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莉 汪南雁
摘?要:中島敦文學作品中的悟凈形象取材于中國古典文學《西游記》,但卻形似神不似。文章主要以作品《悟凈出世》為分析對象,以作品中悟凈形象的塑造為切入點,回歸文本語境,從中島敦對悟凈形象的改造及運用探討中島敦文學中不安意識的藝術呈現樣態。《悟凈出世》中的“悟凈”一名的使用具備強烈的隱喻意,而藝術化的悟凈形象正可謂是不安意識的化身。
關鍵詞:中島敦文學;悟凈;形象;不安意識
中圖分類號:I1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2-1101(2020)06-0063-04
Abstract: The image of Wujing in Nakashima Duns literary works is based on the classical Chinese literature Journey to the West.But it just lookslike,yet isnt alike in spirit.This paper mainly focuses on the work Wujing Born, regards the creation of Wujing image as the breakthrough point, returns to the text context, and explores the artistic presentation of insecurity consciousness in Zhongdao Duns literature through the transformation and application of Wujing image in his works. The name of Wujing in Wujing Born has a strong metaphorical meaning, and the artistic image of Wujing is justly the incarnation of insecurity consciousness.
Key words:Nakashima Dun Literature;Wujing; Image;Insecurity Consciousness
1943年《悟凈出世》①與《悟凈嘆異》作為小說《我的西游記》的子作品一并被收錄于中島敦的第二部作品集《南島譚》中。藤原猛曾指出,包含《悟凈出世》和《悟凈嘆異》這兩篇子作品的《我的西游記》,在中島敦文學中,相比代表作《山月記》《弟子》《李陵》而言,作品的完成度較低。但即便如此,由于《我的西游記》這部作品是連接中島敦文學前后期的過渡性作品,因而對把握及理解其文學主題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借用藤原猛的話來說,《我的西游記》是中島敦文學活動由前期過渡到后期的連接性作品,從中可以看出中島敦整個文學脈絡的變化,更能體現出中島敦作為小說家的成長。本文主要以《我的西游記》中的子作品《悟凈出世》為分析對象,探究中島敦文學中不安意識的藝術呈現。
一、沙僧形象的確立
(一)對“沙僧”之名的思考
《悟凈出世》與《悟凈嘆異》都是以悟凈為主人公,從作品問世時間來看,《悟凈出世》的完成時間晚于《悟凈嘆異》,但在作品集《南島譚》中中島敦卻將《悟凈出世》放于作品《悟凈嘆異》之前,這或許是基于小說本身時間順序的編排。《悟凈出世》的故事背景設置于生活在流沙河底的悟凈拜唐僧為師赴西天取經之前,而《悟凈嘆異》故事背景設置在赴西天取經途中。從中島敦這兩部作品的時間編排來看,《悟凈出世》中的“悟凈”此時未被唐僧收服,仍是流沙河底那一萬三千妖怪中的一員,因此此時的“悟凈”尚不是西天路上的悟凈。那作者中島敦為何給西天取經之前的流沙河底的妖怪冠以“悟凈”之名?對此我們需要將目光聚集到中島敦援引的原著《繪本西游記》上來。
(二)“無性格”的沙僧形象
日本西游記研究學者鳥居久靖指出,日本最初出現的西游記文獻是康熙丙子年的《西游真詮》;日本江戶時代出現了抄譯本《通俗西游記》和《繪本西游記全傳》,明治時期《繪本西游記》開始成為主要的傳播文本。然而無論是中國原版西游記還是中島敦所參考的西游記文本,就故事結構本身來看,對悟空、唐僧、豬八戒、悟凈這四個主要人物的描寫所用的筆墨呈遞減趨勢。《悟凈出世》前七回是孫悟空的出場,清楚地交代了他的身世及神通廣大的本領,然后安排唐僧出場,交代了西天取經的緣由。至于豬八戒和沙僧悟凈可以說都是形象鮮明的孫悟空和唐僧身后的襯筆,并且較之于“無性格”的沙僧,豬八戒這一藝術形象個性分明:他一方面老實忠厚,另一方面貪吃好色。單良指出,西游記中的沙僧形象是較為特殊的人物形象,他是在幾個有著顯著性格的藝術典型的相關連接中,在他們的鮮明性格光彩中凹現出來的特殊人物形象[1]。沙僧悟凈的“無性格”好比是他的保護殼,當孫悟空和唐僧發生激烈沖突時,他本能地鉆入自己的保護殼中。從這樣的悟凈形象中依稀可見拘泥于自我的三造、李徴等中島敦作品人物的影子。因此,不是憎惡分明的孫悟空,也不是一心向佛的唐僧,更不是貪吃好色的豬八戒,中島敦將目光集中在“無性格”的沙僧悟凈身上,試圖從他身上發展出中島式的西游記。
(三)不安的沙僧形象
另外,西游記四大主要人物的前身設置對中島敦的《我的西游記》也富有啟發作用。唐僧、孫悟空、豬八戒的前身分別是如來佛祖二弟子金蟬子、女媧補天所剩的一塊頑石、天蓬元帥轉世而成,唯獨悟凈最早是人身,歷經萬般修煉才入仙界,被封為卷簾大將,卻因不小心打破琉璃盞斷送前程,因此在西游記中較之于孫悟空的自由自在、豬八戒的目無佛法戒律,沙僧悟凈則時時表現出身為佛門弟子的自律,而沙僧的自律正折射出他在前往西天取經的路上,即再次通往仙界的修煉途中所表現出來的小心翼翼與不安的底色。與孫悟空的大鬧天宮相比,悟凈打破琉璃盞的過失顯得微不足道,但卻付出了悲慘的代價,因此在再次修煉成仙的途中,沙僧悟凈身上總是透露著惴惴不安的自律。而作家中島敦或許正是看透了沙僧悟凈的這一人物性格,從而展開了《我的西游記》的文藝探索。因此子作品《悟凈出世》雖然時間布置在沙僧悟凈被唐僧收服之前的流沙河妖怪階段,漢學世家出身博聞強記的中島敦依然將作品主人公取名為“悟凈”,其意義是在自己的作品中導入懷疑主義者不安的悟凈形象,而正是這一形象的啟用中島敦的《我的西游記》才具備成立的可能性。
二、不安的表象與探索
(一)疾病的表征
事實上,在悟凈的身上是不難看出作者中島敦的身影的。換言之,作家在塑造悟凈這一人物形象的同時,注入了自身的精神世界,因而可以說悟凈的遍歷也是中島敦本人的“精神的遍歷”。如果說《過去賬》這一具有私小說性質的作品是作者旨在對自身過去的生活及其中存在的問題作一次總體清算,那么《我的西游記》則可以看作是作者對自我的精神世界的課題做出的深刻反思,并期望以此來探索解決之道的重要試作。《悟凈出世》的開篇描述了主人公悟凈的癥狀,他時常感覺不安,被自身切膚的后悔之情所折磨,內心時刻反復回響的自我苛責最終化作自言自語。不僅如此,總是心存不安的悟凈時常面帶悲傷的神色,他不明白自己與其他的妖怪為何如此不同。當時流沙河里的妖怪都深信悟凈是仙界凌霄大殿的卷簾大將轉世,然而有一人對此心存疑慮,即悟凈本人。悟凈懷疑“轉世一說”,他認為自己不可能是卷簾大將的轉世,因為自己對卷簾大將毫無印象。他甚至會進一步追問大家嘴里所說的卷簾大將與現在的他究竟哪里相同呢,是二者擁有同一個身體,還是靈魂一樣?那么所謂的靈魂又是何物?
基于以上癥狀流沙河里的妖怪們斷定悟凈病了。一位年長的魚妖診斷悟凈為“因果之病”,并進一步概括為:患此病者不能坦然地接受一切事物,對自己所見、所遇之事總愛究明其原因,最終對自我的存在也產生疑問。“我究竟為何物”作如是思考乃為此病的最壞癥狀,且此病無藥、無人可醫,只能靠自己治愈。那么魚妖的診斷是否準確呢?我們重新審視悟凈這一角色后再做判斷。據悟凈本人回憶,自身何時患病、為何患病不明,總之當發現時已經出現了各種明顯癥狀。悟凈不清楚自己的不安何時才能去除。曾經理所當然的一切現在看來都變得那么地難以理解,曾經作為一個統一整體來看待的事物,現在看來都是零散的,并且就其中的某一部分進一步思考的話,又理解不了其存在的意義。如此看來悟凈的癥狀與魚妖的診斷是完全相符的。而在《過去賬》中,三造眼中的事物失去了必然性,諸如看到某個字的時候不禁會思考如此形狀的字為何其意義必須是這樣的?在盯著某一建筑物的時候,該建筑物的各部分會自動分解開來呈現在三造眼中,最終三造開始自我反思,我為何以現如今的形式而存在。如此分析可清楚地看出,中島敦前期作品中的人物,如三造,對事物存在的不確定性抱有的煩惱在《我的西游記》中產生了形式上的演變,即變成以悟凈的疾病展現出來。
(二)不安的自我探求
那么中島敦為何選擇悟凈這一妖怪形象作為自身的精神本體呢?這需要我們回歸文本做進一步考察。據中島敦所言,所謂的妖怪是自我某一部分的屬性發達到與整體無法相協調的程度而體現出的模樣。《悟凈遍歷》文本中所呈現的悟凈的困惑正是困擾作家自身的課題,即思維異常活躍,以至于影響到正常的日常生活。因此可以說中島敦將其前期作品中未解決的課題“對萬物存在的不確定而產生的不安意識”以疾病的形式導入到中期作品之中,并企圖探索出解決之道。在《悟凈出世》中,悟凈背負這一使命開始了求索的遍歷之路。為了使患病的自己得以痊愈,悟凈經歷了為期五年的遍歷,那么五年的探索之后得出了什么結論呢?生活在流沙河底的妖怪們各自擁有自己的主張,并且都對自己的價值觀、世界觀深信不疑。在無數不同的世界觀、價值觀并存的海底世界中生活著且沒有確定的世界觀、價值觀并時常受不安意識困擾的悟凈,為了消除自我的不安意識決心去拜訪海底的圣賢們。五年間,他前后拜訪了行幻術的黑卵道人、聲稱自我滅亡后世界也不復存在的砂虹隱者、五十天清醒一次的坐忘先生、以貪食和強力著稱的虯鮎子、無腸公子、蒲衣子、斑衣鱖魚婆等等。所拜訪的圣賢們其主張各不相同,以至于悟凈也不明白究竟應該聽從哪位師父的教導,最后悟凈意識到不應該只通過思維的思考去探究萬物存在的意義,而需要去找尋更為直接的解答之道。經過長年的遍歷,悟凈深陷思維的沼澤之中,難以自拔,如何突破如今的自我而得以重生成了亟需解決的難題。對此,女偊氏建議悟凈應該放棄旁觀者的自我定位,切實投身于生的體驗之中。悟凈深表為然,但內心深處仍隱約感覺僅做此回答實有不足之處。在師父女偊氏看來,悟凈要從無盡的思維世界之中抽身開來需要做到的是由“旁觀者”向“行動者”的轉變,而悟凈雖贊同師父的建議,但究竟要如何投身于生的體驗,方法不明,因此悟凈仍感到難以釋然。這里我們可以看到女偊氏對悟凈的困惑做了一定的提示,但并不能從根本上幫悟凈找到解決之道。繼女偊氏之后,悟凈遇上了南海的觀世音菩薩,他安排了悟凈跟隨玄奘法師去西天取經,這一具體性的安排將悟凈真正的從“旁觀者”轉變為“行動者”,可以說南海的觀世音菩薩為悟凈指明了具體的方向,并給悟凈安排了一個合適的位置。可見,《悟凈嘆異》中的沙僧悟凈是以旁觀者的視角對孫悟空、豬八戒以及唐僧三人的“生”進行觀察與思考,而《悟凈出世》中的悟凈則身體力行地在五年內拜訪了流沙河底所有的妖怪智者。其中,對于作品《悟凈出世》中的妖怪智者的實體,中島敦研究學者佐佐木充已經做出詳細論述,他指出,這些智者實質上是來自于古今中外的哲學家思想的變體[2]。中島敦也在《狼疾記》中自述道,自我是一只奇怪的鳥,身上的羽毛來自四方,有萊奧帕爾迪的羽毛、有叔本華的羽毛,有盧克萊修,有莊子和列子的羽毛,有米歇爾·德·蒙田的羽毛[3]393。因此可以說,這些被中島敦吸收內化的哲學家思想正是中島敦內在的自我。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在《我的西游記》中,中島敦是以第三人稱敘事手法,通過悟凈的角度進行的觀察和講述。正如平林文雄所言,這是中島敦描述自我內在最適合的敘述形式[4]。
故而《悟凈出世》中的遍歷這一形式本身便具備了強烈的隱喻色彩,作品在第三人稱悟凈之外,作家中島敦的自我以講述者的身份參與其中。借第三者悟凈這一他者的視角,中島敦試圖將自我的內在進行客觀化的審視。所謂“自我的真實”體現在追求“自我”這一意識思維之中[5]。因此,藤原猛所說的《我的西游記》中的兩部作品完成度較低,指的是這兩部作品只是中島敦內在自我意識的回旋,但作為文藝小說其形式尚不成熟。但是中期《我的西游記》中的文藝探索也是不可或缺的,它與后期著作《李陵》等一脈相承。
三、不安的內涵及走向
(一)不安的心理學
坂野登指出,不安是人的特殊的感情,其中不安又分為身體不安(即生理性不安)與認知不安,認知不安又稱為預期不安,其特征是思維性、語言性的深思熟慮[6]19。關于不安的定義,坂野登解釋道,在面對威脅時,人們會先去判斷是現實威脅還是潛在威脅,若判定為潛在威脅再進一步判斷是否可能回避,若判定為可回避且威脅的刺激源可感知的話,再進一步進行風險評估,在此過程之中產生的行為活動及生理變化稱之為不安[6]74。所以不安不僅僅是負面情緒,它也富有積極的色彩,不安使人緊張起來,從而產生解決問題的創造力。
(二)不安的走向
那么悟凈時常感受到的不安是何物呢?《悟凈出世》開篇對悟凈的不安作如是敘述,悟凈吃了九位僧人,因此作為懲戒,那九位僧人的頭顱掛在自己的頸脖子上取不下來;而流沙河底的其他妖怪卻看不到悟凈身上的頭顱,對此悟凈覺得難以置信;并因自我與他人的不同,陷入深深的不安之中。就這樣,悟凈在外在他者的強烈對比之下,驚覺自我的獨特存在,從而走上了不安的探索自我之路。這一自我和外在的強烈沖擊并非敘述者中島敦憑空創造出來的,而是源于自身真實的生活體驗。據中島敦的好友冰上英廣回憶道,中島敦在學校的食堂吃飯,覺得飯菜很難吃,而其他同學卻狼吞虎咽地吃了個精光,一點都看不出難吃的樣子,對此中島陷入強烈的孤獨與疏離感之中關于中島敦的一高時期的回憶稻垣真美在由東京國書刊行會出版的著作《舊制一中的文學》作了詳細描寫。。米蘭·昆德拉指出,小說是通過一些想象的人物對存在進行的思考[7]。《悟凈出世》創造了流沙河底這一哲學思維縈繞的環境,而這環境本身就是一個隱喻的存在,它向讀者展示出中島敦的內在世界,悟凈則是敘述者客觀化的具象的自我,遍歷這一藝術化的手段暗示著自我對內在世界的審視。自我內向審視的動機源于外界的刺激,其動力是意識到自我與他者差異之后的不安意識。那么這一自我審視最終將指向何處呢?《悟凈嘆異》的結尾頗具暗示意味,悟凈看著師傅的睡顏,聽著他那平靜的呼吸聲,內心似乎感受到被點燃了般的溫暖。悟凈從師傅身上得到了啟示,在師徒四人之中,師傅無疑是最為弱小者,手無縛雞之力,這樣的師傅雖深知永恒之下世上萬物都終將滅亡,但是他內心依然對世界充滿了愛,對萬物飽含憐憫之心,這是悟凈所做不到的。領悟到師傅那純凈的目光中所蘊含的意味之后,悟凈內心倍感溫暖。這溫暖一詞提示了中島敦文學今后的走向。以此為契機,中島敦開啟了內心的修煉,在其今后的文學藝術中,他努力隱去作品中的自我,從歷史中尋求素材,力求描繪出惡意的世界、惡意的命運,運用文學藝術這一方式手段創造出極端的存在環境,以期修煉自我不安的內心。
四、結語
中島敦引用孟子的話作為《狼疾記》的開篇:養其一指,而失去肩背,而不知也,是為狼疾者[3]405。戰后中島敦文學研究先驅武田泰淳指出“狼疾”正是中島敦的自我[8]。惴惴不安的自我“狼疾”成了中島敦文學中的獨特風景,受“狼疾”特質的影響,中島敦文學中的人物被刻上了不安意識的烙印,而又在這不安意識的不斷鞭笞下成就了如今的中島敦文學。在《悟凈出世》作品中,中島敦將自我的精神世界投身于主人公悟凈,并通過塑造不安意識驅動之下的悟凈的遍歷對自我本真存在這一哲學命題做出拷問及探索。如果說《過去賬》是看不到光明的黑暗世界,那么《我的西游記》中隱約透露著希望的光芒,在這一抹陽光之下我們能看到悟凈不斷前行的身影。
參考文獻:
[1]?單良.試論《西游記》中沙僧形象的塑造[J].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8(3):62.
[2]?佐佐木充.中島敦的文學[M].東京:櫻楓社,1973:230.
[3]?中島敦.中島敦文學全集1[M].東京:筑摩書房,2004:393-405.
[4]?平林文雄.中島敦注釋鑒賞研究[M].大阪:和泉書院,2003:171.
[5]?加藤彩.中島敦『和歌(うた)でない歌(うた)』 _ 《我》を廻る歌[J].あいち國文,2016(10):66.
[6]?坂野登.不安的力量[M].東京:勁草書房,2015:19-74.
[7]?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103.
[8]?中村光村,冰上英廣,郡司勝.中島敦研究[M].東京:筑摩書房,1978:19.
[責任編輯:吳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