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魯彥的《菊英的出嫁》以母親的口吻娓娓道來,一個只有八歲陽壽的女孩菊英,在去世十年之后,母親為她準備了一場盛大而又荒唐的冥婚。我們在感慨于那煞有其事的婚姻程式迷信可笑的同時,不妨思考背后折射出來的傳統女性的行為邏輯,思維方式以及生存困境。
關鍵詞:冥婚 父權 女性譜系 ?反抗
相信的力量
冥婚,又稱幽婚、嫁殤婚、虛合婚、鬼婚、配骨、攀陰親、冥配、亡靈婚等,冥婚的本意是指男女死后結為婚姻,“男女生前未婚,死后由其親屬按婚嫁禮儀尋找配偶,舉行婚禮,然后將男女雙方的尸骨依夫婦禮儀合葬的一種婚俗”
在中國傳統的民間文化中,冥婚習俗有著悠久的歷史,一般來說認為冥婚習俗起源于殷商時期。小說一開始,并沒有直接表明菊英已經去世的事實,另一個世界的菊英,在母親眼里,會長大,會變老,會有人的復雜的情感和豐富的心靈世界。
德國思想家卡西勒在《論人·人類文化哲學導論》中說道,“神話所賴以建立的過程要有信仰的要素,在神話產生過程中總是暗含著一個相信的活動,如果沒有對它的對象實在性的相信,神話就失去了它的根基。”
引申到民間習俗上,這個說法同樣適用。換言之,這種冥婚習俗可以延續的背后是信仰的要素,它使得先民對消解死亡恐懼的美好想象,得以在歷史的長河中,不斷地得到一代又一代人的回應。它不僅可以安慰死者,更可以安慰活人。不論是佛教中的因果輪回,還是道教中的生死如一、陰陽相通,靈魂不滅的觀念深深刻在人們的心里。換言之,冥婚制度在中國民間語境中,有著深厚的文化根源和倫理觀念,不是簡單的愚昧迷信就可以概括的。
在中國人眼里,人死之后,不是一具具冰冷的尸體,而是會在陰間繼續生活的鬼,它們也需要結婚,也需要吃飯,也需要花錢,甚至也會死亡。這種特殊的死亡理解和死后繼續生活的生死觀,使得冥婚習俗這種非現代性的習俗一直伴隨著中國現代性的形成和發展。除去它愚昧落后的成分,它是中國人對靈魂不滅,生死同途觀念的信仰。
隨著菊英的“長大”,對“完整有序的婚姻”的信仰便出現了。在母親眼里,到了十七八歲獨自一人的菊英會苦惱,會憂郁,會需要一個婚姻,身體需要依附,靈魂需要寄托。這種觀念,對于一個傳統宗法家庭成長起來的女性,是理所當然的,菊英的祖母如此,母親如此。
而在心智情感尚未成熟便離開的菊英,本無需經歷這些,然而,母親近乎執著地相信,她要通過婚姻,完成自己的母親使命,也使得女兒成為一個完整的人。
菊英已經死去,她當然不會這樣想,這一切不過是母親所想。在傳統的男權社會里,一個女人生命的兩端聯結著婚姻與死亡。女性的存在,是本能性的而非文明性的,她們提供得是感情上的慰藉,而不是文明進程中道德才學的實踐。情感性的,附加性的,非獨立性的女性,無法逃脫成為妻子,成為母親的命運。
同時,女性也在不斷被召喚,被訓誡,以至于臣服,覺得一切本就如此。在獲得家族認同的同時,也將這把標尺指向自身,用以審視觀望自己,獲得自我的認同,甚至于附加在旁人的身上,在狹隘的生活空間里,按照這種人為規定的程序走完一生。
但是,我們也應該看到,這場冥婚里的溫暖的,人道的因素,未經婚配的少女,在死后的世界里,沒有親人,就是一個孤魂野鬼,母親想給菊英家庭的溫暖和幸福,在這一點上,她是真誠的。
值得一提得是,這場冥婚,在旁人眼里,也未曾有不妥,在菊英出嫁那天,人們扶老攜幼的在街上等候著觀看,看的人都說菊英的娘辦得好,稱贊他能吃苦,說新娘新郎很配對。
由此可見,不管是對于死后世界的相信,還是對女性與婚姻捆綁至死的堅信,已經不是個別人的信仰,而是深深扎根在中國民間社會的一種普遍的文化現象。跳出那個時代的我們,站在局外,覺得一切荒唐可笑的同時,更應該反思這種相信背后對女性無形的壓迫和訓誡,反思這種相信形成的文化土壤。
隱形的父親
著名文學理論家薩義德說,文本的統一性或者內在有機性都是由一系列的譜系學方面的聯系維系著的:這些聯系包括作者—文本,開頭—中間—結尾,文本—意義,讀者—闡釋,等等。而在所有這一切之下的,是有關成功、父性身份、或者等級制度的想象。也就是說,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父親身份”一定程度規定了一部作品的合法性。《菊英的出嫁》也不例外。
男性作者天經地義地認為他們對于女性“人物形象”擁有以父權為背景的所有權,他們可以在“無限的單詞的海洋中”刻寫下女性的“人物形象”。掌握著握筆權的男性,擁有著將女性禁錮在自己筆桿里的權利。女性是溫順的,服從的,第二性的,以男性為中心展開她的人生。
表面上看,父親常年在外,對于菊英來說,父親的形象是缺失的,但實際上父親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審視者,隱藏起來,俯視著這個家里發生的一切,甚至潛在地掌控著祖孫三代女性的行為。
文中提到,在菊英幼年時期,父親去云南做生意,四年不回家,也沒有錢寄回來,母親和祖母千辛萬苦的給人家做粗活來養活一家子。母親或許心酸,或許有抱怨,但還是接受這一切,她是不幸的,但她并沒有對這種以男性為主導的家庭結構提出本質上的質疑。一個基本消失的父親,他的力量,無形卻又沉重地叩擊在每個女性心里,即便他不在,這個家庭也會按照他的意愿,有條不紊地運行著,他的權威依然不可動搖。
后現代主義思想家福柯強調,話語是權力的關鍵,語言是被打上社會烙印的,這一觀點被女性主義者拓寬到性別領域,即在話語中尋找兩性關系的影子,“在無意識中尋找女性,也就是說從她們的語言中去尋找。”。母親的言語,不自覺地帶上了父親的陰影,“好好地服侍他,依著他,不要使他不高興,歡歡喜喜明年就給他生個兒子……”。母親對女兒的祝愿,依然擺脫不了自己所遵循的觀念,她活在囚籠里,女兒也被套上這人為的枷鎖。
事實上,祖母,母親以及這個家族,這個社會里千千萬萬的女性都是從這種規勸里走出來的,從被父親掌控轉向被丈夫掌控。或許,她們的生活方式,人生軌跡會有不同,但是這種觀念,在細微處,在言語里,在行為里,深深扎根心間,這種代際傳遞和延續使得父權制的幽靈,始終縈繞在女性身邊,以至于成為一種無意識。
在這種無意識的驅動下,已被馴化的母親,將自己的情感,希望和寄托,投射在女兒的身上,她不是去擺脫讓自己不幸的婚姻,而是換一種方式以欺騙式的想象給自己“第二次婚姻”。這場冥婚,是她拯救自己的最后一步,很顯然,菊英的死亡和這場事實上不存在的婚姻,預示著母親的徹底失敗。
換言之,為菊英尋找一個好丈夫,也是母親彌補自己缺憾的一種方式,是母親宣泄自己隱秘欲望的一個出口。母親的婚姻不是幸福的,礙于種種外在因素,她不可能表達憤慨和不滿,她也需要愛與被愛,她的情緒,情感,被無形中存在的父親拷問以至于被壓制,這些不可忽略,隱匿于內心的欲望本能,迫切需要一個寄托的時候,菊英的冥婚儀式,就具有了另一層的意味,一種指向人內心無法言說的角落的意味。
在這個暗秘的角落里,母親期待得是,在自己的軀殼里長出另一個菊英,讓菊英重復她的生活模式,在這種根本不會完成的模式里面,母親可以盡情的想象,想象女兒的婚姻幸福,情感滿足,來彌補她的空虛以及她被壓抑住需求。女兒即是母親,母親即是女兒。也就是說,在這場冥婚里,盡管主角是母親想象的菊英,但實際上是那個潛伏在社會規訓之下的渴望完美婚姻和幸福的情感體驗的母親。然而通過這種方式,母親既沒能拯救自己,也沒能重獲新生,相反,卻把自己獻祭給了父權制文化。
女性的反抗
在很長一段時間,女性視角,女性經驗在文學史上是缺失的。處于失語狀態下的女性,沒有決定權和話語權,她們在男權話語的裹挾下,不得不沉默和妥協。
《菊英的出嫁》盡管是男作家的作品,某種程度上,卻具有著女性主義文本的特質。它以母親的絮語展開它的敘述脈絡,這是一種區別于傳統話語的,用女性的語言,講述女性的故事,流露女性的情感的敘述。
隨著母親的情感的流動,我們可以走進母親的內心世界,體會她的歡喜與悲傷,通過那沒有邏輯的,感性的,細膩的女性表達,我們可以觸摸到母親和菊英的心靈世界,這是對傳統的以男性為主體的敘述方式的挑戰,男性作者不再是他自己創造出來的那個虛構世界的絕對統治者,女性形象的存在不再只是被表現,她們可以發出自己的聲音。
比如,文中有提到,“她的爹在千里迢迢的地方,錢也沒有,信也沒有,人又不回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就已經是帶有不滿,譴責的情緒了。在元雜劇中,有不少女子丈夫高中狀元,很多年不回家,自己在家侍奉公婆,無怨無悔的題材,相較于這些,《菊英的出嫁》里面有正視女性的內心,女性有作為一個人存在的一面,而不僅僅是被禮教被道德包裹起來,供后來人膜拜的“活菩薩”。
女性主義理論家露西·伊利格瑞提出了“女性譜系論”來說明男性權力對女性的壓制以及女性權力體系建構的可能。在前俄狄浦斯階段,女兒對雙性一體的母親是完全認同的,而從“戀母”轉化成“戀父”,實際上是男權體制對女性價值的排斥和消解,母親與女兒之間交流的通道被漸漸隔斷,女兒轉入投向父親的懷抱。
這其實是符合人性中的“慕強”心理,女兒看到高高在上的父親,會產生崇拜,依賴和順從的情緒,而看到處于劣勢地位的母親,更容易產生自卑,不屑的情緒,這會使得父權制下的母女關系更具有對抗性,而父女關系卻更加緊密。女兒作為父親情感的慰藉物,她的功能性的,個體性的價值被排除在外,通過父親的認可,來獲得自我的存在意義。
在菊英的家庭里,父親的缺席,父權制的相對遠離,使得這種“戀母”情結非但沒有轉化,反而愈加深化。菊英與母親之間是緊密結合的,“她不同于別的孩子去玩耍,也不噪吃閑食,只是整天的坐在屋子里做工。她離不開娘,娘也離不開她。”,母女關系的這種依賴性,排他性,她們相互之間用母親和女兒的愛去愛,去甘愿付出,某種意義上,構成了一種聯合,用以反抗男權體系下的他者地位。
然而,有意思得是,從未離開過母親的菊英,在第一次出遠門回來以后便得了重病進而去世。這是母親和女兒在空間上的第一次分離,而這次分離,讓菊英見到了外面的世界,當一個從未見過的豐富多彩的世界在她眼前展開的時候,她的內心產生了波動,她會和母親開心地說外面的經歷,這是她第一次走出自己狹隘的生活空間,也是唯一一次。
母女聯合體面臨的第一次崩析的挑戰,盡管隨著菊英的去世而不了了之,但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預示著女性以這種方式挑戰對抗父權,是不可靠的,女性家庭內部的聯合體是不牢固的。那么,我們不妨想象一下,如果菊英沒有得病沒有去世,那么,她和母親的關系會發生變化嗎?
她的未來無非是兩個方向,一是徹底成為了母親生命的延續,以失去自己某部分的獨立性作為代價,和母親一起,在父權制社會的間隙里,發出自己微弱的聲音。二是自我意識覺醒。代際傳遞的婚姻觀,女性觀在菊英這里,或許會被阻斷,小說通過菊英出遠門的情節設置,給了我們希望,但緊接著筆鋒一轉,寫到了菊英去世,這無疑是在給我們警示。女性需要反抗的不僅僅是父親,還有女性本身,換言之,菊英要想成為一個獨立的人,她不僅僅需要和母親聯合起來反抗父親,更要從母親的軀殼里出來,反抗母親。
結語:男性作家無意識地以自我為中心的書寫模式,使得他們不論是在女性書寫還是女性形象的塑造上,一定程度上,都具有相對的局限性。比如孫犁《鐵木前傳》里的小滿兒,作家一方面塑造了一個靈性的,活力的,生動的少女,另一方面,也潛在地體現了中國文人士大夫的舊趣味和臆想。小說里驕傲的小滿兒對其他人莫不在意,卻對“我”即作家和所有人都不一樣。五四以來的作家,大多把女性處于被表現,被啟蒙的地位,而知識分子即作家本人隱含在文本背后,充當著批判者和啟蒙者的角色。換言之,男性作家與他創造出來的女性人物一開始就處于不對等的地位,他們是這個世界里的絕對權威和象征性的父親。
但是王魯彥筆下的《菊英的出嫁》,顯露出了一定的女性意識,在這個主要由女性構成的世界里,父親的邊緣化,母親的中心化,一定程度上,打破了男性為主導的家庭構建。父親的遠離,女性之間的相互信任和聯合,倚靠性的母女關系的建立,拓寬了女性的生存空間,也為女性的反抗,提供了一些思路。文學作品的解讀不是恒古不變的,而是面向未來的,有著無限開放意義的效果顯現過程,文學史的豐富程度,一定程度上,是與讀者的解讀闡述密切相關的。用女性主義的視角去解讀王魯彥的《菊英的出嫁》,我們可以從冥婚習俗的文化根源,完整有序的婚姻期待,父權制度對女性無意識的同化以及女性本能的反抗等角度來看待這部作品,這對結合當下的語境,思考有關女性的問題,反思女性的社會處境,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
參考資料
[1]《中國冥婚習俗研究綜述》 姚彥琳
[2]《父親的陰影:<菊英的出嫁>中的女性意識》 李瑞
[3]《閣樓上的瘋女人:女性作家與19世紀文學想象》作者:[美]桑德拉·吉爾伯特,蘇珊·古芭 譯者:楊莉馨 上海人民出版社
[4]《當代西方文藝理論》朱立元 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
作者簡介:楊心陽 2002年1月 漢 安徽省安慶市 鄭州大學文學院本科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