用藝術作品之所以可以使用著作權法予以保護,是因為其具有更高的藝術性,除去實用性的部分具有獨特的美感和藝術性,可以達到法律對“作品”的要求。實用藝術作品是實用藝術品中具有更高藝術性的部分,其工業性、實用性在作品中的地位相對較弱。
有的學者指出,我國法院早期采納的路徑是將藝術性的判斷納入作品獨創性之“創”的判斷中,根據日常生活經驗直接界定“藝術創作”的范圍,并以《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4條的規定為支撐[4]。這種路徑的主觀性較強,物品是否具有藝術性主要依照法官的自由裁量,具有不確定性和經驗性的特征,受制于法官的主觀認知。
第二條路徑是在引入獨立可分離性理論的同時以《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4條第8項的規定為支撐[5],根據藝術與實用的二分法間接界定“藝術表達”的范圍,克服了第一條路徑的主觀性問題,將“什么是藝術性”的問題轉化為“什么不是藝術性的問題”。但由于可分離理論的爭議,且此方法僅解決了部分物品是否具有藝術性的問題,此種路徑也存在一定的缺陷。我國法院在近期實踐中多采用此種理論,即在判斷物品是否應受著作權法保護時,認為實用藝術品在滿足作品的一般構成要件和美術作品的特殊構成要件外,還要具備實用性與藝術性在物理上可分離的特性。因此在判斷時應將該物品的藝術性表達部分與實用部分進行分離,僅對其中的藝術表達部分予以保護[6]。如在“朱某、某股份有限公司著作權權屬、侵權糾紛案”中,二審法院指出,著作權法保護部分僅限于滿足人們精神需求部分的藝術表達部分;若對實用性功能部分加以保護,則可能導致權利人附帶地對該實用性功能進行壟斷,不利于社會公益和商業流通①。
我國法院的保護途徑可以分為兩類:
第一類是依據《伯爾尼公約》中對實用藝術作品的規定直接判斷物品是否滿足構成要件,將滿足實用性、藝術性、獨創性、可復制性[7]標準的物品歸為實用藝術作品,給予著作權保護。
我國司法實踐中較少采用此種方法,如在“A有限公司訴玩具廠案”中一審法院指出:我國于A有限公司的所屬國加拿大都是《保護文學和藝術作品伯爾尼公約》的成員國,依照國民待遇原則受保護的作品在其他成員國也應享受與權利起源國相同的保護,但由于我國著作權法并未將實用藝術品明確規定為單獨的作品類型,因此應將該作品是否屬于實用性藝術作品、享有著作權的問題轉化為是否符合我國著作權法對美術作品的構成要件的問題②。在“A有限公司與廣東B有限公司、梅州C有限公司侵害作品復制權糾紛、侵害作品發行權糾紛、侵害作品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案”中,一審法院認為A有限公司是在法國注冊的公司,法國與我國同屬《伯爾尼公約》的成員國,A有限公司設計的酒瓶屬于實用性藝術作品的范疇,但囿于我國著作權法無明確規定,應將其歸于美術作品加以保護。
第二類是對實用藝術性作品適用美術作品的標準,從審美價值和獨創性角度來判斷該物品是否符合美術作品的標準[8],對于符合的物品作為美術作品予以著作權保護。
如胡某訴裘海索、中國美術館侵犯著作權糾紛案中③,法院認為服裝屬于美術作品,應受著作權法保護。在北京A木業有限公司與B家居用品(上海)有限公司著作權權屬、侵權糾紛案中,最高人民院將“唐韻衣帽間家具”這一實用藝術品歸于美術作品的范疇④。
以上兩種做法雖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是否應給予著作權保護的判斷方法的問題,但均受制于法官的審美水平,對自由裁量權的依靠較多,判斷方法和標準比較模糊,不符合我國社會生產多樣、迅速發展的社會現狀。筆者認為,應當通過法律規定對實用藝術作品的概念、判斷標準、判斷方式、保護措施及侵權責任等進行明確的規定。
《送審稿》將實用藝術作品作為和美術作品并列的作品類型予以保護并規定其概念的做法,反映了給予其單獨保護的趨勢。該規定雖未明確具體的判斷標準和方法,但符合國際立法趨勢,為我國司法實踐提供了明確的法律依據。
美國著作權法僅對藝術性部分給予保護,采用的是分離原則的判斷標準,美國聯邦最高法院于1954年對于Mazer v.Stein一案作出的判決首次提出:“工業產品的外觀設計專利保護并不能阻礙應用于工業產品中的有藝術美感的物品獲得著作權保護。”并確立了分離原則。《1976年版權法》將分離原則作為劃分著作權保護與外觀設計專利保護的界限,該規定影響著美國的司法實踐活動。
在后續的司法實踐中,美國法院先后確立了“以消費者選購該物品的主要目的作為實用性與藝術性‘分離’的判定標準”“該物品的藝術特征對于實用功能是否必要”“參考設計者意圖”“市場認可的可能性”等判斷方法。最終依照Star Athletica,L.L.C.v.Varsity Brands,Inc. 一案的判決確立了“兩步分析法”[9]:第一步要求法官判斷該設計能否被視為獨立于實用物品的藝術作品;第二步則要求法官判斷該設計能否獨立于實用物品而存在。
兩步分析法為美國司法實踐提供了統一的標準,反映了對實用藝術作品保護范圍的擴大。此方法常被我國采用,其產生與發展過程值得我國研究和借鑒。
受藝術與手工藝運動的影響,英國在1911年的《著作權法》中引入了“工藝美術作品”這一概念。為限制著作權法對專利法與外觀設計法的不利影響,英國先后通過1911年著作權法案、1956年著作權法、1988年CDPA法案等法律對著作權與外觀設計權的界限進行細化。
1988年CDPA法案中規定:“一旦權利人授權將藝術作品使用于工業制品中,且該物品可被視為對藝術作品的復制,以及權利人銷售或授權銷售上述物品時,該作品將僅可獲得25年的著作權保護期限。”[10]此規定反映了英國對普通實用物品不給予著作權保護,對于投入工業生產中的物品給予“特殊保護”的態度。
在立法中,日本在1971年著作權法中未體現對實用藝術作品是否給予保護的態度,僅規定了“本法所稱‘美術著作物’中,包含美術工藝品”。[11]對于分類問題,日本以創作時的目的為依據,將美術品分為純粹美術品與應用美術品,基于應用美術品的工業生產屬性,不給予其基于著作權法的保護。
為避免著作權與外觀設計權等其他權利的沖突,日本采用意匠法對工業產權進行認定和保護,而以純粹的美學追求為目的的純粹美術品則給予著作權的保護[12]。這種劃分方法意在最大限度地發揮意匠法的優勢,避免著作權法與外觀設計權等權利的立法交叉與沖突。
基于我國法律始終未明確規定是否對實用藝術作品進行保護的現狀,我國的司法實踐在欠缺統一的判斷標準、判斷方式與保護機制規制的狀態下做出的判決存在著許多問題。為解決實踐中反映出的問題,統一法院的判斷標準,保證我國司法統一,應當在法律中予以單獨保護的明確規定。《送審稿》中的規定則體現了這一傾向。
在對實用藝術作品進行單獨的著作權保護過程中,著作權與外觀設計權的立法重疊與沖突問題是不可回避的。實用藝術作品同時具有實用性與藝術性兩個特性,容易與既具有美感的外觀設計,又有實用功能的外觀設計作品產生混淆,如紡織品、建筑物、器皿⑤等。
著作權保護與外觀設計權保護在取得方式、保護期限、保護對象上均有所區別,基于著作權保護的長期性、權利取得的自動性等特點,若對著作權保護范圍限定得過于寬泛可能會導致權利人傾向于主張著作權保護而忽視外觀設計權保護的問題。
我國學者對此可分為兩種態度:一部分學者認為應當進行單一保護。這部分學者認為進行多重保護將減損公眾利益,剝奪公眾的復制權,雙重保護僅強化了權利人的利益,損害了社會的正外部性[13];破壞了知識產權的激勵機制,是對社會公眾施加的超合理限度的成本;增加了壟斷成本,妨礙技術進步;認為我國早期案例中多重保護的傾向是在未意識到可能會增加公眾預期利益的基礎上做出的。學者們建議我國應避免多重保護,對于純屬著作權保護、可能涉及著作權保護的實用藝術作品不授予外觀涉及專利權,并且在外觀設計的審查內容中增加排除條款[14]。
另一部分學者則支持多重保護。他們認為基于各法律的制度機理存在差異,多重保護不會背離公共政策目標,更不會妨礙各種權利期限屆滿后進入社會公共領域;各法律的判斷標準與效力存在差異,適用多重保護不會破壞知識產權權利體系的平衡[15];從比較法角度來看,采取單一保護機制的國家均有明確規定或先例的支持,而我國法律不存在禁止性規定或先例。為解決可能產生的權利交叉問題,學者們提出,基于著作權請求權與外觀設計權請求權的目的、內容的一致性,在實踐中可通過請求權競合的方式避免權利人的重復請求。[16]在判斷標準與方法的問題中,建議參考日本的做法,通過設定“是否可視同為純粹美術”這一相對客觀的標準解決是否構成實用藝術作品的判斷問題[17],并通過規定高標準的構成要件對實用藝術作品的范圍進行限定。
筆者認為,我國應當采取多重保護的方式,此種方式符合我國社會產品多樣化、社會關系復雜化的現狀。多重保護中的同時保護和連續保護的做法均是有時間期限的,《送審稿》中規定的25年保護期遠低于其他作品的著作權保護期,有助于減少對社會公益的損害。我國實踐中并未對多重保護采取否定態度,同時立法也體現出多重保護的傾向,因此多重保護具有實踐上的價值和推行的可能。為規避知識產權壟斷、增加壟斷成本等問題,在立法時應當通過規定更高標準的構成要件等方式,明確僅對有獨特性、較高藝術性的實用藝術作品給予保護,以減少法官主觀傾向的不利影響、防止權利人傾向于選擇著作權保護而導致的中心偏移問題。同時規定“較高藝術性”的判斷方式,如在兩分原則中增加“藝術方面的表達可以達到美術作品的構成條件”的規范條件,通過可操作性、規范性強的判斷程序減少司法的不確定性,從而間接提高司法公信力。
我國知識產權立法起步較晚,同時具有較高水平的立法質量的優點和立法體系欠缺的缺點,對于實用藝術作品是否應受著作權保護這種在各國立法中規定相對模糊、學說爭議大、時代特征突出的新型法律問題則更欠缺制度保證。《送審稿》的規定反映了我國對此類物品的保護態度,是我國構建完整協調的知識產權保護體系的做法,有助于完善著作權法的內容,為我國司法實踐提供法律支持,減少因界定不明、標準不清而造成的當事人權益損失。在具有以上優點的同時,《送審稿》的規定也存在欠缺解釋、無具體判斷標準與方式、無侵權責任規定、無權利救濟方式及與外觀設計權交叉重疊保護等問題,法律不可能窮盡社會生活中的所有可能,因此這些問題還需在法律實踐中加以糾正和解決。
注釋:
①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9)浙民終1545號.
②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8)粵民終361號.
③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08)滬二中民五(知)初字第187號.
④最高人民法院民事裁定書(2018)最高法民申6061號.
⑤廣州知識產權法院民事判決書(2017)粵73民初3414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