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來,魯迅作品在中小學語文教材中被調整或減少篇目,引起全社會的關注。攻之者聯系《誰是最可愛的人》一類傳統教材作品也被淘汰出局的狀況,認為這是“去政治化”“去革命化”,乃至“歷史虛無主義”的表現;辯之者認為根本不存在魯迅作品在教材中“大撤退”的情況,只不過“課文選取既要照顧經典性、可讀性,又要適合教學,并不容易”。筆者認同“并不容易”這四個字。當下意識形態領域情況錯綜復雜,各種思潮消長起伏,非三言兩語可以道明。即使道明了也未必能取得“共識”。有人說語文教材要回歸“文學本身”,但何謂“文學本身”,又有誰能說清楚呢?
從總體來看,魯迅作品都是經典之作,字字珠璣。要從中再比出一個孰優孰差,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唯一容易取得共識的是,魯迅作品進入中小學教材要適合學生的年齡特征,讓老師講得明白,學生聽得明白。用以上觀點來衡量《好的故事》,筆者認為該作品選入小學語文教材就不大合適。有人可能反駁:這篇文章總共不到八百字,所寫的人和事不下二十種,篇幅短小,文字精美,情景交融,難道不正適合作為小學生學習景物描寫的范文嗎?然而,這是一種表面化的看法。
《好的故事》選自魯迅的散文詩集《野草》。《野草》《故事新編》和文言論文是魯迅作品當中最難讀懂的三種。《野草》蘊含了魯迅的人生哲學和生命哲學,內容深奧,表達方式隱晦曲折,運用的是寫實主義與象征主義相結合的創作方法。《野草》所收二十三篇散文詩當中,至少有十篇寫的是夢境,《頹敗線的顫動》一文寫的甚至是夢中之夢,這些夢大多具有象征意義。比如,《好的故事》中所寫的那個“美麗,幽雅,有趣”的夢境,就跟“昏暗的夜”“昏暗的燈光”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所表現的是夢境與現實的尖銳對立,從中可透見作者“靈魂的真與深”。十二三歲的小學六年級學生,并不了解北洋軍閥時期的黑暗現實,更不可能體察五四新文化陣營分化之后魯迅產生的時代苦悶,只能了解作品的表面字句,而不懂作品的深層含義。至于讓小學生通過這篇課文學習景物描寫,這恐怕也是教材編選者的一廂情愿。不錯,《好的故事》的確描寫了山陰道上的景物:“兩岸邊的烏桕,新禾,野花,雞,狗,叢樹和枯樹,茅屋,塔,伽藍,農夫和村婦,村女,曬著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這些都是碎影式的景物,切合作者朦朧的夢境,但對于小學生的寫作并無實際幫助。筆者曾經擔任過十四年的中學教師,認為初學者學景物描寫,首先應該學習的是對景物具象化的再現,以提高觀察水平和表達水平,相當于學習繪畫應該先學素描,而不是一開始就運用抽象派的畫法。
此外,跟小學生講《好的故事》還會遇到其他難點。比如,文末注明的寫作日期是1925年2月24日,但實際上1925年2月9日出版的《語絲》周刊13期上就發表了這篇作品。作者描寫進入夢境之前手里捏著一本《初學記》,這是一部唐代的綜合性類書。魯迅跟這部書的關系,一般的語文老師也未必講得清楚。在文字校勘上,現在采用的版本恐怕也有一些疑點。比如,現在統編版教材采用“這時是潑剌奔進的紅錦帶。帶織入狗中”,初版本為“這時是潑剌的紅錦帶織入狗中”,兩者孰優孰劣,必然會見仁見智。以筆者管見,與其讓小學生學《好的故事》,反不如采用在原教材中被刪去的魯迅作品《風箏》,因為《風箏》的主題是釋放天性,保持童心!
(責任編輯:王振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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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漱渝,曾任魯迅博物館副館長兼魯迅研究室主任,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九、十屆全國委員會委員,全國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委員,全國政協信息特邀員,中國經濟社會理事會理事,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名譽委員,國家文物局高級職稱評委會委員,中國魯迅研究會副會長,中華文學史料學會副會長,中國丁玲研究會副會長,中國南社及柳亞子研究會顧問,中國現代文化研究會學術委員,著述頗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