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書英
內容摘要:華裔作家張翎擅長以女性視角書寫故事,近年來相繼出版多部小說并斬獲各種文學獎項,中篇小說《雁過藻溪》講述了主人公宋末雁送母親的骨灰返鄉,并在返鄉期間找回缺失的自我的故事。宋末雁從自我的缺失到成功構建自我身份的歷程,展現了女性的生存困境和對自我的不斷追尋。
關鍵詞:《雁過藻溪》 鏡像理論 自我 他者
張翎是當今海外華文文壇炙手可熱的作家之一,從早期的《望月》到《金山》,她的敘事方式和語言越發成熟,她以獨特的女性視角書寫海外游子委婉曲折的故事,尤其擅長書寫女性的命運,在對女性的愛情、親情等的描寫中窺見歷史的厚重復雜和邊緣人的精神文化來源。小說《雁過藻溪》描寫了定居多倫多的華人女性宋末雁在母親去世后送母親的骨灰返回藻溪的故事,隨著故事的推進,末雁封閉已久的內心逐漸打開,逐漸找到了真實的自己,完成了自我的身份建構。
拉康的鏡像理論中自我與他者的關系對了解主體自我意識的形成有重要作用,有助于研究人物自我身份的建構,以這一理論來研究《雁過藻溪》中宋末雁的身份建構過程,能夠加深對文本的理解。
一.鏡像理論
1936年,拉康在第14屆國際精神分析大會上提交了關于“鏡像階段”的一篇論文,在文中初步闡釋了“鏡像階段”概念,1949年,在《助成‘我的功能形成的鏡子階段》學術報告中,拉康進一步闡釋了鏡像理論,使這一理論更加清楚深邃。
拉康認為,嬰兒出生的前6個月是處于一片混沌之中的,對外界的信息是被動接受、支離破碎的,對自身也沒有一個完整的概念。當嬰兒成長到6至18個月時,隨著身體的成長,他能夠逐漸自主支配身體,并主動接受外界的信息。這一階段照鏡子時,嬰兒會將自己同鏡子中的影像聯系起來,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完整的存在,也把他人當作一個整體來感知,并開始認識到“我”與他者的區別。在與鏡中之像認同的過程中,盡管嬰兒的實際肉體與鏡像存在差異,他仍然把自己與鏡中的形象聯系起來,但這一形象與自我既是聯系的又是異化的、分離的。18個月后,嬰兒進入后鏡像階段,加深對自我的認識。
鏡像階段是主體成長過程中的關鍵性階段,嬰兒在鏡像中不斷啟蒙發展,最終完成自我的確認。鏡像階段中的鏡子不止是現實中的真實鏡子,還包括身邊的他者對自我的看法,即他人的“目光之鏡”,主體的建構,往往要借助他者的看法來進行完善。此外,鏡像階段也并不只是在人類嬰幼兒時期發揮作用,而是貫穿人生的始終,盡管鏡像階段在18個月大時結束,嬰兒在后來的成長中還是會借助自我與他者的關系繼續追尋更加完整復雜的自己,自我與他者的關系是動態發展的,這驅使著人類不斷追求和建構理想自我。
二.從“他者”到“自我”
小說《雁過藻溪》講述的是主人公宋末雁帶著母親的骨灰返鄉并在這過程中了解到母系家族歷史的故事。母親黃信月少女時期陷入政治斗爭的漩渦中,經歷了很多羞辱和折磨,內心的創傷影響了她甚至女兒的一生。宋末雁從小缺乏母愛,下鄉時遇見丈夫李越明,卻與丈夫常年形同陌路,婚姻關系最終慘淡收場。女兒靈靈因撞見了末雁與遠房侄子百川的亂倫而選擇遠離她。小說正是在這三代女性的故事中,展現了命運的不公和人性的扭曲,宋末雁在家庭和丈夫的影像下長年處于不自信和沒有自我的狀態中,直到父母相繼去世,與丈夫離婚后回到藻溪,才逐漸建構了自我的身份。
(一)自我的缺失
拉康認為,人類剛開始沒有真正的自我,只能在鏡像中找到自我,鏡像不僅指鏡子中的可見之像,也指個體通過自己的力比多機制投射在這一可見之像中所結構出來的心理形象或理想形象,也可以稱之為“意象”,意象具有賦型功能,即賦予主體某個形象并使其認同這個形象,“人的一生就是持續不斷地認同于某個形象而產生自我的功能,這個持續的認同過程使人的‘自我得以形成并不斷變化。”[1]
母親接受了嬰兒的第一聲啼哭,在嬰兒的成長過程中,母親往往是第一面鏡子。在小說《雁過藻溪》中,末雁從母親那里得到的第一個鏡像是:自己是一個“毫無靈氣的”[2]、甚至有些令人“厭惡”[3]的人。末雁十歲時才回到母親身邊,那時家里已有了她的妹妹。童年時期母親的缺席讓末雁很渴望母愛,她想要得到母親的關愛和愛撫,當看到母親用溫柔的眼神抱著懷里的妹妹時,她“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刮了一下妹妹的鼻子”[4],試圖以這種方式走進母親的世界,然而作為他者的母親對末雁這一認同欲望的回饋是“眼里來不及隱藏的厭惡”[5]。末雁想要獲得母親認同的欲望受挫,卻在鏡子里看見了自己滿臉雀斑毫無靈氣的形象,鏡子賦予了末雁這樣一個普通的形象,“那一刻她確定了這張臉就是一堵高墻,隔開了母親和她”[6],可見,末雁認同了母親和鏡子同時賦予她的形象。拉康認為,人的自我和完整感來自于他者的認同,但末雁的母親由于自身的創傷,無法成為末雁成長過程中的可靠他者,因而末雁在母親的鏡像中認同的并不是完整的“我”。
在末雁的成長過程中,父愛同樣是缺失的?!案赣H總是忙,在家的日子不多”[7],在家的時候,他對妹妹管教嚴格,對末雁卻“是溫和、克制,甚至是回避的”[8]。這種不完整的家庭鏡像投射出的是“殘缺”的末雁,為了離開這個被遮蔽、扭曲的家,末雁在初中畢業那年主動報名下鄉了,家庭也就成了末雁人生中各種事件發生的隱性根源。
由于在家庭中父母之愛的缺失和認同欲望的受挫,末雁下鄉后“迫不及待地投向了第一個走近她的男人”[9],并期望得到他的認可。末雁下鄉的地方叫姚橋,由于生活和文化的差異,她幾乎面臨著失語的狀態,因此,當她得知另一個知青李越明的存在時,她立刻找上門去了,并驚喜地了解到越明用解數學題的方式打發時間,覺得他“大概也算是個奇才”[10]。此時的越明可以視為末雁的“理想-我”,即小他者的像,受到越明的影響,末雁也開始用讀書來打發時間,越明去上大學后,末雁心里也產生了讀大學的想法,在越明這個“理想-我”的影響下,末雁跟隨著他讀大學、出國、拿綠卡,受他者越明的影響,末雁認同了在學業和事業上努力奮斗的自我形象,完成了在事業方面的成長。但是越明作為末雁成長過程中除父母外的另一個重要他者,也對末雁的自我意識的形成產生了消極影響。
拉康認為,女性是男性的欲望客體而非主體,強大的男性中心力量會脅迫女性主體的表達,男性作為性別鏡像,在女性自我的確證上有重要作用。在末雁與越明的相處中,由于自我意識的缺乏,她在把越明當作“理想-我”與之靠攏的同時,也在不斷調整自己以符合他者的評價。文中沒有越明對末雁的直接評價,作者是借他們的女兒之口說出來的:“難怪爸爸說你沒有好奇心”[11],“我爸說我媽什么愛好也沒有”[12]。在越明的鏡像中,末雁看到的自己是一個沒有興趣愛好也沒什么魅力的女人,末雁以沉默認同了這一鏡像,并將其內化為自我認知。在感情臨近破裂時,末雁因擔心越明離開而產生恐懼和焦慮,此時她想要獲得他者認同的欲望變成了對可能會被他者拒絕或拋棄而感受到的永恒焦慮,這種焦慮將末雁驅趕進向他者索取卻依然感到匱乏的命運中。末雁在長期的焦慮中內心已如沙漠一般,這也導致她更接近越明對她的評價。
在家庭鏡像和性別鏡像中,末雁接受并認同了他者對自我的建構,在家庭中形成的不自信的狀態在婚姻中得到加深,末雁的混沌狀態表明了她自我意識的缺失,先前建立起來的“自我”也并非是完整的“自我”。
(二)自我的建構
“鏡像階段是個悲劇,它的內在沖勁從不足匱缺奔向預見先定——對于受空間同一性誘惑的主體來說,它策動了從身體殘缺形象到我們稱之為整體的矯形形式的種種狂想,一直達到建立起異化著的個體的強固框架,這個框架以僵硬的結構影響著整個精神發展。由此,從內在世界到外在世界的循環的打破,導致了對自我驗證的無窮化解?!盵13]在他者的影響下,主體很難確定哪個身份更適合自己,或者說哪個身份是真實的自己,因此,主體在成長過程中就會不斷探尋自我的身份,在這過程中,后期的經歷可能會打破前期他者對“我”的建構,此時主體就會在這比較中找到更加接近真實的自我。
隨著父母的去世和婚姻的結束,末雁走出原來的家庭鏡像,在社會中遇到了新的朋友,在新的他者的影響下打破了前期他者的建構,并重新建構自我。
拉康認為,追尋自我的身份,應該保持自我本性中的永恒空虛,從自我出發,堅持自我認同。越明提出離婚時,末雁正在北極考察,遇見了德國人漢斯并與之交心,漢斯認為末雁是一個簡單的人,但這簡單卻與越明口中的“簡單”完全不同,是不帶有“醫生對絕癥病人的那種無奈和憐憫”[14]的,末雁在他者身上首次獲得了正面的認同。與越明離婚后,坐在離家的出租車上,末雁發現離婚并沒有想象中那般可怕,對害怕被他者拋棄而感受到的焦慮也沒有變得嚴重。從這里開始,末雁之前被建構的形象正在逐漸被打破。主體在另一個對象化了的他人鏡像關系中認同自己,在漢斯的他者之鏡中,末雁體會到了此前不曾有過的放松和愉悅,表明她更認同漢斯鏡像中的自我形象。
回國的前一天,末雁帶著求變的心情去理發店和商場,站在新的鏡子前,末雁的行為表明她又回到了鏡像階段初期:她提起嘴角微笑的時候,“鏡子里的那個女人也朝她微微一笑”[15],換好衣服后,“鏡子里的那個女人突然變得有了幾分風情”[16],末雁在鏡子前變換動作,鏡子里的人也隨她一起變動,對鏡像中的女人表現出“自戀”式的行為。拉康認為,嬰兒站在鏡子前會通過一系列的動作辨認現實與鏡中的對應關系,從而將鏡中的形象與自我重合起來,最終確認鏡中之我就是真實的自我,末雁通過一系列的微笑和變換動作,將自我與鏡子中極具風情的女人重合,打破了越明認為她沒有魅力的建構,由于前期的不自信,此時末雁的鏡像自戀恰好可以幫助她自我的形成。
鏡像自戀是一個過程,自我在這一過程中獲得了自我認同和建構的動力,但這一過程結束后,自我的建構就可能走向不同的方向,對于末雁來說,回到藻溪的經歷恰恰成為了她在鏡像自戀后自證的過程。
自我的認同總是要借助于他者,由于自我本質的缺失,需要不斷地與外在他者接觸,以確認、充實和完善自我。末雁回到藻溪后,遇到了風趣的百川,在百川的鏡像下,末雁發現自己還有伶牙俐齒的一面,相對于前期在越明和母親影響下沉默的自己,這個開朗的自我顯然讓末雁感到更加自在。直到末雁主動與百川發生身體關系,她第一次發現了自己,“在這之前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可以是火,也可以是水”[17],隨著性的成長,末雁找回了她作為中年女性的魅力,這與她在鏡像自戀階段看到的充滿“風情”的自己是一樣的,是對“自戀”的證實。此時的末雁不再屈服于男性的目光之鏡,而是逐漸深入自己的內心深處,窺探到了自己的內心欲望,藻溪的經歷為末雁提供了一個建構自我的舞臺,她在這舞臺上認識、追求并承認自我。
末雁身份建構的完成應當是她與親生父親的“決裂”。土改時,財求以末雁母親的自由為誘餌與之發生了關系,末雁就是這一事件的結果。因為母親的創傷和自己的身世,末雁在家庭中沒有感受到父母的愛,她渴望愛,然而當她得知財求是她的親生父親之后,卻毅然選擇了離開,沒有被父權所束縛,表現出強烈的自我意識。由此,末雁完成了自我的建構。
然而,末雁的成長遠沒有結束,鏡像階段中自我與他者的關系是動態的,主體會在生活中不斷發現并重構自我。女兒靈靈意外撞見了末雁與百川的亂倫,生活平順的女兒無法理解末雁心中的孤獨,從小接受西方獨立式教育的她選擇與母親劃清界限。面對新的母女關系問題和中西方文化的碰撞,末雁是會堅持已經建構起來的身份還是繼續不斷完善自我,又是一個新的問題。
三.末雁自我身份建構的意義
在拉康鏡像理論的幫助下,我們能夠清晰地看到末雁從自我主體的缺失到建構的過程,展現了華人移民在自我尋找過程中的迷失。對于原生家庭和婚姻生活都不幸福的女性來說,建立自我的身份意識能在消極的鏡像影響中保護自己,而對于處在中西文化夾縫中的華人移民來說,自我身份的建構也是在邊緣上生存的策略之一。此外,末雁的身份建構過程同樣展現了全球化時代人類的自我生存困境,自我的身份會在交流中不斷打破又不斷重塑,令我們不得不思考,哪一個才是真正完整的自己。
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個體只有通過外在于自身的他者之鏡,才能對自我有更全面的認識,才能從個體成長為主體。拉康的鏡像理論認為,人類出生的時候是混沌的、沒有自我的,自我要想確立身份,就必須在社會中得到他者的認可和承認,在他者的鏡像中不斷尋找更加真實、復雜的自我。末雁通過他者之鏡觀看、發現和認識自己,在與他者的相處中逐漸萌發出自我意識。即使是在現代社會,女性的地位仍然是偏邊緣的,尤其是末雁這樣的離散女性,不僅要面對來自家庭和男性的影響,還要在文化夾縫中生存,正因如此,找尋和保持自我的獨立意識就顯得尤為重要。
參考文獻
[1]張翎.雁過藻溪[M].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
[2]雅克·拉康.拉康選集[M].上海三聯書店,2001年.
[3]李慧.淺析拉康鏡像理論的來源及建構[J].現代語文(學術綜合版),2015(09):90-92.
[4]方亭.從自我主體分裂到他者身份認同——文化研究語境中的拉康主體理論[J].信陽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05):142-145.
注 釋
[1]雅克·拉康:拉康選集,上海三聯書店,2001年,第7頁。
[2]張翎:雁過藻溪,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版,第26頁。
[3]同上。
[4]同上。
[5]同上。
[6]同上。
[7]同上。
[8]同上。
[9]同上。
[10]張翎:雁過藻溪,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版,第41頁。
[11]張翎:雁過藻溪,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版,第27頁。
[12]張翎:雁過藻溪,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版,第69頁。
[13]雅克·拉康:拉康選集,上海三聯書店,2001年,第93頁。
[14]張翎:雁過藻溪,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版,第60頁。
[15]張翎:雁過藻溪,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版,第24頁。
[16]同上。
[17]張翎:雁過藻溪,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版,第121頁。
(作者單位:長江大學人文與新媒體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