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鐘爽

外婆又住院了。

今年上半年已經兩次入院。第一次入院查出這樣那樣的毛病，農村老太太，不相信自己有那些毛病，雖然她是痛著被送到醫院的。第二次，區里醫院直接就不接收了，說年齡大了，手術又不敢做，她便在鎮衛生院的病床上躺著，打些點滴，消炎、鎮痛。

八十七歲的老太太。兩次住院，我看見她時，她都在病床上靜靜地躺著，瘦小的身子蜷在病床中央，一動也不動。她臉色蠟黃，兩頰凹陷，嘴唇也合不攏，眼睛半閉，偶爾偶爾動一下眼珠還有一絲光芒。

我輕輕地叫了她一聲，她嘴唇動了動，微弱地應了一聲，慢慢看向我。媽媽問她是誰，她還認得是我，說出了我的名字。隨后，她便怔怔地看了我好久。外婆，你是要把我的樣子記下來么？我不敢一直迎著她的目光，怕眼眶兜不住淚惹出禍來。

外婆太安靜了，她不給我們照顧的人提任何要求，有時問她她也說不。這個肚里有十幾個……的老人，如果只是走過她的病床，哪怕她還掛著點滴，可能都會忽略掉她是個病人。

我不禁想起，從前跟外婆一起聊天了解到的事。外婆被裹腳的第二天解放了，第一天被強力捏腳裹足的鉆心的疼終于不再有！她說雖然只裹了一天，但是那種疼終生難忘！外婆在家中排行老二，就一直被叫做“吳二妹”直到出嫁，她出嫁那天，婆家公公才給她起了一個名字。從此，便在外公家操持家務、生兒育女。這世間，有誰知道這個“吳二妹”？她隱在世間這個小小的角落里。

我才又記起，我上大學后，外婆一兩年才會到我家小住幾天。常常，她也安安靜靜地一個人在客廳里看電視、看我們。電視什么頻道不重要，她看得懂看不懂的都看;我們走來走去做什么也不重要，只要不是忙，她也就靜靜地，眼光追隨著我們的腳步。她可以半天不說一句話，讓你想不起家里還有個老人。

是的，她與人為善，甚至自己的兒女，也不會輕易要求他們做啥。她總說大家都忙，都各有各的一家人。不僅如此，每每回老家，我們還常聽村里人說外婆用地里的什么草藥，告訴他們的什么偏方真真緩解了他們長期的病痛。外婆不是中醫，都是幾十年生活所得，她樂于分享給別人。

年歲漸高時，村里老人一個個都離世了。外婆每每跟我們說到這些，總會感慨自己年齡大了。我們當然寬慰她。她轉身又系著圍裙到田間、灶臺去忙事了。大字不識的外婆，八十多歲時還堅持一人獨自坐公交走親戚。我們曾問她怎么找得到，她說我不識字但是有嘴啊，我就招手問公交師傅去不去我到的地方，我一個老太婆，師傅不會騙我，都耐心回答我呢！去兒女家，玩不了幾天又擔心家里的雞啊，地里的菜啊。每次我們回去，她總要到田間地頭去拔好多新鮮旺相的蔬菜讓我們帶回來。

要強的外婆，在病床上也是這樣。媽媽說昨天夜里她想坐起，不要別人幫忙，可是她左手右手分別拉了床欄好幾次都坐不起來，才允許媽媽去扶她。不敢想象啊，心會疼……

此時，躺了很久的外婆想坐起來，我也搭把手。外婆好瘦，皮包骨頭，我握了握她的手，感覺一下她的體溫。昨天還性寒冷，今天穩定些了。又順勢打量了一下外婆的脖頸和手臂，外婆原來也挺白的，只是今日這白，多少有些慘淡;記憶中的外婆皮膚是有點黑的，原來都是長期勞作的結果。鼻子一酸，又不敢抬眼，卻無意中發現她的指甲已經很長很長了。我小心翼翼地為她修剪指甲，長長的指甲只能從側邊剪起，一壓指甲鉗，沒剪到的地方就從剪口處有了細細的裂紋。這才發現指甲太脆了，就像她的骨頭，她的生命。修剪腳趾甲時，也才發現我女兒的腳趾甲長得像極了外婆的腳趾甲！血脈！

一股熱流直沖腦門，我更是不敢抬頭。看到外婆指甲縫里的黑東西，想著她一生為我們的操勞。我居然是第一次為外婆修剪指甲，簡直愧疚不已！

外婆一生待人和善，從不說女婿們的不是。我從出生到五歲一直呆在外婆家，后來上小學每年的暑假也都有長長的時間住在外婆家，她從不嫌煩。我們孫輩幾個，兒時的樂園就是外婆家。草垛子、池塘邊、竹林里、河岸上有數不清的樂事，就是茅草屋屋檐下，我們用紅苕藤做玩具都可以玩得不亦樂乎。玩累了就去灶臺邊尋清甜的薄荷水喝，或者到灶門口去找烤紅苕、我們剛才放的油舴艋，或者眼巴巴地圍著大大的柴鍋要鍋巴飯團吃。兒時的我們淘氣，外婆從來沒有呵斥過我們。

我的外婆沒有文化，講故事只會那幾個，但是她做事總是為兒為女為孫孫。記得我都成年結婚了，一次外婆來我家小住，媽媽在車站接到她，她執意要給我們小兩口買水果，還都是當時貴的水果。她說去看孫女孫女婿，怎能不買點吃的？在她眼里，我永遠是那個扎著羊角辮的小丫頭。那天，外婆親手挑的水果雖然有的還沒熟透（眼神不夠好），但我們都覺得特別香甜。

我們印象中，您一直很硬朗的。我無數次很自豪地對別人說，我的外公外婆身體好著呢，八十幾了還干農活呢，外公騎自行車還跑得風快！可是，今年，您就這么衰弱了！哦，不，是去年，您追著鄰居家孩子給他吃的，不小心摔了，頭給磕破了，頓時就流血隨即冒了包。那時我們就該意識到您真的老了，可是住院幾天后您回家又干活兒了，我們一向以為您身體還算好，就又各忙各的去了！

老年的你曾入過基督教，我們了解后知道那是最樸素的愿望。您每天起床念“阿門”的時候，把家里大大小小的家庭成員的名字都要念一遍，求主保佑我們！

您要是知道您的兒孫誰病了，會常常打電話來問，還在家找對他的病有幫助的草藥送來。您一生記掛著兒孫們，我終于明白了今天我進門時您怔怔看著我的眼神！外婆，您不舍吧？醫生說您最多還有一個月的時間。我下月又早已安排了要去別地，我不想，不想這是見您的最后一面！

您依然，什么要求都不提。一輩子，靜悄悄地把自己隱在角落里，為別人操碎了心！您來時，不帶名字，現在也要那么安靜嗎？如此淺淡的生命，在這一遭時空里，對外沒有掀起任何漣漪，可是對內，撫養大了幾個兒女——缺衣少食的年代，您生了八個卻只養活了四個！個中艱辛，小輩怎能理解！沒有您，哪會有我！這世上大多數的人，都會如我的外婆，看似平平淡淡地走一遭，她更是舊式的婦女，沒有自我地活了一世。來和去都沒有痕跡，可你留在世上的就是自己的兒孫們！我們就是你的痕跡！

青青碧草，悠悠藍天，在這個世界之外，有多少親人跟我們不再有交集，普通人的多少成績會被風吹散！可是天地間，血脈就是我們留下的痕跡！

外婆，祖祖的名字起得好，“惠如”，您是人如其名的！

寫于2019年4月26日

百年之后，我會留下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