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

“都幾點了？今兒怎么送這么慢？ ”“不好意思啊姐，今天公司拿件晚了，我要....”“砰！” 小哥話還沒說完，大姐已冷漠地關上了門。小哥使勁兒擠了下右眼，快步走向電梯間，擰開礦泉水喝了一口。 到了一樓，他拉上厚外套的拉鏈，笨拙地扭出了單元門，快遞手拉車轱轆劃過柏油地面生出尖銳的摩擦聲，兜上掛的一串鑰匙嘩啦、嘩啦地響，里面有個女兒照片的掛件，他看著不禁嘴角上揚，這個時候女兒應該放學了吧。

夕陽的淡淡余光透過香樟樹葉的裂隙，灑在單元樓磚紅色的墻上折射出斑駁的光影，像被踩碎的鉆石，給冬日里的小區添了幾分暖意。

小哥叫王同，一個長形方臉、皮膚黝黑粗糙、眉眼緊蹙的中年男人，樸實簡單又勤勞能干，聽人說近幾年大城市的快遞工作火了，能掙錢，就從小縣城到武漢打工當快遞員。他父母年紀大了很是需要人陪，每年離過年還不到一個月呢，就三番兩次地問他何時回家，他干快遞的實在忙，和妻子女兒更是聚少離多。日復一日，操勞辛苦，但讓他欣慰的是女兒微微學習不錯，他早就看出女兒是好苗子，當初勒緊褲腰帶把她送去當地較好的小學。他現在每天在這座城市里，全是累、乏味與憤懣，可當看見太陽出來了，煙消云散，便什么煩惱都沒有了。

“你今個年兒早回來哈，孩子和爸媽都得想你嘞。”聽著妻子在電話那頭的聲音答道“得嘞”。說罷，便撂下電話繼續推起小拉車出了小區，送上了今天最后一波快遞。

太陽還沒落山，微光還在，只是添了呼呼的風吹過他的耳畔，不一會兒他到了醫院門口。“師傅，給開個門，送快遞的！”王同偏過身子，逆著風向保安亭喊了一聲。“開不了，現在醫院不讓其他人隨便進，你給人打電話吧！”保安亭里大爺給窗戶開了個小縫，向他揮揮手說道。王同嘟囔著：“平時不都開著呢嘛，怎么快過年開始為難人了？”無奈他隔著大門給人挨個打電話。

忙活了一天回到租的半地下室，王同脫下厚厚的外衣，身體累的一進屋直接攤躺在床上，他習慣性地點開了工友群，驚人的看到群里信息多的差點翻了天。“肺炎傳染病？”“消息可靠嗎？”“有你說的這么邪乎嗎？”他看著一連串快速閃過的信息抹了把臉，有些發懵，滿臉疑惑，轉眼一個工友說自己專門問了醫院的熟人，說這是個厲害的病毒，醫院也正在往上報。大家將信將疑，其中有人提醒大家注意安全，畢竟他們這些在外跑貨的最容易感染上病。王同微微皺了皺眉，不一會兒，手機屏幕的光漸漸暗淡，他逐漸閉上了眼睛。

天空飄下點小雨，到了夜里嘩啦啦的愈下愈大。早晨雨水透過半地下室窗戶滴滴下漏進王同的屋子，以往這時候晴天時，透進來的是晨曦的光。醒來已是第二天了，天暗淡淡的，他簡單披了件雨衣匆匆出了門。路上，一個外賣小哥正從藥店搬著一箱子酒精、消毒液之類的東西嘟囔著：“你說這醫院要啥沒有，咋還讓我在這藥店買呢？”小哥費力地搬到摩托車上，揚長而去。藥店里人擠滿了，摩肩接踵，王同隨大波搶到了最后的兩包口罩。這天晚上，他翻出了屋里的遙控器早已灑滿一層厚厚的灰，平時哪有閑情逸致看電視呢。打開老式電視機，新聞上播出了對武漢疫情的通報，他眉頭緊蹙地盯著電視屏撓了撓頭，呆若木雞，心里很是慌亂。霎時間，手機消息蜂擁而至，他愣愣的看著屏幕上跳出來的跑腿招募，閃爍著“一單最少二百，按單加錢”的字樣。“啊？二百？”他剛緩過神來忙點進去看。慌亂中又驚喜，“這錢咋能不掙呢！”他跳下床。下一秒抬頭看了看正在播的新聞，頭一歪，又“嘶”了一聲。正巧這時妻子一個電話打過來，“你那里啥子情況？有嘛病毒？麻溜兒回家來！”王同張了張嘴，啞聲說道：“莫得事嘞，我這兒還沒啥子事兒，晚點回去嘍，這兒急需跑腿兒的快遞員，現在能賺……？”還未等他說完，妻子怒氣沖沖地低吼道：“你個瓜娃子！想嘛子想，麻溜兒回來吧！”王同掛了電話，又看了看招募，報了名。

第二天他早早就醒了，想著一單就賺二百，迫不及待的想接單。一出門，他呆呆地站在門口，小區院里空無一人。他滿臉詫異地走到街上時，接到了第一個高額單，是地址來自武漢第三醫院的牛女士買的兩袋酒精消毒濕巾。他騎得飛快朝著地址去了，剛進醫院就被一只在空中張牙舞爪的手臂擋住了，一位滿頭汗珠的母親火急火燎地，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混亂地到處指著，越過她的是一個鬢角已被汗水浸濕的女人，踉踉蹌蹌地、焦急的向他揮手打招呼，他愣了片刻說道“牛女士是吧？您買的東西。”女人帶著口罩，雙眼空洞無神，接過東西轉身走了，大廳擠滿了人，還沒幾步她的蹤影便淹沒在混亂中。穿過醫院過道，走廊充滿了神情各異的醫生和病人，呻吟聲、哭喊聲充斥在他耳邊，穿著騎手服戴著護鏡的他在一片白色人海中顯得格格不入。

醫院外空無一人的荒涼街道與之有著天壤之別，王同仿佛從水深火熱中走出。門口一個年邁老奶奶低著頭蹲在地上，她脖子上圍著的芭比絲巾尤為引人注目。她沒有戴口罩，旁邊的零星幾人劇烈咳嗽著，王同見狀下意識的摸了摸兜里的口罩，躊躇再三還是沒有掏出來，快步朝大門口走去。王同這幾周連續送了不少高額單，他捶著自己的背又抻了抻，“哎呦，我這老腰啊”，持續的早出晚歸讓他有些吃不消，逐漸陷入了疲倦。

這天，天陰沉沉的不見陽光，本就寒冷的冬風此時更加刺骨，王同走在小區里縮了縮脖子，狼吞虎咽地幾口吃完包子，不禁打了個寒顫。今早的第一單是送往一個沒有電梯的老式小區六層，王同在昏暗的樓梯間里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抬頭一看門牌號才剛爬到四樓，手撐著扶手靠著欄桿走，一步步的步伐愈加沉重。終于邁上了六樓，他彎著腰捂著肚子敲了敲門，無人應答便又敲了幾下。他把臉緊貼在門上聽到零星的動靜，摩擦聲越靠越近，門開了。一個失去了光澤神色蒼白老人的臉映入他的眼簾。王同遞上東西拿出手機，點完“快件已送達”后他下意識瞄了一眼收款金額。“啊？咋只有十八塊？”，再仔細一看原來這是一單普通的基礎配送，沒有自主支付的高額費用，匆忙搶單的他根本沒注意到。喪氣的他瞟了一眼老太太扭頭就走。“喂......小伙子......”老人用喑啞的聲音叫住他，他不耐煩的回過頭，“你能不能把我......送去醫院..”老人的身體虛弱地靠在門框上，“小伙子，你幫我這個忙，我這間房子里東西......都給你。”王同站在樓梯口看著老人，注意到了她身后玄關掛鉤上掛著的一條芭比絲巾，他邁出了一只腳身體前傾朝房間里看。一眼望去屋子無比干凈整潔，下一秒他被客廳墻上掛著的一張金框鑲邊照片吸引。照片上是一個女孩的特寫笑臉，老人見王同看的入迷便說道：“這是我孫女，她今年過年回來，我可得......活到那一天啊。”定睛細看，他不禁想起去年冬天微微那嫩嫩的臉蛋被吹得通紅，寒風中依然瞪著的大眼睛緊盯著人群，目光數次移轉終于和爸爸對上了眼，她喜上眉俏飛奔過來，猛地跳進爸爸懷里，一路上她嘰嘰喳喳聊著學校里的日常笑逐顏開。王同的眼眶濕潤了，在模糊的視線下微微的笑臉和照片中的女孩重疊在一起。她們同時八九歲，靈動可愛的神色、潤嫩的臉頰是那么相似，眼角也是如出一轍。看著老人滿是期待與渴求的神情，王同沒再多想，背起老人朝樓下跑，直到送進了急診室，他累癱在門外的座椅上。

救護車頻繁不斷地送來病人，急救室的床位早已經滿了，擔架床上的病人被堆擠在了走廊，他意識到每一單生意背后都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

“咋還不回來，你知不知道女兒在家想你，一直等你盼你呢”，收到妻子的短信，他給女兒寫道：“微微，爸爸很想你，但在武漢也有很多像你一樣的女孩，他們的爸爸媽媽回不來更是見不到，我正在幫助他們。”王同分享給妻子這座城市帶給他的感慨與喟嘆、觸動與熱度、波折與成長。“今年過年可能真回不去了，你和爸媽孩兒好好過個好年，我在武漢還有點事兒要干。”妻子的眼淚止不住地溢出，經過了內心強烈的掙扎，她終于抹了抹眼睛打下四個字“好的，早歸。”走出醫院已是中午，王同尋找著這城市里下一個需要幫助的人，他不再看訂單的金額，只要有人求助他必定首當其沖。而后他向公司申請了幾輛小面包車命名為陽光巴士，組織工友往返醫院無償接送病人家屬、跑腿送單。陽光拋在大地上耀眼可人，他憶起了在這座城市所看到的每一個笑臉、一個點贊一個手勢甚至深夜便利店老板為他煮的粥飯......武漢這座城市給予的點點滴滴在這一霎灑入他的心里，掀起一陣波瀾。他把那一縷縷斑駁的微弱光影匯聚又離散，化作照亮這座城市的微光。猶如夏天生機勃勃的激情、冬日里雪花的溫度、春水流淌進心口池塘的柔暖、秋日里微風徐來的清澈，是力量、燃與感動。

外面，天是森冷的蟹殼青，一樹的枯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像瓷上的冰紋，冰紋中隱約還透著暖黃色，太陽要出來了。太陽帶著微光出現，伴著余光告別，留給大地的是溫度、是情;是感化、是力;是微光，是暖陽，是愛在遠方與近在胸膛。

王同接了下一單，朝目的地奔去——。

【作者簡介】

肖君莉（2004.05-），女，漢族，北京市人，北京市中關村中學高中學生，主要寫作方向：小說、散文、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