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他”的轉喻義演變及語用移情功能

汪露瑤

（暨南大學 華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610）

一、引言

“盤他”作為網絡語，可追溯至綜藝欄目《相聲有新人》中《文玩》的一句抖包袱臺詞：“干巴巴的，麻麻賴賴的，一點都不圓潤，盤他！”（孟鶴堂）隨后此語火遍全網，掀起了“萬物皆可盤”的創意比拼。其實中國自古以來就有“盤”文化的傳統，只不過這個傳統流行在文玩界，之前沒有得到廣泛關注。

“盤”是文玩界常用的術語，存在“三分品相七分盤”的說法，“盤”是指“人的雙手不斷通過撫摸、按、壓、揉等方式把玩器物，使手上的油脂包裹文玩，手上的汗液滲進文玩使之上色”，使其包漿或轉色，以增加光滑度和質感，提高價值。［1］相比可遠觀不可褻玩的物件，“盤”意味著通過人的參與改變物品的價值；在掌心翻轉的過程中，物品能反過來刺激穴位、按摩健身。由此可見，盤文玩有修身養性的作用，以玉文化為例，“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所以“君子無故，玉不去身”，顯示出中國人與物形成的特殊互動，在潛移默化中相互影響、相互造就。

“盤他”最初的詞義較簡單，在后期的不斷傳播和發展中，詞義不斷擴大和轉移，最終形成了現在的多種意義。但是不論是最初的文玩語義域還是現在的各種語義域，從根本來說，“盤他”一詞的原義、新義及移情功能的出現都是人的主觀能動性發揮的結果，也是在不同語境下運用的結果。

由于“盤他”出現的時間較短，目前對“盤他”一詞的研究尚少。從目前的研究看，對“盤他”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對文化內涵和流行原因的分析方面。如通過探討“盤他”的語義、結構及衍生機構剖析“盤他”的意義和文化價值（李菊，2019）；探究“盤他”的來源、發展、含義及走紅的原因揭示當下社會文化心理（金華，2019）；從語言學和詞匯學角度分析“盤他”的演變過程、方式（馬虹，2019）等。現有研究的視角以“盤他”中的“盤”所引發的隱喻義（基于相似性）為主，本文聚焦“盤他”語義相關性的轉喻義及語用功能，與以往不同。

關于“盤他”一詞的流行原因，學者們多從語言內部和外部兩方面進行分析，如語言的經濟性原則和社會科技的發展（馬虹，2019）等。但是目前關于“盤他”一詞所表達的轉喻義及移情功能的研究還較少，本文嘗試另辟蹊徑，從語用的角度分析。

二、“盤他”的轉喻義發展

在傳統觀點里，轉喻作為一種修辭方式往往發生在特定的語境當中。其實轉喻不僅是一種修辭方式，還是人們認知世界的一個過程，轉喻的巧妙使用可以促進人們的語言交流，提高交流的效率，更好地傳達情緒情感，這是移情功能的體現?，F代漢語的語法發展受到社會力、語用力、認知力和情緒情感力的影響（Schmid，2016）。傳遞情感作為社會語言的主要功能之一，話語情感不同程度地反映了社會文化的內容及對人的影響。首先，話語中的情感能直接體現社會文化；其次，話語中的情感表征很大程度體現出社會文化對語言的影響（劉瑾，段紅，2019）。網絡熱詞作為短時間內“席卷”社會語言的語言現象，相對于現代漢語中穩定的詞匯，網絡熱詞更能體現特定時段中社會文化傾向及社會心理。同時，了解網絡流行詞所包含的情感內涵有利于全面理解網絡流行詞的積極意義，促進語言的發展。隨著社會語言的發展，語言的表達愈加多樣化（陳琦，梁潤生，2016）。在現代語言環境下，表面上看起來消極的詞可能表達積極意義，反之也成立。因此，了解網絡流行詞背后的情感內涵顯得尤為重要。

語言中的情感是一個復雜的系統，包括判斷、情感、鑒賞（王振華，2001）?，F代漢語將詞匯分為褒義詞、貶義詞和中性詞三大類，如“美麗”“丑陋”具有明顯的褒貶色彩，其他中性詞如“大”“小”等無法直接判斷褒貶色彩的為中性詞。但是，由于現代漢語中褒貶詞沒有明顯的界線，因此部分詞匯存在褒貶模糊的現象，即既可為褒義詞又可為貶義詞，判斷褒貶色彩主要依靠該詞語所在的語境，本文的“盤他”也存在這個現象，“盤他”所蘊含的不同情感態勢是在不同語境下轉喻的體現。

“盤他”一詞的中心語是“盤”，關于“盤”《現代漢語詞典》中有十三個義項：古代的一種盥洗用具；（名）盤子；形狀或功用像盤子的東西；指商品行情；（動）回旋地繞；（動）壘、砌、搭（炕、灶）；（動）仔細查問或清點；（動）指轉讓（工商企業）；（動）搬運；（量）用于形狀或功用像盤子的東西；用于回旋地繞的東西；用于棋類、球類等比賽；（名）姓。［2］但是《現代漢語詞典》并沒有收錄“盤”在文玩界的意義，本文總結的“盤”共有十二個義項。

在“盤他”一詞流行網絡之前，“盤”字更多地被用作量詞或名詞出現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極少直接作為動詞出現在人們的日常交際中?！氨P他”一詞的流行和大規模使用得益于其在不同語境下擁有的較強表達能力。根據何自然對語用移情功能的研究，目前對移情的研究角度大致為二：從“語言—語用”角度和“社會—語用”角度。前者主要研究移情和句法功能的關系，后者研究移情和言語事件的關系，本文以后者的研究角度出發探索“盤他”的轉喻義演變和語用移情功能。

三、“盤他”的語用移情功能

“盤他”一詞的意義在不斷的傳播使用中豐富，產生豐富的語用移情功能。

（一）表達褒愛的情感態勢

（1）這個小孩太可愛了，盤他！

（2）不管是哈士奇還是柴犬，盤他就完了！

（3）電影《我和我的祖國》真是一部好電影，快去盤他！

（4）沈從文先生的小說《邊城》真的很值得一看，快去盤他！

（5）真果粒推出了新口味的牛奶，盤他！

這里“盤他”的受事者不受種類、性質限制，“盤他”或者“盤”表達同一個情感內涵，即施事者對受事者帶有正向的情感動機，表達主體對客體所抱有的積極態度。在這里話語者將主體對客體的情感附加在“盤他”上，這是在正常語境下主體的移情表現。同時，這里的“盤”從文玩術語中簡單的動作詞脫離出來，轉變成具有厚重情感態勢的詞，這是“盤他”在使用中轉喻的體現。相對于其他表示褒愛的詞如“喜歡”“心儀”等，“盤他”更直接、有趣，使用更方便。

“盤他”作為動賓短語可以獨立成句，且句式簡潔、表達直接，因而具有較強的情緒表達能力，符合現代人的表達需求，這是“盤他”受到歡迎的重要原因。表褒義的“盤他”的使用體現了現代人在語言表達上直接風趣的需求，同時，“盤他”從相聲表演中進入社會語言一方面體現了行業語言與社會語言的聯系，說明了相聲行業受到了人們的較大關注；另一方面反映了現代社會一種普遍的文化傾向或文化心理，即易吸收理解、表意直接、表達風趣的快餐文化的日益盛行，正是這種文化傾向進一步促進了“盤他”更多轉喻義的形成。

（二）表示積極向上的情感態勢

（1）今晚10點，中國隊，盤他!（《人民日報》微博）

（2）《盤他!澳洲男子乘滑翔傘降落瞬間突然被兩只袋鼠“胖揍”一頓》（騰訊網）

（3）這是歷年高考題中的精華題，我們一起盤他！

（4）管他這所山有多高，盤他就對了！

這里的受事者同樣不受種類、性質等方面的限制，可抽象、可具體。這里的“盤他”表現的是一種積極向上的態度或者剛正不阿的精神，同時傳遞的是一種正能量的因素。這個義項多出現在施事者在面對困難、敵人或社會正義問題的語境中，表現的是正向積極的態度和情緒。人們在使用這個義項時通常處于情緒較激動的狀態，情感色彩更濃厚，展現較強的情感表達能力。

轉喻的使用范圍十分廣泛，目標域和源域在某些方面具有相關性或相似性可構成轉喻。這里的“盤”原義是將一客體事物在外力作用下發生形變，在此情感態勢下，用“盤”轉喻克服困難、伸張正義等，也是將一種正向的情感移情在“盤”上的體現。這里的“盤他”所包含的情感內涵比較豐富，如迎難而上、克服困難、不屈不撓、勇敢等正向的情感態度。相對于表示相同含義的“克服”“解決”等詞，“盤他”更多地體現出說話者豁達樂觀、積極向上的情感傾向，這是主體利用“盤他”的移情功能的體現，使表達更生動有趣。就目前的使用情況來說，“盤他”用于表示積極向上的情感態勢的情況較多。此外，“盤他”在被用作這個情感態勢時，通常暗示需要付出一定的努力，目標事物具有一定的挑戰和困難。這里的“盤他”在多數語境中表達的仍是褒義色彩，反映了現下人們一種普遍的心理現象，即面對困難時多用調侃、嘲諷的方式表達積極的態度，轉移消極影響。

（三）表示教育或教訓的情感潛勢

（1）這個小孩子太鬧騰了，盤他！

（2）我的自行車又出毛病了，盤他！

（3）我的發型太丑了，盤他！

（4）他現在的樣子真是欠盤！

（5）今天我一定把你盤得服服帖帖！

（6）《盤他!開封街頭上演生死時速，一輛白車頂著協警狂奔1000多米，協警被甩飛……》（《河南法制報》）

這里“盤”的施事者傾向改變受事者，這里的改變可以指改變外表形態或者內在品質等。這里的受事者同樣不受種類、性質等方面的限制，受事者可以是人相關的（外表、性格、品德、行為等）、具體的事物（如家具、交通工具等）。當受事者是人時，“盤他”通常表示一種教育或教訓的意義；當受事者是物時，“盤他”通常是表達一種修理或改造的意義，但是無論是人還是物，“盤他”表達的都是改變原有的狀態或形態，使其發生施事者希望看到的性質上的改變，這里的“盤”從外力改變轉喻為情感上的改變。

這里“盤他”所表現的移情功能更直白，話語者或施事者將不滿等情緒通過“盤”字展現。由于“盤他”帶有調侃的意味，因此在使用“盤他”時帶有的負面情緒或者情感會相應弱化，在日常交際中用到時“盤他”的表達顯得較委婉，受事者在語言上受到的沖擊相應減弱。與此同時，“盤他”在用于表達這個情感潛勢時，在調侃意味之外包含更多的堅決，即改變受事者的決心。相對于表達相同含義的“改變”“改造”“教訓”等詞，“盤他”更容易使受事者接受，表達直接的同時更委婉，不會對受事者產生較大的情感沖擊。這里的“盤他”在多數語境中表達的是貶義色彩，但不同于其他貶義詞的直接，“盤他”的表達更委婉風趣，反映了現代人在表達個人意見時更注重聽話人或受事者的心理反應。

轉喻和移情功能不僅出現在“盤他”上，而且廣泛存在于各種網絡流行詞中。如“雷”字，本身是一種自然現象，由于打雷時聲音巨大會造成驚嚇等反應，因此現在有“雷人”的用法，也單獨用“雷”表示震驚等情感，都是漢語中轉喻和移情功能的體現。以上“盤他”蘊含的三種情感傾向為目前最常見的語用情感，但漢語詞匯表達的含義是各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在不斷的轉喻過程中“盤他”還可表達其他情感傾向，如“他今天生日，一起盤他！”表示調侃、戲弄、開玩笑等情感，本文聚焦“盤他”最常見的轉喻義及語用情感，其他用法不再具體論述。

四、“盤他”流行原因簡析

網絡流行詞“盤他”作為現代漢語詞匯的組成成分，爆紅網絡并得到大規模使用是由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其中推動“盤他”發展的主要原因可以分為兩大方面，即語言內部原因和社會外部原因。

（一）語言內部原因

從語言經濟原則來看，“盤他”遵循語言在演化過程中的這個基本原則（何雅文，許亮華，2010），即在表達有效的條件下使生理和心理的活動程度降到最低。由此可見，語言的經濟性原則體現人類語言發展中最基本的要求，即表達高效直接。利用“盤他”的轉喻義是語言經濟原則的體現：在上述分析中可以發現，“盤他”可以表達不同語境下施事者的情緒，且表達方式簡潔。如“我的發型太丑了，盤他！”中“盤他”表達的是“換個發型”，這里的表達可以直接用“盤他”代替，表達的含義相同且更風趣。相對于“換個發型”的說法，使用“盤他”更直接簡潔，富有表現力。“盤他”的流行正是語言經濟原則作用下的結果。

從語言模因理論來看，“盤他”是可以大規模復制傳播并使用的強勢語言模因。“盤他”是簡單的動賓結構，創作門檻低，在不同的語境下表現的情感內涵迥然不同，于是各種“盤X”的創意比拼在網絡上掀起了熱潮，利用了語言中的模因理論（許克琪，屈遠卓，2011）。各種創新而幽默的“盤X”表達使言語交際更風趣，符合人們的交流需求，如“盤核桃”“盤手機”“盤狗子”等。同時，“盤X”易于創新且易于理解的特點助推了它在人們語言交際中的使用，使“盤他”的使用范圍更廣，使用頻率更高。語言模因的復制傳播是一個主觀化過程（李捷、何自然，2014），“盤他”作為語言模因，語用過程體現這個特征。

從認知心理來看，“盤他”的流行與大眾的認知心理緊密相關。根據認知心理觀（馬虹，2019），受眾對使用的信息會經歷信息加工、整合等諸多認知過程。轉喻的過程也就是認知的過程，“盤他”一詞迎合了人們在網絡用語中簡單、多樣的需要，且創新方式簡單，意義直觀，實現了人們在不同語言環境中表達自我的愿望。同時，“盤X”有新奇、易理解的特點，得到了多數人的追捧。

從以上可以看出，當下網絡熱詞的發展都和人們的認知心理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說明任何詞匯的發展只有符合人們的需要和認知心理才可能繼續發展，在龐大的漢語詞匯中得到認可并定型，如動賓短語“打醬油”從最初的網絡流行詞逐漸被穩定在漢語詞匯中使用。

（二）社會外部原因

互聯網和社交媒體的發展在很大程度上助力了“盤他”這一動賓結構的推廣（丁俊，2019）。在如今網絡背景下，信息的傳播速度極快，當某一事物吸引大家眼球時人們首先會在網絡上競相模仿，當使用量達到一定程度時便會被帶入社會生活中，并在短時間內產生廣泛的影響，“盤他”正是如此進入大眾視野中的。值得注意的是，網絡科技的發展一方面促進了更多的網絡詞匯進入社會生活，另一方面加速了一部分網絡流行語的衰落（如“皮皮蝦我們走”），說明網絡科技的發展加速了詞匯的更新與發展，正體現了科技文化對社會語言的影響。

社會解壓心理也是推動“盤他”發展的重要原因，“盤他”體現的移情功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釋放情感?，F代社會中人們的社會壓力普遍較大，相比于以前，人們更需要壓力出口。“盤”在所表達基本情緒之上更帶有調侃的意味，這種調侃是人們內心的一種釋放，只要不符合表達者的期望就可“盤”，即“萬物皆可盤”。同時，“盤”體現了現代人的普遍焦慮和求快懶惰的心理狀態，比如“我被生活盤了”，在表達無奈之余又顯示出對生活和自己的調侃；“盤夜”相比“熬夜”又多了一份主動和愉悅感。不管是“盤”什么，都表現出人們對“盤”移情功能的充分使用，是社會文化心理在具體文化上的表現。

五、結語

隨著“盤他”一詞進入日常生活中，我們在使用這種網絡熱詞的同時要關注詞語本身的意義、表達效果及適合的語言環境，探析其能被大眾接受的原因。不管是“盤他”，還是其他網絡熱詞（如“霸屏”），都是人為作用的結果，都源于現代人表達的需要，都是符合當下人表達需求的表現。正如“盤他”從相聲用詞發展到全網熱詞，從文玩的語義域擴展到其他語義域，不斷豐富的轉喻義和情感內涵都是內外部原因共同推動下的結果。同時，類似“盤他”的網絡流行詞在現代網絡環境下層出不窮，這些流行詞的發展和普遍使用從不同方面顯示了現代人們交流時的語言需要。網絡熱詞從“出生”開始意義就處在不斷的擴展中，背后的社會文化及文化心理值得關注。

值得注意的是，目前“盤他”或“盤X”這種表達方式停留在社會口語交際中，在正式文體或正式場合中很少被使用，這是多數網絡流行詞的局限之處。此外，網絡流行詞是一種典型的語言模因，具有生命周期性的特點，“盤他”的生命周期有多長還有待繼續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