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女性”和“自然”是打開川端文學的兩把鑰匙,兩者之間相互聯系,相互映襯。從生態女性主義的角度去解讀川端康成筆下的《雪國》,可以發現川端康成描繪了一幅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女性充滿母性光輝與堅韌力量的生命畫卷。川端康成批判二元對立與等級觀念,按照女性-母性原則、生態-生命模式重新建構的和諧生態范式,這與生態女性主義的思想不謀而合。
關鍵詞:生態女性主義;自然;女性
川端康成(1899-1972)是日本歷史上首次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被譽為“以豐富的感情,高超的藝術技巧,表現了日本民族的精神實質”。《雪國》主要講述了中年男子島村與兩名女性駒子和葉子的故事,川端在故事中描繪了一幅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女性充滿母性光輝與堅韌力量的生命畫卷。
一、生態女性主義
20世紀生態危機愈演愈烈,女性主義蓬勃發展,在20世紀70年代婦女運動和生態保護運動同時迅速發展并逐漸結合在一起,形成了生態女性主義。“生態女性主義”這個概念,最早是由法國學者弗朗西絲娃·德奧博尼于1974年在《女性主義或者死去》中首次提出的,之后生態女性主義與文學結合而形成生態女性主義文論和文學批評,生態女性主義將人類中心主義下的自然統治和男性中心主義下的女性統治視為一個同構性的問題。
生態女性主義的基本可以概括為:第一,女性與自然是聯系的,男性與自然是對立的。自原始社會開始,女性像自然一樣孕育、哺養和守護生命,與自然是和諧相處的關系;而男性在自然環境中狩獵、掠奪,與自然之間是主宰與被主宰、征服與被征服的關系。第二,反對純精神存在(神、上帝、理念世界)-有理性、有社會性的人-其他自然生命、自然物的等級觀念。等級觀本來只是人類社會才有的,但人類將其擴展到了生態系統里。在這個體系中,最高級是純粹精神的存在(神、上帝、理念世界),其次是有理性、有社會性的人,而其他自然生命、自然物都比人類低級。在人這一層面中,白種男性由于更為理性而更高級,女性、其他種族由于更接近自然因而更低級。第三,批判二元對立,反對人與自然、生態與社會、感性與理性、野蠻與文明的分離,認為在女性原則、生態原則中,所有生命都是相互依存的,并將這種生態模式與男性社會的壓迫、統治模式相對照,主張按照女性-母性原則、生態-生命模式重新建構社會文化。
二、《雪國》與生態女性主義
(一)《雪國》中的生態-生命原則體現
“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 川端康成通過一條長長的隧道,將雪國和外部世界隔絕開來,構建了一個不受外界影響的烏托邦,川端康成筆下的雪國自然風光美麗,民風淳樸融洽,人與自然息息相關、和諧共處,呈現出和諧的生態范式。
1.雪國的自然風光
島村三次前往雪國,分別是在春天、冬天和秋天,每一次的雪國都呈現出不同的景致。從一片嫩綠到遠眺山頂的積雪猶如煙云、近看屋檐的冰柱晶瑩剔透,再到飛蛾產卵、秋陽傾瀉、秋蟲啁啾、芭茅蒼勁,每個季節的雪國都呈現出美好的自然風光。并且,《雪國》中對自然場景的描寫并不僅僅為推動情節發展或營造藝術氛圍服務,而是貫穿于小說故事發展的始末,在時間和空間上都呈現出完整性和過程性。并不是為故事情節與人物形象服務的配角,而是能夠自成一格的存在,維護了自然的尊嚴和在生態美場中的話語權。
川端的筆觸總能關注的自然界的萬物,翩然起舞的蝴蝶、行將衰亡的飛蛾、垂死掙扎的蜜蜂、蒼勁挺拔的芭茅、形似噴泉的芒草花,他認為自然萬物與人類沒有差別,都是各自生存但又相互聯系,構成一個和諧的生態系統。川端康成認為無論是過去的圣賢們還是最近的心靈學家們,凡是思考人類靈魂的人們,大抵都只是尊重人類的靈魂,而輕視其他的動物和植物。人類花費了幾千年的時間,企圖在各種意義上使人類和自然界的萬物區分開來。正是人類這種唯我獨尊才使人類的靈魂變得寂寞。在川端看來,自然界的萬物與人類都是平等的,不存在等級之分。人類把存在于人類社會中的等級觀念延伸到了生態系統里,不僅在人類社會中分出高低貴賤,同時把除人之外的自然生命、自然物看得更要低人一等,這種觀念是川端康成所反對的,正是由于這種觀念,川端康成才能夠以欣賞和關愛的視角和筆觸寫下飛蛾、蜜蜂、芭茅、芒草花等的生命姿態。
“星辰閃閃競耀,好像以虛幻的速度慢慢墜落下來。繁星移進眼前,把夜空越推越遠,夜色也越來越深沉。縣界的山巒已經層次不清,顯得更加黑蒼蒼的,沉重地垂在星空的邊際。這是一片清寒、靜謐的和諧氣氛。” 島村認為,雪國星星的光,同東京完全不一樣,雪國的冬夜既有閃耀的星光滿天,又有暗夜的深沉清寒、群山的靜默不語,好似一幅和諧靜謐的水墨畫,而在東京,星星仿佛都受到了都市化和工業化的禁錮,仿佛不再有光芒與生氣。同樣受到禁錮的還有城市里的蜻蜓,“若在夏天,紅蜻蜓滿天飄舞,有時停落在人們的帽子上、手上,有時甚至停落在眼鏡框上,那股自在勁兒,同受盡虐待的城市蜻蜓,真有天淵之別。” 在川端康成的眼中,城市里的蜻蜓受到了人類的虐待,失去了自在飛舞的活力與自由,以星星為代表的自然環境和以蜻蜓為代表自然生命受到了人類的壓迫,在人類中心主義理念的指導下,人類逐漸走向了自然的對立面,人類把自然事物作為滿足一切需要的工具,把自然界變成了供人任意索取的原料倉庫,倡導人類主宰自然、征服自然,被人類主宰和征服的“星星”“蜻蜓”失去了原本的生機與活力。
2.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
“看到‘云霧環岳’,聽見‘海吼山鳴’,就知道快要下雪了。” 人與自然是緊密聯系的,在與自然的和諧相處中,人類也摸索出了一套自然的規律,從而實現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理想狀態。在雪國這片天地里,秋田狗可以久久地舔熱水,掃雪的漢子可以順手幫女人清掃房頂,孩子們可以相互嬉戲打鬧,小女孩可以安靜的織著毛線,作者通過島村的視角帶讀者走進村莊的街道,這里的人情融洽、睦鄰友好,無論是男人、女人、小孩還是秋田犬都生活的十分愜意、悠閑自在,在雪國這片土地上,打破了男人-女人、人類-動植物的對立,在這里所有生命都能各安其所,都是相互依存,建構起一種生態-生命模式的社會文化。
“在雪中繅絲、織布,在雪水里漂洗,在雪地上晾曬,從紡紗到織布,一切都在雪中進行。有雪始有縐紗,雪乃是縐紗之母也。” “古時有這樣一種說法:三九寒天織出來的麻紗,三伏天穿上令人覺得特別涼爽,這是由于陰陽自然的關系。” 人的生產活動與自然息息相關,縐紗的制作離不開雪,需要雪水的漂洗和雪地的晾曬,需要雪天天然的濕氣和陰冷季節自然的冷氣。如今的縐紗產地,卻修了火車站,成為聞名于世的紡織工業區。“紡織商之所以不愿雇傭紡織女工,是因為織一匹縐紗相當費工,在經濟上劃不來。” 讓依賴機器的工業化生產取代了與自然共生的手工制作,讓急功近利的工業文明打破了慢條斯理的農業文明,縐紗不再是帶有自然氣味與因素的杰作和帶有紡織姑娘真摯情感的作品,而成為一件件價格勝于價值的商品和消費品,不得不讓人感到遺憾。對于縐紗制作的描寫,川端康成表現出對紡紗女合理利用自然條件與自然規律、將自然與生產制作相融合相協調的贊美,對一味追求效率與利益最大化的工業文明的批判。
(二)《雪國》中的女性-母性原則體現
《雪國》中最濃墨重彩的女性形象便是駒子和葉子,駒子與葉子都帶有鮮明的母性特征,駒子有情有義,雖淪為藝伎卻不墮落,柔美且堅韌、有著頑強的生命力;葉子擁有尖利而美麗的眼睛和優美而近乎悲戚的歌聲,純潔善良、單純美好。川端康成不僅如實地描寫了女性的生存環境與生活追求,還對于女性的命運抱以巨大的同情與無比的關切,更表達出對堅韌頑強的女性力量的肯定與贊美。
1.母性特征
小說中有多處關于駒子和葉子的母性特征的描寫。在火車上,葉子像年輕的母親一樣,耐心而又忘我地照拂著病重的行男。除此之外,小說中也有一處葉子照顧小孩子的描寫,葉子帶著小孩子去浴池洗澡,話語親切溫柔,唱著優美動聽的歌曲,刻畫出一個溫柔善良的母親形象。
駒子也喜歡小孩子,也受小孩子喜歡,通過描寫駒子陪小女孩玩、帶小女孩洗澡等兩人之間的親密互動,表現出駒子身上的母性特征。除此之外,“待島村從浴池回來時,她已經巧妙地在頭上裹上手巾,勤快地打掃起房間來。她神經質地連桌腿、火盆邊都擦到了,扒爐灰的動作非常熟練。島村把腿伸進被爐里,就這樣無所事事地抽著煙。煙灰掉落下來,駒子就悄悄地用手絹揩凈,并給他拿來了一個煙灰缸。” 駒子是手腳勤快的,擅長操持家事的、懂得照顧別人的。駒子的會照顧人不僅反映在操持家事上,還充分體現在她自我犧牲上,為了給行男賺錢治病而甘心淪為藝伎,無償的付出而不是索取,也體現了駒子身上的母性光輝。
2.性情品質
駒子雖然淪為一名藝伎,但她身上卻重情重義、知恩圖報,并且透露著強烈的生命意識和昂揚的生命力。小說中借按摩女之口告訴島村,駒子為了給師傅的獨生子行男賺錢治病,被迫淪為藝妓。駒子和行男并無實際婚約,只是師傅帶自己來到雪國對自己有恩,而行男是師傅的獨生子,而駒子并不愿承認自己是為了報答師傅和為行男治病才成為藝伎,并不愿成為大家眼中道德上的巨人。
駒子從十六歲起開始寫日記,從十六歲起讀過的書也都做了筆記,她雖然淪為了藝伎,但是她并沒有放棄對自己的要求,并沒有墮落,而是堅持著自己優良的習慣、堅持著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在東京鬧市區長大,對歌舞伎和日本舞自幼耳濡目染的島村被駒子演奏的《勸進帳》征服,他不由自主地投身到駒子藝術魅力的激流之中。在這偏遠的山溝,只有普通的舊樂譜和二十來冊杵家彌七的《文化三弦譜》,沒有師傅,理應是不會彈出一手好三弦琴的,但駒子卻超乎島村的想象,彈得簡直跟舞臺上的一樣。由此可以看出駒子三弦琴演奏技術的高超,以及駒子克服現實條件的限制對藝術的不懈追求。正如島村感慨的那樣,這無疑需要有堅強的意志和不懈的努力。
(三)《雪國》中的女性與自然的呼應
生態女性主義接受了女性與自然相聯系的觀念,認為女性因為像自然一樣孕育、哺養和守護生命,所以一直與自然和諧相處。《雪國》中女性與自然也是相互呼應、密切聯系的。
首先川端康成在對女性形象的描寫和自然景物的描寫上,二者是相互呼應的。“溪中多石,流水的潺潺聲,給人以甜美圓潤的感覺。” 川端康成對島村爬山時所見之景進行了描寫,用“甜美圓潤”一詞來描寫潺潺的流水聲,不僅是將自然擬人化,更是將自然比作美麗的女性,由此可見川端筆下女性與自然的一體性。“玲瓏而懸直的鼻梁,雖嫌單薄些,但在下方搭配著的小巧的緊閉的柔唇,卻宛如美極了的水蛭環節,光滑而伸縮自如。” 在島村初見駒子時,對駒子的外貌進行了一番描寫,駒子給人的第一印象時潔凈的、清澈的,除了用玲瓏、光滑等詞來描寫駒子的清澈無暇,值得一提的是用水蛭環節來比喻駒子的柔唇,用自然物水蛭環節的光滑而伸縮自如來比喻駒子柔唇的滋潤光澤,暗含女性與自然的密切聯系。“女子給人的印象潔凈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腳趾彎里大概也是干凈的。島村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由于剛看過初夏群山的緣故。” 島村眼中的駒子給人的第一感覺是潔凈,而初夏帶有新綠的群山在島村眼中也是潔凈的,一時間島村竟然分不清是群山的潔凈還是駒子的潔凈,表現出駒子與群山的聯結,女性與自然的一體性。
其次,用駒子的琴聲和葉子的歌聲來暗示女性與自然的密切聯系。在駒子為島村演奏三弦琴時,島村為駒子的精湛技藝所震撼,駒子仿佛是自然孕育出的精靈,仿佛是大地母親的女兒,她的藝術創作與靈感是在自然中誕生的,沒有師傅,自然就是她的師傅,沒有聽眾,自然就是她的聽眾,沒有舞臺,自然就是她的舞臺,她的琴聲透過冬日澄澈的晨空,響徹遠方積雪的群山。“雖然她并不自覺,但她總是以大自然的峽谷作為自己的聽眾,孤獨地練習彈奏。” 而這種意識是駒子自己察覺不到的,存在于自然和女性的天然的聯系當中。從這里也可以看出川端康成的藝術創作的觀念,一定不是在墻壁圍起來的封閉空間進行創作,也不需要舞臺和聽眾的現代化場所,自然才是藝術創作的必需品,要在與自然的溝通協調中獲得靈感進行創作。“她叉開穿著雪褲地雙腿,一邊打紅小豆,一邊唱歌,歌聲清澈得近乎悲戚,馬上就能引起回聲似的。蝶兒、蜻蜓,還有蟋蟀,在山上鳴叫啁啾,金琵琶、金鐘兒,還有紡織娘。” 從歌謠中我們可以能看出,雪國地方的人們有史以來便于自然有著密切的聯系,他們沒有將除人之外的自然生命看作低自己一等的他者,也沒有隔斷與自然萬物的聯系,反而像是老朋友一般相處,相互聯系,相互依存,借葉子的歌聲更是暗示著女性與自然的密切聯系。
三、結語
“女性”和“自然”是打開川端文學的兩把鑰匙,兩者之間相互聯系,相互映襯。從生態女性主義的角度去解讀川端康成筆下的《雪國》,可以發現川端康成懷著生態-生命原則和女性-母性的原則去講述發生在雪國大地上的故事,描繪了一幅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女性充滿母性光輝與堅韌力量的生命畫卷。川端康成在談到《雪國》時就曾說過:“也許有人會感到意外,其實貫穿全書的是對于人類生命的憧憬。” 川端康成對于人類生命的這種憧憬,正是批判二元對立與等級觀念,按照女性-母性原則、生態-生命模式重新建構的和諧生態范式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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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劉祎(1997.10~),女,民族:漢族,山東省濟南市,山東大學外國語學院,職稱:無,2020級碩士,研究方向:日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