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彥慶 李開拓
[受訪學者]李宇明,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北京語言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辭書學會會長,中國語言學會語言政策與規劃專業委員會會長,中國中文信息學會副理事長,《語言戰略研究》主編,《語言規劃學研究》主編,北京市特聘教授,內蒙古東北亞語言資源中心學術委員會主任,馬來西亞華語規范理事會學術顧問。曾任國家語委副主任、教育部語言文字信息管理司司長、教育部語言文字應用研究所所長、華中師范大學副校長、國際中國語言學會(2016—2017)會長、《語言文字應用》主編、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語用系主任、北京語言大學語言資源高精尖創新中心主任。主要研究領域為理論語言學、語法學、心理語言學和語言規劃學。出版《兒童語言的發展》《漢語量范疇研究》《語法研究錄》《中國語言規劃論》《中國語言規劃續論》《中國語言規劃三論》《 Language Planning in China》《語言學習與教育(修訂本)》《李宇明語言傳播與規劃文集》《人生初年——一名中國女孩的語言日志》(上、中、下)等著作40余部,發表論文580余篇,被譯為蒙、藏、維、日、法、英、俄、阿拉伯、韓等多種文字。主編《全球華語詞典》(獲“第四屆中國出版政府獎圖書提名獎”)、《全球華語大辭典》。與李嵬聯合主編的《The Language Situation in China (Volume 1—5)》 由德國DE GRUYTER出版社與中國商務印書館聯合出版,并有日文、韓文譯本。主持和參與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重點)項目多項。
[采訪者]關彥慶,長春理工大學文學院教授,主要從事語言規劃和第二語言教學研究;李開拓,北華大學學報編輯部副編審,主要從事語言文字應用研究。
李開拓:李老師您好,感謝您撥冗接受我們的采訪。十幾年前開始,在很多學術會議上聆聽過您精彩的學術報告,在折服于您的學識和眼界,驚訝于您思維之敏銳和精力之旺盛之余,本人在學術研究和辦刊思路上也深受啟發、收益頗多。十余年來,您對《北華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特色專欄“語文現代化”的發展,給予了極大的關懷和支持,心中時刻感念。2012年,您到北京語言大學工作,得以全身心投入學術研究,學術視野更為開闊,學術思考更為深遠,學術觸角更為敏銳,尤其在語言政策和語言規劃、國家語言能力和社會語文生活等領域,取得了更為豐碩突出的研究成果。您執著的學術追求,卓越的學術貢獻,高昂的學術熱情,令人嘆服、敬仰,尤其您在多個領域率先提出新方向、新理念、新方法,很好地發揮了學術領軍作用。《北華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開設“對話大家”專欄,以學術訪談的形式介紹著名專家學者,以讓更多學人了解學術大家的學術成就和學術貢獻,學習學術大家的學術思想和學術精神、治學理念和研究方法,讓更多學人認識到原創知識的可貴和來之不易,形成敬畏知識的良好風尚。您是我們選定的學術大家之一。鑒于關彥慶教授對您也有更多的了解,故由關教授配合我完成與您的學術對話。
關彥慶:李先生,作為學者,您服務國家發展大局的學術責任和家國情懷,令人敬佩。您在漢語語法學、兒童語言學、語言規劃學等多個領域都建構了原創性知識體系,在學術方向上是引領者,在行動上是先行者和組織者,在理論方法上是創新者。尤其在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爆發以來,您牽頭組織開展國家應急語言服務的理論探索和實踐行動,您的團隊表現卓越,彰顯了語言學服務國家和社會的不可替代性,更讓我們見證了社會科學研究的價值和意義。《北華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開設“對話大家”專欄,旨在推學人之典范,促哲學社會科學研究之繁榮,助推國家的“新文科”建設和文化創新。鑒于我對您的了解,開拓編輯邀我一起來完成對您的學術對話,我們一起打磨采訪提綱,這為我提供了再次向您學習的機會,我榮幸之至。下面我們進入訪談。
問:您20歲(1975年)高中畢業到河南汝南園林學校學習園林,接觸到了進化論、科學史、遺傳學等科學知識,獲得了難得的科學感受力,這對您后來的學術發展應有較大影響。感受是文學的常用詞,強調主觀性;感知是語言學的常用詞,強調客觀性。您思維敏捷、視野開闊、見解獨特、論著等身,這當然與您聰慧、勤奮有關,我們認為可能更與您早期的科學訓練有關。科學感受力是科學研究的基本素養,是對自然、社會和思維等規律認知的敏銳程度,表現為對科學意義的理解力、科學規律的發現力、事物本質的洞察力、科學精神的信仰度、科學方法的選擇力及科學觀點的捕捉力。社會科學一直忽視對科學感受力的研究,我們想請教李先生:如何培養科學感受力?科學感受力對社會科學工作者的思維類型和學術成長有何意義和作用?
李宇明:我的家鄉在河南省南部的泌陽縣,因境內有泌水而得名。《詩·陳風·衡門》有句:“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之洋洋,可以樂饑。”這是泌水最早的文獻記錄。縣內有楚長城遺址、百口井遺址。公元前688年,楚國在泌陽北境修筑長城;修建長城時駐軍和作坊鑿井取水,留有百口井遺跡。公元前301年,秦、齊、韓、魏四國聯合攻楚,史上有“夾沘(泌)而軍”的記載,楚軍潰敗,這是戰國時期發生在泌陽境內的一場大戰。境內還有下河灣遺址,是集采、冶、煉于一地的戰國秦漢時期的官營冶鐵遺址,其規模之宏大,其技術之先進,令人贊嘆。公元前202年,西漢高祖五年,在今境設比陽、舞陰二縣。歷史上曾出現過范縝(約450—515)、范云(451—503)等名人,思想家范縝的《神滅論》,承荀況、王充等人的唯物論思想,是中國思想史上的不朽作品。
洋洋泌水,歷史上人杰地靈。耕讀傳統異常濃厚,特別是男孩子,父母總是要送去上學的。但是,在我小的時候,對家鄉泌陽而言,正處于一個饑荒的年代,也是一個“書荒”的年代,可以說是有學校無書讀,除了教材幾無他書。我曾經從同學處借來《紅巖》《紅日》《智取威虎山》《敵后武工隊》《保定外圍神八路》《鐵道游擊隊》等小說,如饑似渴地讀,從書中體會那不同的世界,展開一個農村孩子的超現實想象。高中時,我也曾得到管理圖書室宋老師的默許,把自己關在書庫中看書;臨近畢業,宋老師竟然同意,讓我從圖書室里挑些自己喜歡的書帶回家。這些書是我早年最大的一筆精神財富,而今更加認識到,宋老師是了不起的教育家。
高中畢業作為回鄉知識青年,在農村“廣闊天地”接受再教育。之后被推薦為“工農兵”學員,到汝南園林學校學習。這所學校過去曾名“汝南園藝學校”,培養花卉、果樹的管理人才。改為“園林學校”,是為了適應那時農業生產的要求。當時我的印象,老師講蘋果園管理最多,開的課程有土壤學、遺傳學、植物保護等。這些課程雖然都是學校為應用而開,但對我來說是最重要的科學啟蒙課,為我打開了一扇科學之窗:不僅使我知道了孟德爾-摩爾根的遺傳學說,知道了“土壤肥力遞減”規律,更對這些學說產生的過程感興趣,佩服科學家們的睿智,也朦朦朧朧產生過從事科學工作的幻想。
你們說得特別好:“科學感受力是科學研究的基本素養,是對自然、社會和思維等規律認知的敏銳程度,表現為對科學意義的理解力、科學規律的發現力、事物本質的洞察力、科學精神的信仰度、科學方法的選擇力及科學觀點的捕捉力。”就我年輕時的經歷來看,做科學研究,“志向”與“好奇”最為重要。志向是追求的目標,是前行的動力。志向就是不滿現狀,要有所作為。人在為政為人上不可有“野心”,但在為學為事上不可無雄心。如竹子,未出土時先有節,先有凌云之志。好奇心會促使人留心觀察新事物,對一切未知感興趣,在觀察與思考中獲取快感,獲得成就感。
就我作為一個做了幾十年研究的語言學工作者來說,“問題”二字最為重要。從何處發現問題,發現什么樣的問題,能夠解決什么樣的問題,反映一個科研工作者的境界、水平和貢獻。科研不是無病呻吟,不是拾人牙慧,更不是拷貝自己和他人的成果,而是解決問題,特別是解決社會發展中的重大問題和學科建設中的重大問題。“問題意識”是最重要的素養。問題就如同問號(?),它時時刻刻鉤掛著人的心力,不得忘懷,不能放松。一個問題解決了,就如同把問號(?)的上部拉直,變成了感嘆號(!)
有一次,我的一位科研做得很不錯的學生告訴我她申請到了什么項目,發表了什么文章。我當然很高興,也很自豪,但嘴上卻說,你需要考慮一下,你解決了什么學術問題呢?她當時怔住了,后來在微信群里談了聽我問話后的啟發,感受到學術的真諦。是的,在當今一流大學、一流學科的評價中,在優秀人才的引進中,也不能只看各種數字,特別是在國外刊物上發表文章的數量,更應當看這所大學、這個學科、這位學者解決了什么問題,還正在解決什么問題!要防止片面追求科研GDP。
問:您本科就讀于鄭州大學中文系,在那里您接受了很好的語言學訓練,讀本科期間就公開發表語言學論文(《所謂名詞詞頭“有”新議》,載《中州學刊》1982年第3期),這篇論文對您的學術發展應很有意義。我們感覺,這篇論文的撰寫,也許讓您初步理解了什么是觀察、發現,什么是質疑、獨立,什么是邏輯、實證,也讓您建立了立志語言學研究的信心。您碩士就讀于華中師范大學,師從著名語言學家邢福義先生,學習了更為系統的語言學理論,接受了更加嚴格的語言學研究方法訓練,還積極投入學術研討和學術交流,廣交學術朋友,得到學術大家的贊賞和支持。在邢先生帶領下,參與創辦《語言學通訊》(現在的《漢語學報》),參與籌備全國首屆青年現代漢語(語法)學術研討會。這一系列學術活動,既提升了科學感受力,收獲了分享、組織、傳播科學的能力,又初步實踐了您當年“希望中國語言學能發展起來,走向世界”(1)詳見《李宇明教授口述訪談實錄》,載張宜《中國當代語言學的口述歷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17頁)。的浪漫主義情懷。您后來的學術成就和工作業績有目共睹,您能看到別人看不到或尚未看透的東西,能完成別人不可能完成的學術任務,這是否與您的不同尋常的學習經歷有關?它是否對您的治學理念和治學方法的形成有深刻的影響?
李宇明:我是七七級大學生。七七級、七八級及七九級的一部分學生,多數都不是應屆生,是“老知青”或早已參加了工作的。而正是中國高考制度的恢復,改變了這一批人的命運,也改變了國家的命運。他們多數都成為各界的精英,是推動國家由弱至強的脊梁,是改革開放事業的中堅。
我的大學時代,國家在狂飆突進。當時我最大的感受是,農村學生有巨大的需要彌補的知識缺口。我1977年從汝南園林學校畢業,依照當時“哪來哪去”的分配制度,回家鄉高中任教。若從那時算教齡,我已經是超過45年教齡的老教師了。我參加了1977年的高考,河南高考的作文命題是《我的心飛到了毛主席紀念堂》。這題目對我有極大的難度,因為我沒有去過北京,也沒有多少看電視、讀報紙的機會,根本不了解毛主席紀念堂的樣子。我當時對毛主席紀念堂的描繪,根據的是我所見過的家鄉寺廟形制。文末說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身生翅膀,飛到了北京毛主席紀念堂。現在的城鄉差別依然不小,考試命題讓城市孩子講春耕秋收,讓農村孩子討論博物館展覽館,總覺得是難為學生。
考入鄭州大學中文系,編入七七·三班。第一次到鄭州,久久凝視著帶著一條“大辮子”的無軌電車,不知道那“大辮子”是如何穿過電桿上的橫線的。到同學家中過元宵節,竟然分不清楚元宵和湯圓,更好奇餡兒是如何進入湯圓的,因為從沒有見過這種食品。很多同學令我羨慕,他怎么了解那么多電影明星的逸聞趣事,他怎么能夠知道《紅樓夢》的每一個情節,會背誦《好了歌》和《葬花吟》?生活條件和教育資源的不同,帶來了農村學生與城市學生常識、知識、見識等方面的巨大差異。見賢思齊,知不足而奮起。通過后來的大學學習,使我不久就認識到,我與城市同學的差距,放大了說也是當年我國與世界的差距;個人當發奮,國人當發奮,國家當發奮。
大學期間我用力最勤的是背誦古詩文和英語單詞。頭天晚上,便把要背誦的古詩文的意義弄懂,把英語單詞的發音弄準。第二天,天蒙蒙亮便起床,到操場練腿跑步;待東方發白,便展卷熟讀成誦。除了雨雪天氣,日日不輟,其他同學也基本如此,成校園一大風景,成時代一股風氣。所誦之詩文,至今受用;所背之英文單詞,倒是忘得差不多了。從實用的角度看,外語學習很浪費時間精力,但是,學習外語的過程對人的發展很重要,外語意識對我后來的研究和工作都起了極大的正向作用。
在當時的鄭州大學中文系,集聚了一批優秀的語言學教師,如張靜、張桁、李法白、許夢麟、劉鏡芙、柴春華、崔燦等先生。語言學的課程開設較全,內容扎實。張靜先生正組織全國的力量編寫《現代漢語》教材,參編者也常做學術講座。通過這些講座,我了解到當時的學術前沿,比如層次分析法,比如“貴賓所到之處,無不受到熱烈歡迎”的主語問題。記得當年廈門大學黃典誠教授一行來河南考察“閩語之源”,到鄭州大學講學,甚至為喜歡語言學的學生講課。我的調值聽辨力和國際音標知識,就受益于黃先生。還有周慶生先生,留校做助教,還給我上過音位理論的課。
現在看來,把本科生迅速帶到學術前沿是十分重要的。我的第一篇語言學論文《所謂名詞詞頭“有”新議》,是把先秦漢語的詞頭“有”看作表示定指的成分,相當于英語的定指冠詞“the”。在句法上,漢語的主語位置傾向于表示“有定”,賓語位置傾向于表示“無定”,例如:A.客人來了;B.來客人了。A中的“客人”在主語位置上,交際雙方都知道那客人是誰,也許就是事先約好的;而B中的“客人”在賓語位置上,沒有“有定性”的隱含。有定、無定的研究,今天還是一個重要的語法課題。我自己覺得,提出上古漢語可以用詞頭表有定,是有一定學術價值的。思考這一問題,得益于李法白先生給我們開設的先秦語法選修課。他是古代漢語領域的大家,曾經與劉鏡芙先生一起編著《水滸語詞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9),課堂舉例隨口拈來。他列舉了先秦漢語中的10余個詞頭,并提出這些詞頭應各有作用,只是它們的不同我們還沒有認識到。李先生關于詞頭的“各有作用”“沒有認識到”的話,讓我發現了問題(當然這還不屬于真正的主動發現),引發了我的研究興趣,遂將王力先生等各家關于先秦詞頭的論述找來研讀,并將當時能夠找到的先秦文獻中“有X”例句搜集起來進行分析,包括余冠英選注的《詩經選》。
入中文系者,多數都是帶著一個文學夢想的。我們一個年級近200人,最終從事語言學教學與研究的,不足10人。我最初也是一個文學愛好者,后來興趣轉到新聞學,最后才轉到語言學。學術興趣的轉移與當時鄭州大學的語言學教師、課程、氛圍是密切相關的。準備考研的時候,中國語言學界正在全面引進結構主義,提倡層次分析法,批評成分分析法,對“暫擬語法系統”進行修訂。成分分析法的操作是“抓主干(主謂賓)、找枝葉(定狀補)”,但因忽視句子的自然層次,就會把例句“于福的老婆是小芹的娘”抓主干為“老婆是娘”。這個例子太極端太生動,我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那時,我已經訂閱了《中國語文》,邢福義先生發表在《中國語文》的幾篇文章深深吸引了我,我決定投身邢先生門下攻讀碩士學位,這也是國家實施“攻讀學位制度”的開始。
蕭國政、徐杰和我,是邢福義先生的開門弟子。真正的學術訓練、學術生活是從研究生階段才開始的,從語言學人才培養角度來看,這未免太晚了一點,很多學科在中學就開始培養人才了,比如數學、物理、體育、音樂、美術等。研究生的學術生活對我的人生影響最大。邢福義教授的理念是“研究生,研究生,自己研究自己升”,要以研究帶讀書;研究須植根于漢語沃土,從漢語事實出發去發現問題,解決問題。事實之樹長青,理論是對事實的解釋,是在對事實的解釋中形成的思想體系。我從邢先生的教育中悟到,對研究者來說,理論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教條,理論是一種研究追求,甚至是一種待驗證、待補正的思想體系;好的研究者,不做理論的傳聲筒,不做理論的奴仆,而要做理論的反哺者。
學術是一個共同體,學術研究不是個人行為,其重要任務之一就是進入學術共同體,并為學術共同體做貢獻。邢先生創造各種條件,支持我們參與武漢高校、湖北省語言學會乃至全國性的語言學學術活動,帶我們廣結學緣,廣拜學師。武漢市幾所高校的年輕教師和研究生,月月都有機會參與語言學的“學術沙龍”活動,華中師范大學是組織沙龍活動最多的高校。在武漢語言學沙龍的基礎上,在邢先生指導下,我們創辦了《語言學通訊》(現在《漢語學報》的前身),參與籌備全國首屆青年現代漢語(語法)學術研討會(這個研討會已經連續召開了十余屆,邵敬敏先生貢獻最大),也參與了全國的現代漢語學術活動。在這些學術活動中,不僅鍛煉了學術研究能力及組織學術活動的能力,開闊了眼界,長了見識,而且也交了許多學術朋友,拜了許多前輩學師。
本科學習,使我樹立了專業意識;研究生學習,使我有了專業生活,得到了學術訓練,有了些學術主見,廣結了學緣,奠定了未來學術發展的基礎。
問:您對學術創新的表述非常獨特,認為學術創新的意義在于是否開拓新領域,不在于所謂填補空白,只要做了別人沒有做過的課題,成果肯定是填補空白的。您對學術成就和學術貢獻的認識令我們耳目一新。新中國70年的語言文字工作實踐,取得了令世界矚目的成就,新中國語言規劃工作,緊扣中國經濟社會發展實踐,在識變、應變、求變中實現語言文字工作的高質量發展,創造了中國語言規劃的特色模式和理論。您是中國語言規劃的研究者、實踐者、引領者,在您看來,中國語言規劃的特色是什么?中國語言規劃學對國際語言規劃學的貢獻是什么?
李宇明:我于2000年年底調入教育部語言文字信息管理司工作。此前雖然名為研究語言學,其實對語言規劃問題并沒有多少關注。這也反映出我國語言學學科設置和教學內容上的一個大問題。為了做好語言文字工作,我利用教育部語言文字應用研究所的圖書室,“惡補”自盧戇章1892年出版《一目了然初階》以來百余年中國現代語言規劃的歷史,從清末到民國,到中華人民共和國。一頁一頁地咀嚼周慶生先生主編的《國外語言政策與語言規劃進程》《國家、民族與語言》,以了解國際組織及一些國家的語言政策,了解國際語言政策與規劃學界的情況。后來,還特別推動《世界語言生活狀況》(簡稱“黃皮書”)的持續編纂出版,推動國外語言規劃經典的中譯,包括商務印書館的《語言規劃經典譯叢》和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的《語言資源與語言規劃叢書》。
中國現代語言規劃,已有近130年的歷史。百余年來中國語言規劃的特點,還是一個需要研究的課題,目前的樸素認識有以下幾點:
第一,前赴后繼。清末以來,政權幾經更迭,時局數度變遷,但有許多理念、許多追求、許多做法都仿佛基本未變:智民強國這一語言文字事業的主題基本未變;“語文現代化”的方向基本未變;為實現語文現代化而執著、堅守的士儒氣節基本未變。
第二,民間積極參與,政府作用加強。清代末年,語言規劃活動是民間積極,政府消極,沒能做成什么事情。民國時期,民間積極,甚至起主導作用;政府參與,雖然往往被動,但也做了不少事情。中華人民共和國時期,政府主導,專家操盤,民間參與,效率很高。
第三,比較重視本體規劃。就世界各國的語言規劃看,中文的本體規劃內容最為豐富,從文字、標點符號到語音、詞匯等。可以說,中國的語言規劃是以本體規劃支撐地位規劃。
第四,與時俱進。語言文字事業不同時代有不同的主要任務,可以說是與時俱進的。從清末經民國到1985年,語言文字事業的主要任務是語言統一和普及教育。1986年全國語言文字工作會議的召開到2000年《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的頒布,語言文字工作的任務主要是語言文字的規范化、標準化和信息化(“三化”),以及語言文字工作的法制化。進入21世紀,語言文字工作的主要任務是“構建和諧的語言生活,提升語言能力”。2020年10月,召開了新世紀新時代以來第一次全國語言文字會議,算起來,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召開的第4次全國語言文字大會。這次大會之后,國家語言文字事業進入“語言生活治理”的新階段,為筑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發展信息空間做出貢獻。
百余年的中國語言規劃,在不同時期、不同形勢下,不斷修正自己的發展目標,提出新的工作任務,使得語言文字事業與時俱進,面貌一新。但是,這不同時期的任務進入下一個時期,又是下一時期的基礎,或是融入到新的任務之中,是迭代而行的。比如語言統一、語言文字“三化”、語言文字工作法制化等,直到今天仍是重要的工作內容。
中國語言規劃是世界語言規劃的一個組成部分。中國有自己的歷史文化傳統,有自己特殊的國情和語情,處理中國的語言文字問題,是世界東方的語言規劃實踐,有著東方的工作范式,體現著東方的理論視角和政治智慧。這些實踐、工作范式、理論視角、政治智慧等,對世界的語言規劃理論與實踐是有重要價值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已經與中國政府聯合召開了兩次國際語言會議,2014年6月在蘇州召開世界語言大會,2018年9月在長沙召開首屆世界語言資源保護大會,在中國經驗和國際理念的基礎上分別形成了《蘇州共識》和《岳麓宣言》。中國與法國、俄羅斯保持著政府間良好的語言政策領域的討論;《中國語言生活狀況報告》持續出版英文版、日文版、韓文版;俄羅斯科學院語言學研究所主辦的學術刊物《社會語言學》(Социолингвистика, Sociolinguistic Studies),2020年第3期翻譯發表了李宇明、郭熙、趙世舉、劉媛媛、王春輝等撰寫的5篇在《語言戰略研究》發表的文章。這些都從一個側面表明了中國語言規劃及其研究的國際價值和國際影響。
在處理中國的語言問題時,中國也特別重視借鑒世界經驗,比如土耳其、日本、越南的文字改革經驗,法國、印度、印度尼西亞的語言統一的經驗,澳大利亞的語言資源的理念,蘇聯、美國、加拿大、西班牙、新加坡等國家處理多民族語言的經驗,以及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歐盟等超國家組織的語言政策等。特別是中國實行改革開放的政策以后,國際語言政策與規劃的研究成果,也被次第介紹到中國,中外學者在語言規劃領域的交流是密切的,對話是平等的。因此可以說,中國的語言規劃實踐及其理論研究,不是閉門造車,而是具有深遠的國際背景;同時,中國語言規劃學者關于語言生活、語言資源、語言數據、語言產業、大華語、語言扶貧、國家語言能力、應急語言服務、語言信息化等問題的研究,也深受國際同行的重視與贊賞。
問:您是語言學領域的專家,是學者型官員,在很多領域成為公認的學術領跑者。領跑,別人看到的是鮮花和掌聲,只有自己知道付出了多少心血和汗水。在學術方向的選擇、學術觀點的論爭、跨界跨領域的合作、官學角色的轉換等方面,遇到過很多難題,您不但扛過來了,而且還闖出了一條全新的發展之路。這不僅僅是語言學知識使然,更折射出學人的為人為學的素養和追求,我們非常期待您的分享。
李宇明:你們過獎了。年輕時總是要看山外的風光,希望走出去;年齡大了,鄉情重了,愛回顧來時路。不同的年齡就如同不同的季節,不同的季節有不同的風景,這些不同的風景都值得去領略、去觀賞。
我的學術研究曾經有過幾次大的轉型。讀研究生時,主要是做語法研究。有了孩子,由于要兼顧家庭,就轉向了兒童語言研究。主要成果有《漢族兒童問句系統習得探微》(與唐志東合作,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兒童語言的發展》(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1版,2004年再版)、《語言理解與發生——漢族兒童問句系統理解與發生的比較研究》(與陳前瑞合作,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語言學習與教育》(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2003年版;修訂本,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人生初年——一名中國女孩的語言日志》(上、中、下卷,商務印書館,2019年版)。上世紀90年代后期,重回語法研究,主要成果有《漢語量范疇研究》(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和《語法研究錄》(商務印書館,2002年版)。2000年年底調入教育部之后,主要精力集中在語言規劃的研究上,主要成果有《中國語言規劃論》(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中國語言規劃續論》(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中國語言規劃三論》(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Language Planning in China》(2015 Walter de Gruyter(Mouton))、《李宇明語言傳播與規劃文集》(北京語言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新時期語言文字規范化問題研究》(主編,語文出版社,2020年版)。這些學術轉向都與研究條件、工作任務相關,都是在現有條件下來尋找學術操作面,有點像荀子所說的“善假于物”的意味。特別是語言規劃學的學術轉向,其實是在建立一個自我“學術旋轉門”,通過學術研究來支撐工作,力求使工作做得有底蘊有章法;通過現實問題和工作實踐來做學術的選題和根據,使學術做得接地氣有效用,不“無病呻吟”,不“自我按摩”。
學人為學有不同的目的,甚至是為職稱、為名聲,但“學問無私”。只要是真學問,文章發表、產品問世,都成為社會公器,為社會所用。對人,重在看他做了什么,不要過多責問其動機。也有人提倡做學問不必為用,不要急功近利,所謂“無用之用”方為“大用”。而我個人覺得,學問就是要解決問題,需要“問題驅動”。要關注社會發展中的問題,然后將之“問題化”,即將社會問題轉化為學術問題;通過學術研究獲得的結果,一方面要反饋學術,為學科建設做貢獻,但更重要的是要將成果返回到問題“原發地”,去解決問題;在解決問題的過程中來評價學術的水平,體現學術的價值。
學術立足的是現實,但是思考的是明天。學術必須有“未來理念”,要從未來的角度來看待問題,看待研究的結論或對策,研究的目的也是促進社會的進步,促進學術的發展。這就要求學者要有預見性。
科學研究是需要時間的,需要坐得住“冷板凳”,需要科學支配時間,需要珍惜時間。在一般人群中比聰明,搞科研的都是聰明人,在聰明人群中就得比誰花的時間多,誰下的“笨勁”多。但是,我覺得,比時間更浪費不得的是學人的才華。時間浪費了,還可以補回來;在你身上補不回來,在他人或后人身上還可以補回來。但才華的浪費是不易補償的。比如某個問題的研究,全國也沒有幾個人做,你有做這個研究的才華而沒有做,也許你的這一才華就再也無從發揮了,這一問題的研究也不知道要耽擱多長時間,從而造成學界甚至國家的人才損失。有機會、有能力從事某項研究,就不要輕易放過去。
學術進步,就某種意義而言不在于超越他人,而在于超越自我。不斷地超越自己,就能不斷進步。我常自律“不拷貝自己”,發表過的觀點盡量不重講,重講就要有新思考新發展。今天的故事總要比昨天講得更好。不拷貝自己與不抄襲他人,同樣重要。
問:制定語言文字標準是語言文字工作的核心任務之一。語言文字標準的制定,不僅涉及學術層面,還涉及技術層面和政策層面。這項工作關涉全局,又面向未來,具有挑戰性和戰略性。語言文字標準化的程度、水平與國家語言能力的強弱密切相關。您專注語言文字標準化工作幾十年,對語言文字標準的研究與制定有突出的理論貢獻,我們想請您談談新中國語言文字標準化工作的經驗和教訓。
李宇明: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始,語言文字規范化標準化就成為中國語言文字工作的一項基本而長期的核心任務,直到今天,可謂縱貫70年,橫連各領域,而且,會一直進行下去。在新中國的早期,主要是制定了普通話、漢字、漢語拼音的基本規范;1986年之后,主要圍繞漢字制定了一系列規范標準,為信息化的發展奠定了語言文字基礎。進入21世紀,是語言文字規范標準建設的總結性時期:制定了“以信息化為主線、以評測認證為抓手”“開門辦規范”的工作方針;設計了國家標準、語委規范、學術規范等有“硬”有“軟”的規范標準體系;建立了若干領域的標準化建設委員會;發布了以《通用規范漢字表》為代表的數10項規范標準,這些規范標準或是對以往規范標準的總結集成。
語言文字規范標準建設的經驗很值得總結。主要的經驗有三條:第一,國家宏觀規劃,權威機構審定發布。由此可以保證規范標準制定的系統性、權威性。第二,專家研制,廣泛征求意見。由此可以保證規范標準制定的科學性、規范性,可以充分發揚學術民主,保證大眾的知情權。第三,重點關注“四大領域”。教育、行政、新聞出版、公共服務是語言文字最為重要的社會應用領域,語言文字的“使用大戶”都在這四大領域中。制定的規范標準能解決這四大領域的問題,就基本上解決了社會通用領域的語言文字問題;能夠適應這四大領域的應用,就能在社會貫徹執行。
也有一些不足和教訓。比如:第一,規范標準的社會知曉度還有待提高,需要處理好規范標準與工具書、教科書、相關的計算機軟件的關系。第二,對產品特別是信息產品執行語言文字規范標準的情況,評測認證工作抓得不夠。第三,規范標準的制定主要考慮通用領域,還需要進一步向生產、技術等應用領域延伸,向盲文、手語等特殊領域延伸。第四,規范標準制定的理念,總體上是“工具觀”的,重視語言交際職能的發揮,今后應當兼顧語言的文化職能。這樣在處理異體字、異讀字等問題時,在規范標準的貫徹執行時,就會更為穩妥。
總之,總結語言文字規范標準制定的經驗與教訓,對于語言文字工作的實踐,對于語言規劃學的理論建設,都很有意義。
問:語言文字標準的制定是在政府組織領導下由專家團隊來完成的,標準的應用則是在政策的指導下由語言文字工作者來推動實現的。標準的制定依靠理論,標準的應用重在實踐,適用與充分應用應該是制定語言文字標準的終極目標。隨著改革開放的持續推進,中國經濟社會得到快速發展,國際地位和影響力不斷提升,中國與世界的聯系、中外文化的交流日益廣泛而深入,對國民的語言文化生活也帶來了較大影響。請教李先生,當前國家語言文字標準的應用情況如何?面對國際國內快速變化的形勢,語言文字規范化標準化建設應采取什么樣的應對之策?面向世界、面向未來,中國語言文字規范化標準化事業的走向如何?
李宇明:語言文字標準制定與應用的理想狀態,應是“基本夠用,基本管用”。當前總的情況還可以,但有些領域還“不夠用”,有的規范還“不管用”。這些規范標準,奠定了現代漢語口語和書面語的基礎,并對語文教學(包括華語文教學和國際中文教育)、新聞出版、辭書編纂、術語整理、信息檢索、人名地名管理、計算機語言處理、衛星定位導航等語言生活發揮了積極作用。
中國正走向世界中心舞臺,要為世界發展承擔更多責任,做出更大貢獻。歷時地看,對中國而言,所面臨的都是新形勢、新變化、新挑戰。表現在語言方面,就是語言生活發展變化大而快,這就要求語言文字的規范標準建設也必須與時俱進。
信息化和國際化是兩個最需重視的時代發展“變量”。
信息化起碼對規范標準建設產生四個方面的影響:第一,帶來了規范標準的效用變化。比如,在“鍵盤時代”,人們打字的時間多于寫字,筆順規范的地位在下降,漢語拼音規范的地位在提升;在衛星導航、線上辦公辦事的時代,人名、地名的命名規范及其用字規范,就顯得特別重要。第二,充分利用信息化手段開展工作。如以數據庫等“語言工程”為基礎獲取語言的各種數據,利用現代信息媒體廣泛征求意見、開展規范標準宣傳等。第三,為規范標準制定開辟了新領域,提出了新要求。現在規范標準較弱的領域是信息化領域。對人,有語言文字規范就可以了,而面對信息化,則要做到“標準化”。第四,要有管機器的語言文字標準。測試機器執行語言文字規范標準的情況,促進機器語言智能的發展,為中文在信息空間的應用奠定基礎,為制造“中文機器人”提供助力。這就是規范標準制定要“以信息化為主線”的理據。
國際化對我國的語言文字規范標準建設也提出了許多新要求。比如,如何通過規范標準支持國際中文教育;讓更多的中文國家語言文字標準成為ISO等國際標準,以方便中文在國際語言生活中的應用;加強中文規范標準與外語規范標準的對接,以方便中外的信息交換,支持中國信息加工產業的發展,為使中國發展為世界的“信息加工重地”創造條件。對于國際標準,我國有“等效采用”的做法,以便國家標準與國際標準接軌。但是,如果對國際標準不熟悉,等效采用就可能出問題。比如《ISO 639》(《ISO 639-1》、《ISO 639-2》和《ISO 639-3》)是語言編碼標準,把漢語的一些方言也作為語言進行編碼。我國等效采用《ISO 639-3》,形成國家標準《GB/T 4880.3—2009》,這就無意間承認了一些方言的“語言地位”,為語言分裂者制造了口實。
此外,要做好未來的工作,對語言文字的規范標準建設進行“百年反思”也特別重要。首先是對語言規范觀的反思。語言規范觀是語言觀、語言發展觀的重要組成部分。“匡謬正俗”是傳統的規范觀,雖然有其合理性,但沒有涉及語言發展的本質,也不切合時代精神,今日不必太強調。要樹立“語言選擇觀”,語言規范就是在若干語言變體中選擇符合語言發展規律的“優勢變體”給以肯定和支持。還要樹立“語言生活觀”,語言規范是在當今語言生活中進行的,是為語言生活服務的(規范就是服務),是要提升語言生活質量的,是集聚、提升社會 “文化資本”的。
百余年來,我國制定、修訂、廢止了大量的語言文字規范,應對這些規范及其“過程文本”進行研究,對規范制定前后的各種爭論進行研究,特別是要對那些持續百余年的“語言官司”進行重點研究,如漢字拼音化問題、簡繁漢字的論爭問題、字母詞問題、語言規范的從俗從理問題等。要整理相關資料,建立“百年語言規范數據庫”,動員學術力量進行全面的分析研究,為這一事業的發展奠定更為深固的學術基礎。
問:公民語言教育與國家語言能力關系密切,這是常識,但要把它說清楚還真不容易。您從20世紀80年代就開始關注這個問題,發表了系列論文,出版了多部著作,梳理下來,主要涉及三個領域。第一,兒童語言學研究。兒童語言的發展具有連續性,兒童語言能力的培養具有階段性。您和您的團隊專注兒童語言學研究幾十年,從《兒童語言的發展》(1995)到《人生初年》(2019),您是觀察和研究兒童語言發展時間最長的學者。第二,母語教育研究。您對母語、母語教育、語言測試、漢語作為外語教育等作了多維闡釋,從《論母語》(2003)到《母語教育的語言學支撐體系問題》(2020)、《論中國語言測試學的發展》(2020)、《論漢語的外語角色》(2020),您是研究漢語教育視角最多的學者。第三,專業語言人才培養研究。專業人才培養涉及學科和課程,課程建設是人才培養的核心要素,課程質量決定人才培養質量;語言學的學科理念決定語言學人才類型和課程建設,它是面向未來的,與國家經濟社會發展直接相關。您發表了《語言規劃學的學科構想》(2015)、《專題研究:中國語言學學科建設與發展》(2018)、《語言學是個學科群》(2018)等系列文論。2021年在您任主編的《語言戰略研究》第1期又組織“語言交叉學科多人談”專題研討,可見學科建設對人才培養的重要性,也看出您對這個問題的重視程度。您這幾十年在公民語言教育、國家語言能力發展方面思考得最深入、認識得最深刻、影響也最深遠。2020年出版的普通高中教科書《語文(必修)》(人民教育出版社)一年級下冊中,專辟“信息時代的語文生活”單元,收入了您的大作《不同媒介的語言特征與網絡語言的發展》(《中國廣播》2016年第9期)。文章收入中學語文教材表明:第一,思想具有時代領先性;第二,文字規范文雅,可作范文;第三,文章內容反映現代語言生活,符合語文教育發展的需要。從基礎教育的教材到高等教育的學科建設,您是研究語文教育層次最復雜的學者。您認為應該如何正確看待和處理公民語言教育與國家語言能力的關系?語言類課程建設、語言規劃學學科建設是國家語言能力建設的重要手段,它體現了語言能力的生成屬性,我們發現現有研究成果主要是討論國家語言能力的功能屬性,尚未見到討論語言能力生成性的。國家語言能力屬性認識關乎語言政策走向,您是如何看待語言能力這兩種屬性,尤其是生成性的?
李宇明:語言是一個符號系統,是一個有結構的符號裝置。這個符號裝置通過一定的原理運作,發揮一定的語言功能。語言學過去研究符號裝置多,稱為“本體”研究,研究語言功能少。語言功能可分為具體功能和宏觀功能。具體功能是指語言在具體交際中所發揮的表情達意功能,牽涉到話語、交際對象、交際工具、交際環境和時代背景等多種因素;宏觀功能是指語言對人類群體和人類個體所發生的各種影響,比如對人類的遷徙和社會進步的影響,對人類各種共同體、各種社會制度構建的影響,對人類的思維、意識和精神世界的影響,對人類個體一生的學習、生活、工作的影響等。通過修辭學、語用學、話語分析、交互語言學等,學界對語言的具體功能進行了一些研究,但對語言的宏觀功能研究是不夠的,盡管有語言政策與規劃學、社會語言學、文化語言學、人類語言學等學科的努力。
公民語言教育是最為重要的社會事務之一。通過公民語言教育,提升公民的語言運用水平,提升公民的語言決策水平,提升勞動力素質和生活質量。公民語言教育需要考慮:第一,現代社會對公民語言能力的需求;第二,符合語言學習規律;第三,強化終身語言教育理念。多語社會要求公民具有“三言語”能力和“三語體”能力。
“三言語”能力是指從小能夠掌握漢語方言或民族語言,少數民族學生從小學習母語,漢族學生從小掌握漢語方言。進入幼兒園或小學、中學,要學習國家通用語言。中國的外語教育開始較早,有條件的小學三年級就可以開設外語課,大學外語專業的學生、碩士研究生還要學習第二外語。從社會功能上考察,三言語就是三個語言層:(1)“文化語言層”,其作用是幫助民族認同和地域認同,發展和傳承少數民族文化和漢民族的地域文化。(2)“主要交際語言層”,國家通用語言是中國通用范圍最廣、擁有媒體形式最全最強、擁有最先進的語言技術的語言,同時也是海外華人社區推廣的語言,是許多國際組織的官方語言或工作語言,是世界100多個國家教授的外語,正在成為世界語言生活中的重要語言。作為中國公民,普通話是人生半徑中最為重要的交際語言,同時,掌握普通話也有助于中華民族主流文化和傳統文化的傳承,有助于國家認同。(3)“發展語言層”,掌握外語,有利于培養學生的國際意識和觀察世界的新角度,有利于吸收全人類文明成果,有利于在不同文化間穿行;在學習和使用外語的同時,可以更加理性地認識本土語言和文化,在比較中更加了解自我。雖然機器翻譯水平已經有很大提高,機器翻譯技術正在快速發展,但是外語學習作為人的素養仍然是不可缺失的。
理論上說,掌握一種語言,就是具有熟練使用口語、一般書面語和典雅書面語“三語體”的能力。口語用于口頭交際;一般書面語用于一般場合的書面交際;典雅書面語是具有典雅、莊重風格的極為正式的書面語,使用在典雅莊重的交際場合,比如典禮、法庭判決、宗教活動等場合。早在清末民初現代漢語的形成時期,針對歷史上文言文嚴重脫離口語的弊端,先輩們大力主張“我手寫我口”,大力提倡“言文一致”。這些主張及其帶來的一系列行動,在新文化、新文學和現代漢語的歷史發展中起了許多積極作用,但也留有遺憾,其中最大的遺憾就是典雅語體的喪失,隨著傳統文化在今日重獲重視和當今社會的交際需要,現代漢語正在嘗試重建典雅語體。
語言的學習和運用是終身的。學前主要是學習母語的口語;上學后識字,學習書面語;從初中開始接觸一些專業語言,一直到大學、研究生階段,都在掌握專業語言。走出校門走上工作崗位,專業語言轉化為職業語言。成家生子,需要為孩子的語言教育做家庭語言規劃;成為單位的領導,還需要為單位做語言規劃。70歲之后,進入老年期,語言能力也逐漸退化,怎樣減緩語言退化、過好老年語言生活,又是新的語言課題。一生的語言任務,需要終身學習,需要社會提供終身的語言幫助。
國家語言能力是指國家處理海內外事務所需要的語言能力。過去,“語言能力”主要是針對個人的,集體語言能力問題是近20多年才提出來的,而且以中國的學者在此領域用力最多。研究表明,就現代大國而言,國家需要20/200的語種能力。世界多用、跨國使用、較有“知識生產力”的較有影響的語言,當今大約有20余種。這20余種語言再加上各國的國語、各國國內較有影響的語言,計有200來種。這200來種也基本上是使用人口在400萬以上的語言。需要用20來種語言“了解世界”,需要用200來種語言與世界各地的人民進行“心靈溝通”。就此來看,我國的語種能力是遠遠不夠的。除語種能力外,國家還需要較為強大的領域語言能力。特別是在行政治理領域、外交外事領域、新聞傳播領域、國家安全領域、科技教育領域、經濟貿易領域等。領域語言能力需要對各領域的話題有深入研究,涉及各領域的話語內容。
公民語言能力是國家語言能力的基礎,但是兩者也有較大的不同。個人語言能力的發展基本上靠市場規律,哪種語言在世界上使用得多,人們就去學習哪種語言;而國家語言能力還需要用計劃來調節。個人和集體兩種語言能力發揮作用的機理也有不同。國家語言能力要真正發揮作用,必須要有一個權威的“協調組織”,能夠掌握國家語言資源的狀況,包括語言人才、語言技術的情況,平時科學地培育、集聚、擴展、管理語言資源,用時可以精準調配。
做好公民語言教育,培養公民個人語言能力,發展國家語言能力,需要制定科學的語言教育政策,需要制定相關的科學發展政策和人才政策,也需要語言學及其相關學科的支撐。當前,我國的相關政策、語言學的學科設置和語言學的研究志趣,都難以起到很好的支撐作用。
問:語言政策和國家語言能力互動發展。您在《中國語言文字事業70年》(《中國語言生活狀況報告(2019)》序言)中認為中國語言規劃切合國情,70 年的發展邁出了顯著的三大步。我們非常認同您對新中國語言文字事業發展分期的結論,這與新中國語言政策、國家語言能力發展的階段性具有一致性。回顧新中國語言文字工作歷程,我們發現語言觀決定國家語言文字工作的中心、重心,語言觀指導國家語言政策的制定,語言政策推動國家語言能力的發展。厘清語言觀、語言政策、國家語言能力之間的關系有理論意義和實踐意義。這三個抽象的概念,在您那里一定有鮮活生動的故事,請您談談這三者的關系到底該怎樣來認識。
李宇明:語言觀、語言政策和語言能力之間,的確有密切的關系,厘清三者之間的關系,的確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和實踐意義。但是三者的關系也太復雜,難以全面論述,就想到哪里說到哪里吧。
語言觀是關于語言的理論性看法,包括語言是什么、語言有什么功能、語言是如何發展變化的等。比如語言有口語也有書面語,還有書面語的載體文字。我國的傳統語言觀,重書面語、重文字,相對輕視口語。這種語言觀對今天的語言教育和語言規劃都還有影響。語文教育基本上是讀書識字的教育,相對忽視口語表達的訓練,致使國人的口語表達多不理想。語言規范標準中,多數都是關于文字的標準,這對西方的語言規劃而言,是難以想象的。
再如,語言既有交際職能,也有文化職能。如果只看到語言的交際職能,忽視語言的文化職能,語言規劃就可能會出現疏漏。當年在整理異體字時,曾經把國人喜愛的人名用字,如“淼、喆、堃、昇”等,作為異體字處理了。在做漢字簡化工作時,也主要考慮的是交際功能問題,有不少同音替代現象、用符號代替偏旁現象,這些字至今還有人提出批評。《通用規范漢字表》在研制過程中,對這些問題進行過全面分析,并恢復了一些被廢除了的異體字,梳理、重訂了簡繁漢字對照關系,并對漢字形體穩定問題進行了制度性設計。然而,如果只重視語言的文化職能,忽視語言的交際職能,在語言意識和語言規劃中,也會出現問題,一些地區、一些國家將語言、文字問題“政治化”,也是不可取的。
又如,語言是在不斷發展變化的。語言發展的動力,過去只重視語言結構各要素的矛盾運動,重視語言結構與語言表達功能之間的矛盾運動,而相對忽視社會語言規劃對語言發展的影響。比如秦始皇的“書同文”制度,改變了六國文字的紛亂局面,文字形體朝著小篆和隸書的方向發展;1935年《第一批簡體字表》的公布,特別是1956年《漢字簡化方案》的公布,使漢字朝著簡化字的方向發展。許多語言,在不同的地區(或國家)采取不同的字母表來記寫,就會帶來語言的分化,甚至最終導致一種語言分化為不同的語言,如印地語和烏爾都語、塞爾維亞語和克羅地亞語,就處在分化的邊緣。語言規劃不僅對文字發展具有巨大影響,對語言發展也具有一定影響,特別是詞匯規范、詞典編纂對詞匯發展的影響,語法論著和教材對語法發展的影響。而語言學教科書在談語言發展時,很少談社會語言規劃對語言發展的影響,不能不說是一個學術缺憾。
還如,對語言現象進行規范,常用兩個衡量標準:第一,約定俗成;第二,學理有據。語言是約定俗成的,“習非成是”的語言現象歷來存在。而語言又是古今傳承、古今溝通的,規范語言現象還往往要看有無古證、有無書證、有無“人證”(名人使用過),合乎不合乎字理、音理、詞法、句法等,概而言之,即有無學理依據。在對語言現象進行規范時,是重約定俗成,還是重學理,是從今還是法古,常常產生爭論。比如“曝光”“說服、說客、游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千里走單騎”“學富五車”中的“曝”“說”“樂”“騎”“車”如何讀? 還有“血”“鑿”“呆”等字如何讀?過去,在定音、定字的規范活動中,較為重視約定俗成,現在則出現較為重視學理的傾向。這是與重視語言的交際職能還是文化職能,是相互關聯的。
語言觀是個很重要的話題,需要進行專門研究,對已有認識進行學術梳理,特別需要站在時代潮頭來重新審視語言。近幾十年,學界從經濟的角度研究語言,建立了語言經濟學、產業語言學等,取得了較多成果。把語言能力看作勞動力,考察不同勞動崗位需要什么樣語言能力。語言產業已經是當代支柱性的經濟產業,不僅語言教學、語言出版、語言翻譯等傳統語言產業在發展,第三產業、高新產業、信息化產業中也有很多是語言產業。語言產業提供的語言產品成為重要的生產用品、生活用品甚至是生存用品。特別是在一個即將到來的數字經濟時代,在以互聯網和人工智能為經緯的信息空間中,語言數據將成為重要的生產要素,語言及語言能力將成為重要的社會生產力,成為重要的社會資本。這是語言的經濟作用,也是語言的經濟屬性。
我在《語言技術對語言生活及社會發展的影響》(《中國社會科學》2017年第2期)、《語言技術與語言生態》(《外語教學》2020年第6期)、《數據時代與語言產業》(《山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5期)等文章中,討論了語言技術對語言、語言生活和社會發展的影響,以及語言數據和信息空間的問題。人類創造了文字、印刷術、有聲媒體三座語言技術高峰,現正發展和利用網絡媒體、語言智能兩大語言技術。這兩大技術正在創造著人類的第三空間——信息空間,正在讓語言成為人類和計算機兩個“物種”所共有,并能互通,讓語言成為人類的“社會空間”“信息空間”“物理空間”三空間信息的最大載體。這可以說是語言的技術屬性。
過去,我們認識語言,主要著眼于語言的社會屬性,我們的語言觀是建立在語言社會屬性之上的語言觀。今后,我們不僅要繼續全面深入地認識語言的社會屬性,還需要認識語言的經濟屬性、技術屬性等,建立起涵蓋語言經濟屬性、技術屬性在內的語言觀。人類的發展就是主動適應社會、適應工具。適應意味著改變,改變人類的知識庫,改變思維方式,改變體能,甚至改變體格體形,這也可以叫作人類的進化、“物化”、“工具化”。農業技術、工業技術主要延伸人的體力,體力適應主要改變的是體能;包括語言技術在內的信息技術主要延伸人的腦力,腦力適應主要改變的是大腦。如果說信息空間主要是被數字化、智能化了的語言空間,那么今后人類的進化主要體現為被“語言化”,以適應現代語言技術和語言空間。
問:政策多是針對現實問題制定的,也可能是面向未來的一種規劃。解決了舊的問題,還會產生新的問題,這就要求政策要有連續性和創新性。結合新中國語言文字工作歷程,考察分析新中國成立以來的語言政策法規,我們發現有三個問題較為重要:第一,語言政策出臺后,政策的執行是否有監督機制?第二,語言政策的貫徹實施是否達到了預期目標?第三,語言政策給國家和社會生活帶來了哪些影響?這三個問題都指向語言政策評價,語言政策評價能促進語言政策的科學化,推動語言文字工作和語言文字事業高質量發展,進而提升國家語言能力。從現有文獻看,未見到政策評價的相關研究成果。您怎么看語言政策評價問題?
李宇明:語言規劃學,本質上看,是關于語言功能的學問。它主要研究四大問題:第一,語言能夠發揮哪些功能,可稱為“功能論”;第二,這些功能的發生原理和運作機理如何,可稱為“原理論”;第三,怎樣利用和調節這些原理和機理來使語言的正功能得到發揮,使語言的負功能得到遏制,使其惠及人類社會和社會個體,可稱為“調節論”;第四,調節的結果如何?如何根據調解結果進行“再調節”,可稱為“評價論”。
回顧語言學史,語言學的已有研究領域主要有四:第一,關于語言結構的研究;第二,關于人類語言學習的研究;第三,關于機器語言學習的研究,亦即語言信息處理的研究或語言智能的研究;第四,語言的神經學、病理學研究。語言規劃學關于語言功能的研究,正好補上已有語言學研究的缺口,如圖1所示。

圖1 語言學研究領域示意圖
為使語言功能得到良性發揮而對語言機能進行調節的過程,就是“語言規劃”。語言規劃是一個過程,由“計劃、實施、評價、修正”等環節循環構成,這其中就涉及語言政策的制定和頒行。在中國語言規劃的實踐中,語言政策評價不是沒有,而是采取了“工作式評價”方式,亦即通過一定的組織渠道聽取意見,通過上級部門或立法部門組織的檢查活動了解情況,通過政策制定部門的內部研討,然后對某項政策及其實施措施進行工作評估,根據評估結果進行修正完善或者廢除。比如《第二次漢字簡化方案(草案)》(簡稱“二簡字”),1977年12月20日之后,《人民日報》等報紙開始試用,到1978年9月全國所有報紙雜志停止試用,1986年6月24日正式廢止。研究二簡字的出臺、試用、停用、廢止的過程,就會發現這一過程充滿著各種“工作式評價”。
很顯然,“工作式評價”是一定歷史階段的產物,直到今天也還有重要的價值。但是僅此是遠遠不夠的,語言規劃還需要有更為科學有效的“學術性評價”。這種學術性評價的操作要求是:第一,在政策或規劃制定時,就應有一個平行的評價預案;在政策或規劃試行或正式實施時,政策評價體系也就開始運作起來;在一定的時期內,就要及時了解政策評估情況,根據評估情況來決定政策或規劃的繼續實施,或調整實施或停止實施。第二,政策評估要有一個專業機構來實施,機構的構成和運行要保證評價的公正性、權威性和專業性。第三,在我國的現實條件下,“學術式評價”要與“工作式評價”相結合。這個問題是“語言治理”的大問題,需要認真研究。在“工作式評價”基礎上引入“學術式評價”,就是改革。當然,政策評價問題不只是語言文字政策領域的問題。
問:“國家語言能力”概念由美國學者在1993年首先提出,因為它與國家發展密切相關,所以引起政府和學界的高度關注。您認為“國家語言能力指的是國家處理海內外各種事物所需要的語言能力。”國際話語權是國家語言能力的核心要素,您很早就敏銳地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并且長期關注。您在《中國的話語權問題》(2006)、《全球視域中的漢語功能》(2018)、《語言在全球治理中的重要作用》(2018)、《驅動語言學發展的三類問題》(2020)、《中文怎樣才能成為世界通用第二語言》(2020)等多篇文章中討論國際話語權問題。尤其是您的《論語言的功能分類》(與王春輝合作,2019)是語言分類標準的創新,由語言的結構特征標準發展到語言的功能特征標準,是語言學研究發展到一定階段的必然結果。它開創了語言學研究新領域,是中國學者對普通語言學的理論貢獻。您是語言學家,更是語言戰略家,請您談談獲得國際話語權的意義是什么?制約獲得國際話語權的因素有哪些?國際話語權與國家語言能力是什么關系?提升國家語言能力的策略和方法是什么?
李宇明:從國家層面來說,話語權是大國參與全球治理的必要條件。通俗講,話語權就是“有話說得出,說話要得當,說了傳得開”。第一,要有獲得講話權的機會,能夠拿到話筒。第二,拿到話筒后,要能夠用合適的語言講出合適的話語。第三,所講的話語,人們能夠聽得懂,懂了能夠信。第四,人們相信了能夠跟著說,再把他人說得相信。話語權不僅表現在國際的多邊關系中,也表現在雙邊關系中;不僅表現在政府間的交往中,也表現在世界各國的民眾交流中。新時代的全球治理,必須“重心下沉”,面向民眾,民間交流尤為重要。
建構國際話語體系,獲取國際話語權,要有耐心和恒心。話語是表達方式,也是一套概念體系。“一帶一路”“人類命運共同體”“網絡空間命運共同體”“共商共建共享”等,就是近來提出的具有世界意義的新概念,就是體現中國智慧的新話語。語言的力量就是能夠構造新概念,傳播新話語。研究國際話語體系,就要研究國際流行話語,特別是具有話語權的話語概念體系,并在此基礎上或“重新解釋”,或補加新說,從而演繹出新的話語體系。
設置話題是話語能力的最重要的表現。在了解國際話語規則、樹立積極話語態度、構造新概念、傳播新話語的基礎上,還要有強烈的設置話題意識,具備設置話題的能力。只有主動在全球治理中設置話題,才能變被動為主動,變應對為引領,從“危機”中尋求機遇。當然,國際話語體系的建構和國際話語權的獲取,是一個系統工程,既要有“軟工程”,也要有機構、設備、人才等“硬工程”;既要有國家的“軟實力”,也要依靠國家的“硬實力”。說到底是一個國際形象問題,是我們在國際上能夠塑造一個什么樣的“中國形象”問題。
理論上說,語言學是能夠幫助獲取話語權的,但現實中,語言學所起的作用十分有限,甚至連這方面的論文都十分有限。原因之一是語言學善于研究語言的結構,研究“抽象的語言”,而較少研究真實的話語,研究真實的語言交際和交際語言。語言的真實存在狀態,是人們在不同場合說出的話語(也稱“言語”),語言學應研究語言的真實存在狀態,不應只研究那個抽象的語言。世界上絕大多數學科,如物理學、化學、生物學、醫學、心理學、社會學、人類學、歷史學等,都研究本學科“真實存在”的對象。各學科學術研究的價值不僅在于推動本學科的發展,更在于解決社會的相關問題,包括話語權問題。只有充分研究話語,才能把握住語言使用的真實狀況,了解語言交際的機制和內容,才有可能幫助解決當今社會比較關心的“話語權”問題。語言學在幫助解決話語權問題的過程中,也會獲得學術話語權,獲得社會聲譽。
話語是分領域、分話題的。語言學研究話語,就不能只研究“通用話語”,而應當發展領域語言學、話題語言學,研究各領域的語言學問題,研究各種話題的語言學問題。韓禮德教授的“生態語言學”,就是關于“生態領域”或“生態話題”的語言學,為解決社會生態問題做出了重要學術貢獻。一些重要的領域,如新聞、外交、國家安全、科技、教育、經貿等;一些重大的社會話題,如災難、公共衛生、戰爭、饑饉、貧困、毒品、婚戀、生育、交通、信仰等,對這些領域、這些問題的言說,都應成為語言學的研究對象。國際話語權的獲取,需要語言學實現“話語轉向”,加強對話語的研究,對領域對話題的研究。這種轉向,這種研究,也將把語言學帶入廣闊的天地。
國家語言能力包括5個方面的能力:(1)語種能力;(2)國家主要語言的國內外地位;(3)公民語言能力;(4)擁有現代語言技術的能力;(5)國家語言生活管理能力。獲得國際話語權,需要上述的“軟硬工程”“軟硬實力”的支撐,這5個方面的國家語言能力屬于“軟”性因素,自然不可或缺,不可忽視。
問:您在李開拓采寫的《資政惠學,服務社會——李宇明先生訪談錄》(《北華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中談研制《中國語言生活狀況報告(2005)》的體會時說,“這些年來,《報告》以及相關的事業,之所以能從起步到不斷發展,到今天在方方面面產生那么大的影響,是與這個團隊的特點和作風密切相關的。可喜的是,這個團隊越來越大,并形成了一個‘語言生活派’”。看到這段表述,我特別欣喜,您帶著一群有共同追求(服務國家、服務民族、服務社會)的人,在解決國家面向未來所涉重要的語言問題過程中,通過創新實踐,提出新理論,形成新的科學研究文化。科研是一種精神生產活動,科研文化是科研活動過程創造的精神財富,表現為科學研究的氛圍、精神、價值取向、理念、方法及由此形成的團隊等。“語言生活派”表現出來的包容性、凝聚力、向心力、奉獻精神就是一種科研文化,它體現了家國情懷、學術責任。科研文化更體現一種精神力量,包括堅定的文化自信、激昂向上的斗志,推動國家語言能力發展。經過15年的發展,這個團隊又相繼研制出了《世界語言生活狀況報告》《中國語言政策研究報告》等系列國家語言皮書。系列語言皮書探索出講中國故事的新方式,拓展了中國故事的傳播新途徑。2020年11月,教育部召開“全面推進新文科建設”會議,會議強調“構建哲學社會科學中國學派”。從這個角度看,“語言生活派”的產生具有前瞻性,它是中國哲學社會科學發展水平的一個標志。您是國家系列語言皮書的發起者、頂層設計者,“語言生活派”的核心人物,我們想請您談談,在中國學術流派形成的意義和價值是什么?面向未來,您提出中國語言規劃有兩個大局:國內,通過語言規劃促進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牢鑄;國際,積極參與國際語言生活治理,促進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構建。那么,欲實現這個目標,語言學如何助力?
李宇明:在本世紀初的這20來年,中國有一群關注語言生活的學者,他們在國家語委指導下,用語料庫技術監測語言生活的發展變化和語情分析,編制“語言生活皮書”,編輯出版《語言戰略研究》《語言政策與規劃研究》《中國語言戰略》《語言規劃學研究》等雜志,提出了“構建和諧語言生活”等主張,圍繞相關話題組織專題研討,并定期向社會發布新詞語、流行語,開展“漢語盤點”活動。他們的學術追求可以表述為7個方面:
第一,關注語言生活,引導語言生活,構建和諧的語言生活;
第二,語言是資源,要珍惜它,愛護它,充分開發利用它,以期獲取最大的語言紅利;
第三,尊重各社區、各群體的語言權利,主張文化上平等、交際上互有分工的多語主義,使各種語言及其變體各得其所、各安其位、相輔相成;
第四,加強語言教育,努力提升個人語言能力和社會語言能力;
第五,推進政府和學界的社會語言服務,關心國際、國家、領域和家庭的語言規劃,著力打造學界與社會的智力“旋轉門”,探索用社會話語表述語言學研究成果;
第六,語言學發展的原動力,就是解決社會前進遇到的語言問題。解決這些語言問題,需要多學科共治,需要多種研究方法共用,需要重視實態數據的收集與運用;
第七,信息化為語言生活提供了虛擬空間,為語言運用提供了語言技術和新媒體平臺,為語言研究和語言規劃提供了新手段。要全力促進語言信息化,積極利用語言信息化成果,過好虛擬空間的語言生活。(李宇明《致〈中國語言生活狀況報告〉韓語版讀者》,2015)
這群語言學者,人們稱為“語言生活派”,其實離形成學派還有一定距離。學派是推進學術發展的重要力量,也是學術繁榮的重要表現。中國的語言學要能夠形成多種學派,中國的語言學就興旺發達起來了。
筑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包括“網絡空間命運共同體”),是中國發展的國內外兩個大局,語言規劃相應地也應有國內外兩個大局,以助力“兩個共同體”的構建。在助力中華民族共同體方面,第一,要堅持以國家通用語言為主體的“多語和諧”政策;第二,要大力發展語言服務;第三,要努力構筑信息空間,特別是要重視開發語言數據,發展語言智能,用幾十年的時間爭取把中國打造成國際信息加工中心,把中文發展為多語翻譯的“軸心語言”,研制出高水平的中文機器人。
在助力人類命運共同體方面,第一,要全力推進中文的國際傳播,把中文發展為國際社會重要的公共產品;第二,重視國家外語能力提升;第三,積極參與世界語言治理,提出解決語言沖突、語言瀕危、一語獨大、信息邊緣化等國際語言生活中重大問題的對策。
我國的語言研究有著古老的傳統和輝煌的歷史,與古希臘、古印度并稱為人類語言研究的三大源頭之一。以文字、音韻、訓詁為主要內容的“小學”,直到今天仍在發揮作用。近百年來,特別是近70年來,中國的語言學為中國社會的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比如:幫助國家制定了合適的語言政策;通過語言教育,把絕大多數年輕人培養成了“雙言雙語人”;使漢語適應了有聲媒體、網絡媒體,正在適應融媒體;及時推進用計算機處理語言文字,激光照排技術、語言理解、語言—文字自動轉換、自動翻譯等語言信息技術得到應用;漢語教學已經進入170多個國家,其中有70余國把漢語列入基礎教育課程體系。
目前語言學在國際上正出現新的發展趨勢,正在與相關的人文科學、社會科學、自然科學、工程技術科學等合作,形成學科交叉和一些交叉科學,解決科學發展的“復雜問題”和社會出現的各種語言問題。為適應這一形勢,很多語言專業直接設立在信息科學院、腦與認知神經科學院、醫學院等。但是,我國的語言學學科設置還處在“語文學”階段,被“文科”的繩索束縛著,被語種分割為“蜂巢狀”。這種學科格局嚴重阻礙了語言科學的發展,阻礙了語言學的科學貢獻力和國家貢獻力。調整語言學的學科地位勢在必行,理想狀態是,語言學應當設置為一個學科門類,其下的學科設置應根據其學科群性質、特別是應當根據語言學的未來發展,巧做安排。
語言學自身也需要守正出新,快速發展。反思中國語言學,最應該指出三點:第一,主要精力集中在語言結構的研究上,相對忽視對語言真實運用狀態的研究,忽視對特定領域的語言問題和特定話題的研究。第二,主要關注本土語言的研究,相對忽視對世界語言的研究,這不利于發現語言的普遍規律,也不利于支撐國別研究。第三,不大關注相關學科的發展,特別是對其他學科研究語言的方法、視角和成果的吸收不夠自覺。故而中國語言學也應相應地實現三大轉向:第一,在重視語言結構研究的同時,開展應用研究和話語研究,包括領域研究和話題研究。第二,在本土語言研究的基礎上,開展世界語言的研究。全世界約有7 000余種語言,每種語言都有一定的語言特點,包含著語言使用者創造的文化,具有極高的學術價值,都應納入我國語言學家的研究視野。第三,樹立“大語言學”理念,關注其他學科的語言研究,重視學科交叉。學科交叉不能是“單相思”,語言學要有相關學科的知識背景,要找到相關學科的興奮點。特別是要重視國際語言學的新走向,關注學科前沿的語言學需求,比如人工智能、認知科學等學術領域,支持國家的人工智能發展計劃和腦計劃,為“新文科”建設做出學科表率。
關彥慶:獲悉我們要對您進行采訪,我們的學生(包括本科生和碩士研究生)也有很多問題想向您請教,我們選錄如下:
問:以先生為代表的“語言生活派”為語言規劃和語言生活研究做出了重要貢獻,未來該學術團體的發展方向是什么?
李宇明:學派創立實屬不易,“語言生活派”離真正的學派還相差很遠,實不敢當。語言生活的研究才剛剛開始,我們的研究發現了一些問題,提出了一些理念,但還遠遠不夠。未來的研究主要涵蓋如下幾個方面:第一,深入觀察各層次、各領域的語言生活,搜集語言問題,并將其“學術化”,成為學科問題。第二,全面搜集語言規劃資料。學術建立在事實基礎之上。所要搜集的資料,包括中國歷朝歷代的語言規劃,世界各國的古今語言規劃,一些大語言的國際傳播歷史,國際組織、跨國組織的語言政策,以及若干領域的語言規劃等。在材料基礎上概括語言規劃的規律,升華語言規劃的理論。第三,積極開展中外學術交流,花更大力氣把中國語言規劃的實踐及學術研究介紹到國際上去,也要積極關注國際語言政策與規劃研究動向,最好是建立起相互對話、相互合作的平臺。第四,服務社會,推進社會語言生活的進步。學術的追求,不僅在于學科的發展,更在于發現問題、解決問題。評價學術貢獻,不能只看發多少篇學術文章、承擔多少科研項目這些外在因素,更要看對本學科的學術提升力,學科間的學術穿透力,社會的學術影響力。
順便說一下,中國語言生活學者建有一個微信群,名為“語言生活π”,并把每年的3月14日作為群紀念日。π是圓周率,其值為3.14159265……,是一個無限不循環小數,也象征著語言生活的研究要永不停步,且不因循守舊。希望更多的學人、學子能夠投身語言學事業。
問:語言規劃作為一門學科,我們學習過程中應該具備哪些知識結構、能力結構和素養結構?
李宇明:做語言學研究的基本功,是對語言現象的收集、描寫功夫,比如對一個詞語、一種格式的語法描寫,對一種方言現象、社會語言現象的調查描寫。語言規劃學是一門從語言社會學中發展起來的學科,與社會學、社會語言學、管理學、政治學的關系最為密切。此外,社會科學的研究方法、語料庫技術等,都是必備素養。語言規劃學是一門面向社會生活的科學,更需要有人民意識和家國情懷。我曾以《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世界眼光》為題,為趙蓉暉教授主編的《世界語言生活狀況報告(2020)》作序。《序》中提出“三種眼光”:魏源編寫《海國圖志》,睜眼看世界,正眼看世界,這是“魏氏眼光”;周有光先生提出,在全球化時代,要從世界看中國,這是“周氏眼光”。其實還需要第三種眼光,就是站在高空來俯瞰世界,這個世界是包括中國在內的不分“夏夷”的整個世界,是整個“人類命運共同體”,可稱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世界眼光”(簡稱“世界眼光”)。語言規劃學,研究中國的語言規劃,也研究世界的語言規劃,因此需要“魏氏眼光”“周氏眼光”,更需要“世界眼光”。
問:我們的生活須臾離不開語言,很多人沒有意識到語言的重要性,應該如何引導民眾重視語言,提高語言意識?
李宇明:歷史上,中國是一個對語言不怎么敏感的民族,特別是對口語不大重視。皇皇二十四史,無數處記錄到內地與邊疆的交往,但邊疆的少數民族說什么語言,卻極少記錄,仿佛他們歷史上說的都是漢語一般。隨著時代的進步,國人對語言、對語言學逐漸有了一些了解,但總體上還很不到位。人是“語言動物”,語言對人類社會的群體與個體的影響,都是巨大的,在生活和工作中具有語言意識,就有“語言優勢”,就能獲取“語言紅利”。
提升語言意識,應從中小學語文課抓起。今日之語文,如果有些教師重視語言文字教學的話,也基本上是重視語言文字的“運用”,而嚴重缺乏語言與社會、語言與個人的常識教育,缺乏關于語言的理性教育。很多科學都在適度進入中小學,但語言學卻從中小學步步退卻。
中文系、外文系(外國語學院、大學)是進行語言學基本訓練、培養語言學隊伍的基地,但這個基地并未能負起應有之責,對語言感興趣者少,語言學課程脫離社會實際,對社會輻射力小。師范院校及教師進修培訓的語文課程體系,也缺乏必要的語言學課程。近50年的語言學成果,基本上沒有用來裝備中小學的教育教學。中小學的母語教育、外語教育基本上沒有得到現代語言學的支持。
語言學研究不太關心社會語言生活,語言研究者的精力主要在論文論著里。提升社會語言意識、引導社會語言生活被置于“學術使命”之外,科學普及工作成了“學術施舍”,成了“志愿者行動”。
提升社會語言意識,是一個重大且沉重的話題,也是需要長時間奮斗才能奏效的社會工程。目前,首先要從語言學自身做起,語言學界要提升“語言覺悟”,即理性認識語言學的學術責任和社會責任。語言學界有了語言覺悟,整個社會才可能逐步具有語言意識。
問:您經常提到的“大華語圈”,是漢語傳播中重要的一環,如何看待“華語圈”內部漢語的語音、詞匯差異,漢字的簡繁體等問題?
李宇明:華語(漢語)隨著華人的腳步走出家門,走遍世界。漢語(中文)隨著文化、經濟的力量走向四鄰,走向世界。看漢語(華語、中文),必須要有世界眼光,這樣才能看到一個完整的“漢語世界”。“大華語”的概念,“大華語圈”的視野是在語言研究的世界眼光中才能出現的。大華語概念的提出,提升了海外華語的地位和研究價值,同時也提出了各華語社區相互溝通、華語變體相互影響趨近的問題。民族共同語具有一定的“想象”性,大華語的提出,把民族共同語的想象力擴展到全世界的華人,為“中華民族共同體”增強了文化的內涵,使這一概念也可以包含海外華人。就此來看,大華語的提出具有語言學及語言學之外的意義。
由于有共同語的存在,各華語社區有共同的華語內核,包括共同的語音體系、基本詞語系統和基本語法系統,其分歧主要是語言外圍成分,其中以語音、詞語兩系統為最明顯。文字的書寫系統也有簡繁之別。華人社區的語言分歧源自兩個基本原因:第一,華語受到不同的漢語方言、不同語言的影響;第二,1949年之后,漢民族共同語逐漸分化為“老國語圈”和“普通話圈”,海外華語分別受到這兩個“圈”的影響。首先要看到,這些語言分歧充滿著語言的智慧,保存著華語發展、華人走向世界的印記。同時也要看到,隨著華語社區之間的溝通頻繁,“普通話圈”和“老國語圈”的重合度越來越高,分歧正在縮小,普通話在其中發揮的作用越來越大。《全球華語詞典》《全球華語大詞典》是由主要華語社區的學者共同編纂的,在華語社區語言溝通上起到了很好的作用,也是各華語社區語言智慧的記錄。
今后,華語社區要有更多的語言合作。比如可以合力向世界傳播中文,合力擴大中文在世界語言生活中的作用。當然,簡繁漢字的前途如何?中華民族還有沒有“文字統一”的機緣?這是個時代話題!
最后我想說,彥慶教授提出的一些問題非常好,非常專業。特別感謝你花費那么多時間來研究我的學術經歷,梳理我的學術理念,有些認識比我自己的認識還深刻。也特別感謝開拓和《北華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有這么一個策劃。接受訪談,也是自我觀照、自我反思的一個理性過程,促使我思考了很多問題,境界、學術上都有提高。你們提出的問題,有一些我平時思考較少,回答不一定到位,請理解,請諒解。我希望《北華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越辦越好,支持學人更多地關注社會問題,把論文寫在祖國大地上。也希望中國的語言學事業,能夠不負時代,為“兩個共同體”的構建貢獻更多學力,不斷增強學術提升力、學科穿透力和社會影響力。
后記——
從設計話題到整理訪談內容到完成編校工作,心中不斷生發感慨:李老師視語言學事業為一生的追求,從言行上我們能夠感受到其強烈的使命感和責任感。正因如此,李老師不僅埋頭鉆研,成果豐碩,更站高望遠,以全局視野、“世界眼光”來觀照中國的語言學事業,提出一個又一個新問題、新思考,辟出一個又一個新領域、新方向,推出一個又一個新概念、新理念。從普通語言學到應用語言學,從結構語言學到心理語言學、術語語言學、數據庫語言學、智能語言學,從個體語言能力到國家語言能力,從民族語言、方言到國家共同語,從國內母語教育到漢語國際傳播,從本土普通話到海外大華語,從社會語言生活到國家語言教育、語言安全、語言文化、語言經濟、語言服務再到國家語言規劃和語言政策,從國內語言規劃到國際語言規劃……,在李老師的引領、帶動和啟發下,中國的語言學研究越來越豐富豐滿、有滋有味,得到蓬勃發展,為中國社會的發展提供了有力的語言學助力。問題驅動、成果豐碩、高瞻遠矚、引向導航。李老師提出的治學理念、總結的國家語言學事業發展的許多經驗教訓、指出的目前語言學事業發展中亟待解決的一些問題,都是重要學術問題,我刊將予以重點關注。
再次感謝李老師、關老師的辛苦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