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橋頭眺望》是阿瑟·米勒的戲劇代表作,作品涉及美國30年代的移民問題,其中囊括著各類外來移民對于美國夢、美國價值觀的接受和認同。同時,作品也從他者的視角,展現移民者原有的文化觀念、道德倫理與美國的文化價值觀念之間的沖突,既揭露人性深處的陰暗和無助,又剖析出美國社會關于移民浪潮的社會問題。這是國內阿瑟·米勒研究所較少關注的話題。
關鍵詞:阿瑟·米勒;橋頭眺望;美國戲劇;國家認同
Absrtact: A View From the Bridge is Arthur Miller's masterpiece of drama, which deals with the immigration of the United States in the 1930s, including the acceptance and recognition of the American dream and American values by all kinds of immigrants. At the same time, the works also show the conflict between the original cultural concepts, moral ethics and American cultural valu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other, which not only exposes the darkness and helplessness of human nature, but also analyzes the social problems of American society about the wave of immigration. This is the domestic Arthur Miller Institute less attention to the topic.
Key words: Arthur Miller; A View From the Bridge; American Drama; National Identity.
一、引言
一直以來,我國關于阿瑟·米勒的個案研究主要集中在《推銷員之死》、《都是我的兒子》《薩勒姆的女巫》三部作品上,對于阿瑟·米勒其他作品的研究較為薄弱,而且在理論上主要從倫理學、心理學、生態批評等角度切入,或從戲劇結構、人物形象、悲劇性、戲劇語言等戲劇本體的角度分析,忽略其中所隱含的在文化層面上的國家認同。如同易卜生,阿瑟·米勒被譽為“美國社會的良心”,他的許多劇作都在反映美國社會所呈現出的不同的社會痼疾,例如身份、種族、移民、白人中心論等各方面問題。《墮落之后》透過主人公的意識流,呈現出美國在左翼勢力影響下的社會問題;《橋頭眺望》則以埃迪的家庭悲劇入手,從種族、移民等方面窺探美國社會。這些作品都以各自不同的角度,或是家庭題材,或是歷史題材,輻射至美國的國家認同之中。與上述作品類似,《橋頭眺望》是阿瑟·米勒極具代表性的家庭劇,透過埃迪的家庭悲劇,作品展現出認同美國身份的老移民與新一代非法移民之間深深的隔閡與懷疑,剖析了在美國三十年代經濟、文化觀念急劇轉化的時期,外來者與美國本土價值觀的沖突和碰撞。
二、種族的眺望與沉淪
長期以來,美國最為重要的“美國問題”便是“美國人的身份認同困惑與焦慮”[1],這在移民層出不窮的美國社會是一個具有獨特性的問題。美國社會一直都是各個種族間的“熔爐”,正如克雷夫科爾所說,美國人是“你在任何其他國家都找不到的混血人……在這里,來自世界各國的人融合成一個新的民族”[2]。美國人的身份由一個又一個的外來移民慢慢塑造而成,時至今日,種族問題顯然是對美國社會產生了嚴峻的挑戰。在《橋頭眺望》中,主人公埃迪是意大利裔移民,來到美國讓他實現了溫飽,獲得了比原先的環境略微舒適的生活,“我爹要是當初沒到這個國家來,我也會跟他們(指馬可、魯道夫)一樣在那邊挨餓……”[3]他認同自己的美國身份,視自己為美國人,當他面對新的非法移民時,由于經濟地位略高于他們,再加上身份上透露出的自豪感和尊嚴,他總是以居高臨下、諷刺挖苦的態度對待馬可、魯道夫這兩個“黑人”,“要是跟他們原來住的地方相比,他們會認為這兒是一位百萬富翁的住家。”[4]“我敢說他們有些家伙回家之后,會發現不少意想不到的事吧……他們一數孩子,比他們離開的時候又多了幾個。”[5]但實際上,外來移民來到美國之后并沒有特別良好的待遇,他們依然處在底層,埃迪所居住的布魯克林區正是外來移民,特別是意大利裔移民生活居住的場所。埃迪在和律師阿爾弗利抗議魯道夫和凱瑟琳的戀愛時,曾說出了這樣一番心酸的獨白:
(做一個無可奈何而又諷刺的手勢)我有什么辦法呢?我是個傻瓜,一個大傻瓜又有什么辦法呢?我像條狗似的,干了二十年的苦活兒,為的就是讓一個小流氓能得到她;這就是我干的事呦。我是說,在最糟糕的年頭,最壞的日子里,碼頭上一條船也沒來,我并沒閑站著求人救濟——我想盡辦法找活兒干。布魯克林碼頭空蕩蕩,我就跑到霍博肯,斯塔滕島,西區,澤西,四處都去——因為我許下一個諾言。我從我嘴里省下來吃的喂她。從我老婆嘴里省下來吃的喂她。有好多天我餓著肚子在這個城市里瞎轉悠…… [1]
無論在外來的新人面前如何飛揚跋扈,只要身處美國少數族裔這個底層社會之中,埃迪就無法逃離工人生活的禁錮,他的生活全部寄托在養女凱瑟琳身上,甚至由于自己過于強勢的性格和驕傲自大的尊嚴,他對凱瑟琳也有著復雜而矛盾、超乎父女之情的感情。正如魯迅所說:“怯者憤怒,揮刀向更怯者。”盡管身處卑微之中,埃迪對待同樣卑微的馬可、魯道夫卻并不友好,最初要把毯子借給二人,但當魯道夫開始與凱瑟琳交往之后,這徹徹底底觸犯到了他身為美國人的尊嚴和自由,“這里可能比較自由些,可也一樣嚴格。”[2]可能如果沒有馬可和魯道夫兩個外人的到來,埃迪不會意識到自己對于美國的認同感,但一旦舊有的秩序被突如其來的他者打破,他就立刻以美國人的優越感和尊嚴來捍衛自己畸形的道德,所以在凱瑟琳和埃迪決定去結婚時,埃迪勃然大怒,向移民局告發。馬可和魯道夫被移民局的人帶走之前,馬可沖著埃迪啐了一口,這徹底激怒了埃迪,“我要我的名聲……馬可毀了我的名聲。”[3]其實這一切都是埃迪在自掘墳墓,最后的悲劇結尾也印證了這一老一代美國移民在身份認同上的矛盾和掙扎。
愛德華·薩義德認為,“每一文化的發展和維護都需要一種與其相異質并且與其相競爭的另一個自我的存在。”[4]新一代的移民帶來了新的勞動力,但仍然堅守著故國所帶來的文化價值觀念與道德倫理觀念;老一代的移民接受了美國夢等美國價值觀的熏陶,認可了美國人崇尚自由、法制的精神和性格,卻在故國的道德傳統當中陷入了困惑與糾結。埃迪想要捍衛他在美國居住多年所得來的身份,卻輸給了在他身上殘留著的西西里的道德觀念——重視尊嚴與榮譽。因而,埃迪注定要在這場自我與另一個自我的競爭當中陷入悲劇的深淵。
三、他者的凝視與欲望
站在他者的角度審視美國人的國家認同,也是解讀《橋頭眺望》中國家認同主題的另一條線索所在。馬可與魯道夫在劇中是截然相反的兩種性格。馬可有家室,為人穩重,埃迪總是說他“一向不大吭聲”[1]。他也是迫不得已才來到美國,“如果我還在那邊,他們永遠也長不大,他們只能吃陽光。”[2]在埃迪家安頓下來之后,他在碼頭努力工作,給妻子孩子寄過去許多錢。但他和埃迪的相處一直不好,埃迪對他一直是冷嘲熱諷,在第一幕結束時,他單手舉起椅子腿,將整個椅子舉了起來,令埃迪等人大吃一驚,原來在其其貌不揚、沉默寡言的背后竟積蓄著無限的能量,這也為第二幕尾聲的悲劇性結尾埋下伏筆。在埃迪的緊壓和脅迫之下,馬可不得不發泄出自己的怒火,“要是在我的國家,他早就完蛋了,他活不到現在。”[3]最終在與埃迪的爭斗中殺死埃迪。對于美國,馬可一直持懷疑態度,在他的眼中,“法律并不完全是寫在一本書里。”[4]即使埃迪侮辱了他的弟弟魯道夫,搶劫了他的孩子,埃迪也并不會遭到法律的嚴懲,只因埃迪是美國國籍。他不得不說,“這個國家我可真不明白。”[5]馬可出身農民階層,他的身上有著堅韌不拔的意志,也有著來自西西里的道德傳統,即法律之外的正義與信譽,在他的眼中,美國的法律并沒有捍衛自己所堅守的傳統道德,埃迪告發了他和魯道夫,還剝奪了魯道夫和凱瑟琳的愛情,在他眼中理應受到懲罰,但法律只能維護客觀事實證據確鑿的事,不能單單以倫理道德為準繩隨意責罰。劇中馬可選擇以最原始的方式殺掉埃迪,以眼還眼,維護了傳統道德的正義,但并不合乎美國的法律。在這一他者形象上,美國認同似乎并不成立,反而成為質疑、不解的對象,不同文化間的沖突和碰撞透過馬可形象直觀地表現了出來。
魯道夫卻與兄長馬可恰恰相反,他年輕氣盛,充滿活力,對美國夢有著無限憧憬與向往。他常常直接表露出他的對美國的認同,但這種認同卻并沒有像埃迪那般深入到思想精神層面,而是出于一種物質生活水平的考量。美國強大的經濟實力令他心向往之。在第二幕他對凱瑟琳說,“我想當個美國人……這里唯一的奇跡,就是有工作可干。”[6]在凱瑟琳想擺脫埃迪的束縛和魯道夫回意大利時,魯道夫堅決不干,“我怎能把你從一個富國帶到一個窮國去受苦受難呢?”[7]他的身上既有著意大利人的激情,同時又保有對愛情的忠貞,渴望美國國籍固然是他與凱瑟琳結婚的目的之一,但從他的告白中,可以看到他對凱瑟琳的認真態度,同時也能夠發現他與馬可的性格與信念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二人都堅守道德傳統,同浮華、虛假、浮夸的消極價值觀相悖:
你認為我真是那么走投無路嗎?我哥哥是的,我可不是。你認為我會今后一生背著一個我不愛的女人,只為了當個美國人嗎?……你以為我們意大利沒有高樓大廈?沒有電燈?沒有寬馬路?沒有彩旗?沒有汽車嗎?我們沒有的只是工作。我想當個美國人,只是為了可以干活,這里唯一的奇跡——就是有工作可干![1]
魯道夫的想法印證了絕大多數美國移民初至美國時的想法:取得一定的經濟地位,獲取美國國籍,然后慢慢接受美國人的價值觀念。他們都認可美國的經濟實力與工作機會,期望能和其他移民一樣過上穩定的生活。這是移民們接受國家認同的第一步,在接受一定的經濟誘惑或其他因素影響之下,慢慢接納美國的文化價值體系。“在保證國家純潔性方面,國民認同……要求移民們盡快切斷與故國的關系,在制度、族群文化、道德等方面向美國靠攏,主動融入美國。”[2]魯道夫形象正是外來者在接受美國國家認同方面的雛形。
關于移民美國化的問題是整部戲劇的重要背景。阿瑟·米勒在提及戲劇的環境以及次要人物時曾說:“離開他(埃迪)的左鄰右舍,離開他的工人同伙,離開他的社會環境,埃迪·卡博恩的思想就是不可理解的。他的自尊取決于他們對他的評價;他的價值產生于他對于自己文明法則的忠貞不渝。”[3]盡管埃迪等人移居到了美國,接受了一個與自身文化主體不同的異質文化,但埃迪仍然要面對著意大利文明法則與美國文明法則的沖突,在異質文化空間中,他的行事法則難以得到美國主流文化的認可與青睞。一方面是因資本的利益關系主動擁抱美國文明的移民,另一方面是因文化上的認同而遲遲無法接受文化多樣性的他者,埃迪等人就在這場文明的沖突中陷入了悲劇的深淵。
除卻以埃迪為代表的老一代移民和以馬可、魯道夫為代表的新一代移民,阿爾弗利和其他社區的民眾發出的聲音使得移民美國化問題成為劇作所要指出的重要問題,同時也能夠從人物群像的視角看待劇作中所體現的國家認同。阿爾弗利類似于古希臘悲劇中的歌隊,他的獨白起到了評價、交代背景、深化主題的作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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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美]愛德華·薩義德:《東方學》[M],王宇根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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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轉引自王青松:《“為美利堅合眾國干杯”——<障礙都燒毀了>中的美國國家認同》,《都市文化研究》,2019年02期,第180頁。
[10][美]阿瑟·米勒:《橋頭眺望》,屠珍,梅紹武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20年,第56頁。
[11][美]阿瑟·米勒:《橋頭眺望》,屠珍,梅紹武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20年,第54頁。
[12][美]阿瑟·米勒:《橋頭眺望》,屠珍,梅紹武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20年,第115頁。
[13][美]阿瑟·米勒:《橋頭眺望》,屠珍,梅紹武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20年,第110頁。
[14][美]阿瑟·米勒:《橋頭眺望》,屠珍,梅紹武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20年,第116頁。
[15][美]阿瑟·米勒:《橋頭眺望》,屠珍,梅紹武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20年,第166頁。
[16][美]愛德華·薩義德:《東方學》,王宇根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第436頁。
[17][美]阿瑟·米勒:《橋頭眺望》,屠珍,梅紹武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20年,第138頁。
[18][美]阿瑟·米勒:《橋頭眺望》,屠珍,梅紹武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20年,第76頁。
[19][美]阿瑟·米勒:《橋頭眺望》,屠珍,梅紹武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20年,第158頁。
[20][美]阿瑟·米勒:《橋頭眺望》,屠珍,梅紹武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20年,第160頁。
[21][美]阿瑟·米勒:《橋頭眺望》,屠珍,梅紹武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20年,第129頁。
[22][美]阿瑟·米勒:《橋頭眺望》,屠珍,梅紹武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20年,第130頁。
[23]王青松:《“為美利堅合眾國干杯”——<障礙都燒毀了>中的美國國家認同》,《都市文化研究》,2019年02期,第186頁。
[24][美]阿瑟·米勒:《橋頭眺望》,屠珍,梅紹武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20年,第38頁。
作者簡介:徐立勛,男,漢族,1997年2月生,山東青島人,碩士生,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2019級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研究方向:非洲英語文學,非洲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