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圓 彭再新
【摘要】 《楚辭章句》與《楚辭通釋》都對《楚辭》原文做了大量注釋,兩書在訓詁術語、訓釋方法、訓釋特色等方面存在異同,顯示出《楚辭通釋》對《楚辭章句》訓詁成果的繼承和發揚。由此可以看出《楚辭通釋》對楚辭學的貢獻。
【關鍵詞】 《楚辭章句》;《楚辭通釋》;訓詁;對比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16-0031-02
基金項目:本文系2020年國家級大學生創新訓練項目《王逸〈楚辭章句〉和王夫之〈楚辭通釋〉注解對比研究》階段性研究成果。
王逸《楚辭章句》[1]是漢代楚辭學的集大成之作,王夫之《楚辭通釋》[2]是清代楚辭學研究的鼎足之作,二書均大量注釋《楚辭》原文。對比分析《楚辭章句》和《楚辭通釋》訓詁異同,可以管窺王逸和王夫之語言學思想,探尋二者的訓詁成就以及在楚辭學研究方面的突出貢獻。
王逸《楚辭章句》重在釋詞解句、考釋名物,王夫之《楚辭通釋》只撮要釋義,二書均以義訓為主、聲訓次之,而極少使用形訓。《楚辭通釋》雖繼承了傳統訓詁原則與方法,但他在釋義基礎上以讀若法、反切法、直音法、注明音調法釋音,并揭示《楚辭》中的同源字、通假字、古今字,不囿舊說,不乏卓見。如《離騷》:“恐鵜鴂之先鳴兮。”《楚辭章句》注:“鵜鴂,一名買,常以春分日鳴也。”《楚辭通釋》注:“鵜鴂,讀如提決,伯勞也;仲夏鳴,羣芳皆歇。”王夫之用同音詞“提決”給“鵜鴂”注音,以“讀如”標明。船山生于屈子之鄉,通曉楚地文化,以讀如法標音楚地名物,便于讀者理解。再如《離騷》:“忳郁邑余侘傺兮。”《楚辭章句》注:“侘傺,失志貌。侘,猶堂堂立貌也。”《楚辭通釋》注:“侘,勅駕切。”《楚辭通釋》以反切法注音“侘”,取上字“勅”聲,下字“駕”韻和調。“侘傺”形容失意的樣子。再如《離騷》:“長顑頷亦何傷。”《楚辭章句》注:“顑頷,不飽貌。”《楚辭通釋》注:“顑音減,頷,一作顉,音儼;饑而面黃,貧賤之容也。”王夫之用同音字“減”注音“顑”,《說文》:“顑,飯不飽,面黃起行也。”《廣韻》:“顑,瘦也。”“顑頷”形容因饑餓而面黃肌瘦的樣子。再如《離騷》:“沾余襟之浪浪。”《楚辭章句》注:“浪浪,流貌也。”《楚辭通釋》注:“浪,平聲;浪浪,流貌。”同樣是注釋“浪浪”,王逸僅解釋為“流貌也”,王夫之標明平聲音調,以區別“浪”去聲讀音,明確詞義,“浪浪”指水流的樣子,與前文“攬茹蕙以掩涕兮”相對,指淚水滾落沾濕衣裳。
在揭示用字關系上,王夫之亦有見解獨到之處。如《離騷》:“陟升皇之赫戲兮。”《楚辭章句》注:“赫戲,光明貌。”《楚辭通釋》注:“戲,與曦同;赫戲,光明之盛也。”王逸釋“赫戲”為“光明貌”,王夫之指出“戲”與“曦”為通假關系,《說文》:“戲,三軍之偏也。一曰兵也。”《廣韻》:“戲弄也。”《玉篇》:“曦,日色也。”《類篇》:“赫曦,日光。或省作?。亦作爔。”“戲”與“曦”語義不相通,此處“?”假借為“戲”,取“光明”義。王夫之譯為“光明之盛也”,較王逸注語義更為明確,更合詩意。再如《招魂》:“紅壁沙版,玄玉梁些。”《楚辭章句》注:“沙,丹沙也。”《楚辭通釋》注:“沙,與砂同。”王逸將“沙”義訓為“丹沙也”,王夫之指出“沙”與“砂”為同源關系。《說文》:“水散石也。”《廣韻》:“砂,俗沙字。”《集韻》:“沙,或作砂。”二字均為山母歌部,共同義項是石之細碎者。再如《天問》:“穆王巧梅。”《楚辭章句》注:“梅,貪也。”《楚辭通釋》:“梅,與枚通,馬策也。”王逸以“貪”訓“梅”,即“穆王巧貪”,語義不明,難以理解。且《說文》:“梅,枏也。”《爾雅·釋木》:“梅,枏。”無“貪”義,王逸釋義存疑。王夫之則認為“梅”與“枚”通假,《左傳·襄十八年》:“以枚數闔。”馬棰曰枚。“梅”假借為“枚”,在此處活用作動詞,即“鞭策”,與前文“昭后成游”之“游”詞性相對,體現出《楚辭》的韻律美。“穆王巧貪”譯為“穆王御馬巧施鞭策”,呼應下文“環理天下,夫何索求?”語義通達暢曉,更合詩意。再如《招魂》:“瑤漿蜜勺,實羽觴些。”《楚辭章句》注:“瑤,玉也。勺,沾也。”《楚辭通釋》注:“瑤,其色也。勺,與酌通。”《說文》:“瑤,玉之美者。” 此處王逸將“瑤”直訓為“玉”,是為以“玉漿”喻美酒,王逸又將“勺”訓為“沾”,即“玉漿蜜沾”,雖合文意,卻略顯生硬。而王夫之突破舊說,提出新見,認為“瑤”為漿之色,作修飾義,與弘祖《徐霞客游記》:“瑤花仙果,不絕于樹。”有異曲同工之妙。且他指出“勺”與“酌”為通假字,《說文》:“勺,挹取也。象形,中有實。”《前漢·禮樂志郊祀歌》:“勺椒漿。”勺又通作酌。《注》:“師古曰:勺,讀曰酌。”《說文》:“酌,盛酒行觴也。”若此處“酌”為“勺”之假借,與“實羽觴些”之“羽觴”相應,語義更為清晰明確。
王夫之生于楚地,作為屈子同鄉,對于楚地山川、草木等名物了然于胸。因此在訓詁中常以俗語、方言、今語釋義,引書釋義,擇善而從,具有不少獨到之處。
如《離騷》:“薋菉葹以盈室兮。”《楚辭章句》注:“薋,蒺?也。菉,王芻也。葹,枲耳也。《詩》曰:楚楚者薋。又曰:終朝采菉。三者皆惡草,以喻讒佞盈滿于側者也。”《楚辭通釋》注:“薋,蒺藜也。菉,王芻,葉似竹,開碧花,《本草》謂之鴨腳莎,俗呼竹葉菜。葹,枲耳,蒼耳也。三者皆惡草,以喻小人。”王逸以定義式義界釋詞,引《詩》進一步闡明“薋”“菉”“葹”都是毒草,此處用以比喻奸佞。《楚辭通釋》則引用《本草綱目》將“菉”解釋為“鴨腳莎”,并以俗語釋“菉”為“俗呼竹葉菜”,以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詞義。再如《大招》:“蜮傷躬只。”《楚辭章句》注:“蜮,短狐也。《詩》云:為鬼為蜮。言魂乎無敢南行,水中多蜮鬼,必傷害于爾躬也。”《楚辭通釋》注:“短狐,即蜮,含沙射人成創,今南人謂之水箭。”王逸引《詩》釋義,以“言”字闡述文意,蜮鬼傷人,故魂不去南,與前文 “魂乎無南”相呼應。王夫之以方言今語釋“蜮”為“今南人謂之水箭”,更具通俗性。
王逸《楚辭章句》作為現存最早的《楚辭》注本,對楚辭研究影響深遠,但其過于拘泥傳統訓詁,不免有時穿鑿附會、望文生訓。船山先生敢于突破舊說,勘正注解不當之處,隨文釋義,深入挖掘語言文字的言外之意,呈現出鮮明的時代特征與個性特點。
如《離騷》:“汩余若將不及兮。”《楚辭章句》注:“汩,去貌,疾若水流也。”《楚辭通釋》注:“汩,聿也,語助辭,音越筆反。”王逸釋“汩”為水流疾去貌,表示“年華似水我好像跟不上”,王夫之卻將其當作助動詞“聿”,置于句首,無義。《楚辭通釋》注與歷來解釋大不相同,卻也言之成理,別具一格。再如《離騷》:“余既滋蘭之九畹兮。”《楚辭章句》注:“十二畝為畹,或曰:田之長為畹也。”《楚辭通釋》注:“三十畝曰畹。”《說文解字注》:“田三十畮曰畹。大徐本三作二。誤。魏都賦。下畹高堂。張注云。班固曰畹、三十畞也。此葢孟堅離騷章句滋蘭九畹之解也。王注乃云十二畞曰畹。或曰田之長為畹。恐非是。”王夫之駁斥舊說“十二畝為畹”,校正勘誤為“三十畝曰畹”,體現了嚴謹的訓詁思想。再如《離騷》:“偭規矩而改錯。”《楚辭章句》注:“偭,背也。圓曰規,方曰矩。改,更也。錯,置也。”《楚辭通釋》注:“偭,面向也。規矩在前,舍之而自為方圓,所謂改錯也。”王逸用意義相反的字將“偭”反訓為“背”,取“違背”義,譯為“更改背棄規矩。”《說文》:“偭,鄉也。”《說文解字注》:“偭訓鄉。亦訓背。此竆則變、變則通之理。如廢置、徂存、苦快之例。”王夫之直訓“偭”為“面向”,規矩形成在前,面對規矩卻拋棄它自成一體,便是改錯。王夫之注解大有新意,可備一說。再如《離騷》:“何瓊佩之偃蹇兮。”《楚辭章句》注:“偃蹇,眾盛貌。”《楚辭通釋》注:“偃蹇,受蔽而不安也。”《楚辭章句》以描述法釋“偃蹇”,以術語“貌”標注在后,表示眾多盛大的樣子。《新唐書·段文昌傳》:“憲宗數欲親用,頗為韋貫之奇詆,偃蹇不得進。”“偃蹇”表困頓,《楚辭通釋》譯為“受蔽而不安也”,引申為受蒙蔽而感到不安。王夫之闡釋并不浮于表面,而是深入剖析詩歌內部的深層意蘊,發掘言外之意,意在賢能之人因小人蒙蔽君王而失意潦倒。再如《遠游》:“玄螭蟲象并出進兮。”《楚辭章句》注:“象,罔象也。”《楚辭通釋》注:“象,疑當作豸。或兼小大而言,小如蟲,大如象,皆應舞節也。”王逸解釋象為“罔象”,即水怪,《國語·魯語下》:“水之怪曰龍、罔象。”王夫之提出合理新見,“象,疑當作豸。”《爾雅·釋蟲》:“有足謂之蟲,無足謂之豸。”見解新奇,具有一定的創新之處。《離騷》:“世幽昧以眩曜兮。”《楚辭章句》注:“昡曜,惑亂貌。”《楚辭通釋》注:“好聽辯言曰眩曜。”王逸用描述法釋“昡曜”為“惑亂貌”,即“迷惑混亂的樣子”,語義模糊。王夫之將“眩曜”定義為“好聽辯言”,“辯言”即“巧言”,《戰國策·秦策一》:“迷于言,惑于語,沉于辯,溺于辭。”較王逸注更為具體明確。
王夫之《楚辭通釋》訓釋在《楚辭章句》基礎上有所發揚,在注明楚語讀音、闡發《楚辭》用字、訓釋楚語名物上見解獨到。博采眾長,隨文釋義,以強烈的情感共鳴,大膽地批判精神注釋《楚辭》,能夠深入且準確地把握作品內涵,為研究楚辭提供了重要借鑒,豐富和發展了楚辭學史。
參考文獻:
[1]王逸.楚辭章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
[2]王夫之.楚辭通釋[M].長沙:岳麓書社,2018.
作者簡介:
岳圓,南華大學語言文學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學生。
彭再新,南華大學副教授,從事文字學、訓詁學、音韻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