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仞雪
(復旦大學社會發展與公共政策學院)
隨著城市中產階級購買力的提升,以休閑娛樂為主的發展型消費成為都市主流的消費活動。諸如健身美體、時尚文娛、高檔服飾、美妝品牌與星級酒店等新型服務業勞動力市場經歷了快速的擴張,同時也見證了服務業內部產業結構與勞動形態的變革。其中,“審美勞動”作為繼“情感勞動”之后的服務行業勞動新形態被提出,成為近年來服務業研究中備受關注的學術議題。[1][2]在過去20年里,在以巴黎、倫敦等全球城市為代表的城市中,上述服務部門就業增長率甚至超過IT行業,成為第三產業之最。[3]在我國改革開放40余年里,服務業對經濟增長的貢獻率穩步提升的同時,也見證了服務業結構的轉型。一方面是以批發零售、住宿、餐飲為代表的傳統服務業占服務業增加值的比重逐年下降,另一方面是以健康、享受與悅己等為帶邊的“幸福產業”蓬勃發展。[4]
與傳統服務行業勞動者相比,新型服務業從業者不僅擁有更為優渥的工作環境與薪資報酬,更為重要的是在勞動形態上,勞動者的外貌、身材、舉止形態,甚至是生活風格本身的鍛造,開始成為勞動的核心。在中國內地,這些行業從業者有近90%為“90后”和“95后”,是典型的新生一代;同時,近七成是為了工作從家鄉來到一線城市的外來人口。[5]然而,盡管擁有更優渥的工作條件和更豐厚的薪資報酬,他們卻處于比父輩更具張力的認同“拉力戰”之中。本文將以一線城市的健身教練為例,將對健身教練自我認同建構過程的觀察,置于與近年興起并快速發展的“審美勞動”(aesthetic labour)的對話中。本文著力解釋的問題是:作為審美勞動者的健身教練如何闡釋他們在工作中的自我呈現?這種自我呈現與勞動者自我認同的關系又是怎樣的,是順應或是抵抗?本文以“勞—客”互動為分析框架回應這些問題,通過對這些問題的解答來理解新時期產業結構升級與勞動模式變革帶來的影響。
風格勞動力市場這一表述最早出現在尼克森與赫斯特2001年所著的開創性論文“Looking Good,Sounding Right: Style Counselling in the New Economy”中。在以英國城市格拉斯哥現代服務業轉型為案例的研究中,兩人發現,自21世紀90年代末期開始,該市諸如健身美體指導、高端酒店服務人員和時尚顧問等就業人員大幅增長,幾乎所有格拉斯哥的新型服務產業從業者都渴望“像‘三宅一生’(日本時裝品牌)模特那樣光鮮”。[6]對于他們從事的職業來說,“美”“身體呈現”與“自我表達”成為關鍵詞,對風格的營造成為服務之上的新突破。在對21世紀的英國經濟增長和風格勞動力市場擴張的討論中,兩人大膽地提出,相比知識經濟,風格經濟才是所謂新經濟的核心驅力,“審美勞動”也因而成為新經濟時代重要的勞動形式。隨后西方學界涌現出大量圍繞“風格經濟”與“審美勞動”的研究。
在“審美勞動”之前,“情感勞動”是常被用來分析服務業從業者勞動形式的主要概念。20世紀80年代末,霍克希爾德在其研究中發現,與勞動密集型企業中從事體力勞動的工人相比,服務行業的勞動者主要通過努力地營造某種特定的“情感狀態”來換取勞動報酬。[7]然而,如上文所述,21世紀后新型服務業勞動力市場對情感狀態的要求發生了變化,提供“定制”而非“麥當勞”化的服務成為新的工作倫理。它的興起與風格勞動力市場的擴張和服務行業的消費需求,由獲得“統一、便捷、匿名化”的標準服務需求向強調“個性化、人性化與專門化”營造的定制服務需求的過渡密不可分。[8]具體而言,“審美勞動”指勞動者“通過運用他們對外形、表情、舉止和語言等身體資源、展示某種整體性等‘風格’或‘習性’去迎合、融入,甚至是培育和推廣顧客的審美的一種勞動形式”。[9]
認同是心理學、社會學與政治學中頗受關注的議題,它是個人對“我是誰”或“我們是誰”這一問題的反思性闡釋。[10]學界關于認同的界定可分為本質論與建構論兩類解釋。[11]前者指“單個個體對自身特性的覺知、描述與理解”[12],受遺傳、性格、認知能力的影響;后者對認同的理解源于歐洲社會心理學派提出的“社會身份”理論,它是“一個人對其所屬社會類別或群體的意識”[13]。換句話說,個體對“我是誰”這一問題的回應是通過作為某社會群體的成員資格(如性別、民族、種族、階層)建構的。本文對認同的定義采納后者的理解,后現代社會中的認同不再是單一的、靜止的,而是一個在多元的文化、結構因素和主體實踐的互動之中不斷流變的動態性概念。[14]
在現有研究中,關于審美勞動者自我認同的討論有著排斥與同化兩種取向。前者認為,在服務行業中,勞動者的情感處于管理方的控制與監督之中,個人的情感操演使勞動者形成“排斥性”的自我認同。如霍克希爾德在其關于空乘服務人員的開創性研究中展示了在消費主義席卷之下,一線服務行業勞動者情感上的“自我異化”。其后追隨者在對餐飲業、保險、金融等商業服務業、高端酒店服務人員的研究也發現,以“塑造完美員工”為標準,勞動者的語言、衣著、舉止、情感、觀點都會受到嚴格的管理與規訓。盡管工作環境提升,但勞動者實際與布雷弗曼研究的流水線上的工人并無二致,他們都經歷著情感、心智的退化,處于低尊嚴、邊緣化的自我認同中。[15][16]同化觀點則看到了“審美勞動”與融入性的自我認同之間的關系。例如,國外學者在以時尚品牌服裝店銷售人員為案例的研究中發現,時尚公司的穿著規范和服務要求不僅沒有令銷售員焦慮,反而讓她們形成了更強的“品牌依戀”,促使她們將自己想象成“品牌力”的體現,而非底層勞工的身份投入到勞動中。[17]同時,“有經驗”的客戶或消費者會對程式化的表演感到厭倦,相反,那些“打破常規”者(anti——routinization)通常有更好的就業前景和機會。勞動者在此過程中還可能制造各種不同的,會使勞動者體驗到榮耀、自我認可并塑造新的自我認同。[18][19]國內研究者對新生代外來務工者的研究也有著類似的結論。例如餐飲業、美容美發業女工透過“制造微笑”“迎合審美”塑造了城市主體性的認同訴求,這又進一步促使她們積極地謀求新的文化身份。[20][21]
以上研究為理解工作與審美勞動者自我認同建構的關系提供了兩種不同的解釋,然而,它們都將個體的自我認同形塑視作線性、單一的過程,這導致部分研究過于強調自我認同在個體身上體現出的張力。如前文所述,本文認為,自我認同始終處于不斷流變之中,個體總是試圖通過權宜性的行動去適應其所面對的復雜情境。基于此,本文以“勞—客”互動來理解審美勞動者自我認同的建構過程。這一理論將行動者之間的互動放在研究的中心,同時采用詮釋的方式理解行動者的觀念和行為,即個體自身如何詮釋自己的行動動機,如何選擇并利用手頭資源回應自我認同建構中的挑戰。
本文選取健身行業為典型案例,是因為健身行業對健身教練的外貌、個人風格與服務的提供有著明確要求,勞動者從事著典型的“審美勞動”。本研究于2019年2月至2020年1月進行資料收集,在S市中心城區的W健身會所與東部城區的B健身俱樂部兩家中高端健身連鎖俱樂部展開。
研究地點和研究案例的選擇出于兩點考量:首先,選擇S市作為調研地點是因為它作為全球城市中有著相對成熟的健身產業,行業從業者占整體近30%;其次,將健身俱樂部設置為中高端連鎖店,是因為會員制經營模式下的消費者一般通過繳納會費的形式獲得入場資格,能夠在私人教練的帶領下,展開定期、固定的鍛煉,這是勞動者和消費者發生穩定互動的前提。
實證資料的收集主要通過半參與式觀察、半結構訪談與焦點小組三種形式獲取。訪談對象的抽樣以立意抽樣為起點,通過滾雪球抽樣的方式對包括管理者、受雇者和消費者在內共35人進行訪談。經驗資料經過整理、校對后錄入質性分析軟件RQDA(R——based Qualitative Data Analysis),先對訪談資料進行初始編碼和再編碼,再依據計算機輔助主題分析與筆者理論抽樣中的主題分析,將自我認同的形成、調整劃歸為構建與整合兩個部分。
盡管對于管理者而言,外形或氣質上的“有型”是促進課程售賣的關鍵,但實際招募的教練并不是在進入行業之前就已經在“風格”或品味上進行自我修飾。相反,他們有的剛從專科學校畢業,有的曾是退伍軍人、體力勞動者,只有少數有直接相關的專業背景。因而,對于初入行的健身教練來說,比正規培訓更具挑戰的就是對健身文化的快速適應。學者馬奎爾徑直地將健身房文化理解為由新中產或精英階層主導的一套生活風格和審美偏好。[22]健身教練對這一文化的適應體現在具體的行動中,也就是教練與消費者的文化互動中。本文將其劃分為兩方面:一是通過對消費者外形與行為的觀察,去詮釋消費者的特定審美需求;另一方面則是以身體、情感作為行動資源,演繹消費者對審美需求的想象,力圖樹立“完美他者”的形象。
我國大陸地區的健身產業化風尚始于21世紀初期,在近年快速擴張,形成了以會員制和私教課程售賣為主的盈利模式,因此會員招募與課程的銷售是關鍵。盡管這使得私人教練在性質上與一線銷售人員并無二致,但筆者通過對W與B健身教練培訓與管理的觀察中發現,關于銷售本身的培訓卻是缺失的一環。在正式培訓中,專業性是被著重強調的一環。這與我國大陸地區自身產業快速擴張造成的專業從業者稀缺有關。在對B健身俱樂部門店負責人的訪談中這一點也得到了驗證,他認為:“我們招人的門檻沒有想象的那么高,但我們后面會有一系列的培訓,有的教練就是從剛來被我們培訓成高端的。你工作一定的時間就必須去考證。運動醫學課、形體課等,都是要求教練互相監督。”(MM02)
然而對健身教練而言,專業培訓雖必不可少,但他們所認為更為重要的能力恰是正式培訓里學不到的。這一能力在教練關于“sense”的表述中有明顯的體現:“我覺得最重要的就是要有那種‘sense’,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我剛來的時候很土,那個時候就幾乎沒法跟客戶打交道,給人一看就是很難相信你有能力,沒人愿意買自己信不過的人的課啊。這種‘sense’都是需要在這行混得夠久才會有的。”(WM06)這種“sense”的建立就如謝爾曼在對高級酒店服務人員的研究指出的那樣,是勞動者“審美社會化”的過程。[23]在這個意義上,“sense”可理解為健身教練對這一階層的生活風格和價值理念從闡釋到學習的過程。也有教練將它解讀為看人的能力:“我們這個工作其實就是要學會看人。我身邊有很多人講理論什么的,但我覺得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因為每個人都是不同的,你要不停地去了解他們,然后讓他們喜歡你,你的東西才能賣出去。”(WM09)
在多數教練的口中,他們對潛在用戶的搜尋針對不同用戶特征的了解,大多來自和客戶打交道的過程中積攢的非正式知識。從消費者推開店門的一剎那,他們與消費者之間的對話便開始,快速解讀妝容、服飾、外形,成為他們看人的關鍵。在健身教練看來,穿著、身形、妝容與談吐,不僅體現了消費者的消費意愿、消費能力和消費目的,更重要的,它們也是消費者品味和生活習性的表征,而對后者的了解則是獲得客戶的關鍵。除了外表,健身教練還會通過觀察不同消費者在健身房里的行為,用和消費者搭訕的方式理解他們的消費動機。“有的女孩兒弄的倒是挺精致,但是你看她一會弄一下這個(運動器械),一會弄一下那個(運動器械),然后就是在跑步機上不停地跑,一看背也是歪的,跑步姿勢也不對。這種就是沒什么運動基礎,大多這樣,希望變得更瘦更美。”(WM01)
阿姨和健身小白是被健身教練談論最多的兩種類型,健身教練將前者的健身需求理解為享受、放松和尋求陪伴,是某種趣味的展示;后者的健身動機則被健身教練解讀為可以通過“美”、自信返還到消費者自身的有效投資。對不同需求的洞察過程就是審美勞動者對象征著不同階層習性和生活風格“符號”意義的闡釋。對這些需求的背后也對應著要求,要贏得不同客戶的訂單,就意味著教練必須建立與不同需求相適應的期望和規范。這個過程是勞動者對消費需求的“解碼”,它通過勞動者策略性的表演完成。
對于健身教練來說,了解消費者的需求是一回事,如何讓他們成為自己的客戶又是另一件事。后者所指涉的是勞動者透過實際行動將理想的審美“sense”具身化的過程,而無論是“制造感覺”還是“呈現微笑”,一線服務行業的勞動者在情感與身體展示上所做出的努力,是為了符合消費者對理想自我的投射。[24]
如《美麗的標價:模特行業的規則》中對模特身材的描述類似,“看起來對”和“看起來好”對于審美勞動者來說是一個沒有盡頭的標準,然而它并沒有讓健身教練像空乘服務員那樣陷入情緒調控的困局。[25]在與W店的明星教練談到高人氣的秘訣時,對消費者需求的敏銳把握并付諸實踐,被認為是成功的關鍵。“其實我從來不盲目去推銷我自己,我覺得比較重要的是,想清楚你的客戶期望從你這得到的是什么。你說為了健康、漂亮,那等于沒說。而是那種很具體的,她想達到什么效果、去掉什么。比如說現在很流行的直角肩啊、天鵝頸啊。現在我的會員就經常夸我這個,問我怎么練,那我就會說想變成這樣就跟我練啊,哈哈!”(WF02)除了來自消費者的正反饋,對于處在激烈市場競爭中的教練來說,滿足客戶的審美期待是業務能力的重要體現。“你的身材、打扮等,你整個人想要給客人什么感覺,這個是衡量一個教練能力很重要的一面,也是我自己的體會。像我每天堅持鍛煉,保持自己的身材。但后來我發現,很多女客戶,她就不太喜歡那種肌肉太大的教練,她可能更需要你看上去協調一點,有親和力多一點,然后我就會朝這個方向去調整。”(WM01)
無論是健身教練還是星級酒店服務員,與生產領域相比,審美勞動者有著與前者不同的行動資源和策略。在傳統生產領域中,地理空間的隔斷、以體力勞動為核心的勞動過程,使勞動者與城市文化建立區分性的邊界,以維續原有的自我認同。[26][27]但對于審美勞動者而言,認同的構建采取的卻是相反的策略,即通過學習、洞察與實踐去模糊階層之間的象征邊界,適應主流審美。
雖然成為“理想的他者”是獲得顧客好感與認可的要義,但從過往研究來看,隨著互動的深入,審美勞動者可能會面對兩重自我認同的壓力。第一重壓力是“勞—客”互動中從屬性與自主性之間的沖突。如前所述,作為服務的提供者,審美勞動者在自我呈現上并沒有自主選擇權,他們的文化適應本質是勞動者與消費者之間象征權力不平等的體現,如學者在對西餐廳服務員的田野研究中,就有服務員將自己視作“穿著更為體面的奴仆”[29]。另一重壓力則是標準化的表演和維持自我獨特性之間的沖突。盡管審美勞動者塑造“完美他者”的努力方式不同,但以他人喜好為標準的努力又可能導致勞動者陷入千人一面的困窘,難以保持個體獨特性。[28]
對于健身教練而言,業績考核始終是壓在每個人身上的大山,這自然使他們不遺余力地博取客戶的好感。因而,此種“審美勞動”高壓和自我認同構建之間的緊張關系自然是研究的考察重點。然而,在觀察與訪談中,每當談到工作中的壓力和不安,挑戰和成長都是相伴而生的主題。研究發現,與消費者的互動是健身教練作出正向自我闡釋的關鍵。透過在“勞—客”之間建立多重身份關系,挖掘自身獨特的性格特質,健身教練得以消解上述兩重張力可能引發的認同危機,并成為“更好的自己”。
除了在吸引客戶時揣度消費者的審美品位,在正式獲得客戶信任并簽訂服務合約之后的課程教授過程,更是健身教練“審美勞動”的關鍵環節。在這一過程中,健身教練可能既是為消費者提供情感支持的激勵者,也是擁有專業知識的老師或榜樣。例如,在會員堅持不下去時,教練們會大聲鼓勁加油,也會在會員有所進步的時候為其送上贊賞或是小禮物。
在真實的互動中,健身教練與客戶的互動并不僅僅由市場規則中的權利——義務或消費——服務來定義。相反,兩者互動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這種契約關系之外的熟人關系,它是消費者忠誠度的關鍵來源之一。消費者忠誠和信任又反過來給了健身教練持續從事“審美勞動”的動力,這在他們處理與客戶的矛盾時尤為突出。“我是賺你的錢,但是人格上是平等的。我每帶一個客戶都是抱著交朋友的心態去的,當然會有的好,有的不好,那這就是個緣分的問題。”(WM03)除了情感支持,教練同時也扮演著老師或榜樣的角色。“平時的話是很累,比如,有時候一天10節課,完了還得再去做自重訓練。但是對于每個會員,我都會提供我最好、最專業的服務,如給你制定計劃、教你怎么運動,甚至細微到怎么吃喝。我對他們是什么要求,對我自己就會做到加倍。當你看到會員練的都跟你很像的時候,會有無比成就感。”(WM07)
正如時尚行業一樣,在風格勞動力市場中,身體在被觀賞的同時,也成為后現代消費文化的文化符碼,起著引導、刺激,甚至是重新教育消費者對外表的想象與再定義。這種定義依靠的是一系列專業知識的運用和自律、自我賦權等消費倫理的約束,它形塑著勞動者積極的自我認同。在上述訪談中,教練將自己對工作的全身心投入,視作與消費者構筑平等關系的砝碼,教練對客戶的要求更成了他們對自己的要求;許多消費者甚至直接稱自己的健身教練為老師。對于健身教練來說,成為老師或激勵者一定程度上顛覆了傳統服務業中“將顧客視為上帝”的權力設置,使原處于從屬地位的身體和情感收獲了自主性,因而也使得教練在自我的呈現中表現得更為積極。
健身教練在自我認同構建中面對的另一重壓力就是審美文化的身體焦慮。這種焦慮表現為追求相似性與獨特性的矛盾,組織文化研究將之稱為組織中個體的“認同悖論”[31]。在訪談中,剛剛通過一年的職業訓練、來到W健身俱樂部的教練與筆者談論最多的就是自己在特定審美偏好下感受到的壓力。“像我之前是拳擊出身,我們拳擊就是訓練強度很大,所以要吃很多。我基本上已經習慣了那樣的飲食。過來之后,就發現女教練每個都是小蠻腰、大長腿,我簡直就是異類。那段時間每天都不吃主食,晚上跑5公里。”(WF01)后來在與消費者打交道的過程中,她逐漸樹立了獨特的競爭力,并感受到“自我突破”帶來的快樂。由于接受康復訓練的消費者普遍身體活動能力受到一定限制,大部分時間需要健身教練利用自身力量幫助消費者放松肌肉和關節,這對健身教練的肌力、體能和自身身體素質要求較高,而她因為更加壯實成為消費者在康復課程上的首選。此外,由于康復涉及的直接身體接觸,大部分接受康復訓練的女性會員都更加偏向選擇女性教練作為康復指導。“因為之前是運動員,身體算是比較強壯。后來發現其實我這種是女健身教練里較少的,不論是專業上面,還是自己的體能上。現在覺得這是一種優勢。你可以看我的肌肉,背部這一塊,和其他幾個(女性教練)是不是就很不一樣?”(WF01)
不僅是身體上發掘并利用自己的性格特點,也是健身教練在情感整飾中協調相似性與獨特性張力的關鍵。有的教練以開朗健談和與生俱來的親和力,成為健身俱樂部的師奶殺手;有的教練則憑借寡言的性格和俊朗的外形,收獲了一眾慕名而來的迷妹。總而言之,盡管健身教練的“審美勞動”過程如謝爾曼所說的那樣,時刻處在“標志性的慷慨、陽光和體察入微”的狀態中,但在實踐中,健身教練都會通過有意識地“認同運營”為自己制作無形的個人名片。
近年來,審美勞動者自我認同的形成與變化成為備受組織管理與勞動社會學關注的新議題。[29]本文嘗試以健身教練為例,通過對包括管理者、健身教練和消費者的訪談,對健身教練審美實踐的觀察,回應了審美勞動者自我認同的鍛造歷程。研究發現,對于身處健身俱樂部的教練來說,自我認同的鍛造經歷了“區分”與“整合”兩個過程。初入健身行業的教練的自我構建是通過對消費者審美偏好的觀察和模仿,培育并實踐與之相適應的審美“sense”完成的。在這一過程中,勞動者通過觀察、臨摹、內化到最終的具身展演(embodiments),映襯了“審美勞動”中外型與風格的商品化的主導邏輯。嘗試扮演著消費者心目中的“理想他者”,它本質上是健身教練在身體與情感上對健身產業所代表的中產與新中產消費文化的詮釋、適應和演繹。然而,與以往強調勞動者自我認同的沖突不同,本文發現健身教練通過在“勞—客”互動中扮演諸如老師或激勵者角色,結合自身的外形或性格特征樹立獨特的自我,消解了由原本高強度的身體和情感規訓而產生的自我認同危機,并成為“更好的自己”。
理論上,本研究試圖透過健身教練的勞動過程這一典型案例,與以往對服務業勞動者自我認同研究中存在的線性或對立的分析思路進行對話,通過呈現他們在理解與鍛造自我認同中,做出的各種有意或無意的努力,為學界存在的融合或異化爭論打開第三條理解路徑。“審美勞動”概念彌補了以往“情感勞動”中對身體在情感操演中的重要性的忽視。在現代服務業中,消費體驗需要在聲、形、味等更為豐富的表象中浮現。對于服務提供者來說,“成為某一種感覺”不僅僅依托勞動者調動情感的表演,更是需要勞動者展示并成為消費體驗本身,它勢必造就勞動者更為復雜、多樣的自我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