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言”入“文”

高笑可

摘 要 由言入文，即在文言文教學中實現(xiàn)言和文的統(tǒng)一。課堂教學中，引導學生抓住文章的關(guān)鍵字詞，分析其義素構(gòu)成或詞義引申脈絡，品味富有表現(xiàn)力的語言。然后，在準確把握字（詞）義的基礎(chǔ)上，領(lǐng)悟文言文所蘊含的文學、思想、文化魅力。實踐證明，這是一種行之有效的教學方法。

關(guān)鍵詞 由言入文;文言文教學;字（詞）義分析;文本主旨

多年來，中學的文言文教學常常擺脫不掉重言輕文和言文分離的局面。逐字逐句的翻譯式文言文教學，不僅占用課時，而且對學生真正理解字詞在語境中的意思幫助不大。更重要的是，它把文言文所承載的文學、文化和藝術(shù)魅力大大削減了。

《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2011年版）》第四學段（7-9年級）指出，在欣賞文學作品時，學生要學會“品味作品中富于表現(xiàn)力的語言”，“初步領(lǐng)悟作品內(nèi)涵，從中獲得對自然、社會、人生的有益啟示”，在閱讀文言文時，“能借助注釋和工具書理解基本內(nèi)容”，“注重積累、感悟和運用，提高自己的欣賞品位”。

清代的戴震在《與是仲明論學書》中指出，“經(jīng)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詞也，所以成詞者字也。由字以通其詞，由詞以通其道，必有漸。”我們所說的“由言入文”，即在文言文教學中實現(xiàn)言和文的統(tǒng)一。課堂教學中，引導學生抓住文章的關(guān)鍵字詞，分析其義素構(gòu)成或詞義引申脈絡，品味富有表現(xiàn)力的語言。然后，在準確把握字（詞）義的基礎(chǔ)上，領(lǐng)悟文言文所蘊含的文學、思想、文化魅力。實踐證明，這是一種行之有效的教學方法。學生只有真正地理解、把握了字詞的意義，才能夠加深對作品主旨、文學內(nèi)涵、文化意蘊的認識，提高欣賞品位，并從中獲得對自然、社會、人生的有益啟示。

以下分別以《記承天寺夜游》《陳情表》和陶淵明的詩文為例，來探討如何在文言文教學中貫徹“由言入文”的理念，切實提高課堂效率。

一、由字（詞）義的勾連，領(lǐng)悟文章的題旨要義

《記承天寺夜游》是蘇軾謫居黃州時所作，結(jié)尾句“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尤其耐人尋味。而在這句話里，“閑”又是解讀文本主旨的關(guān)鍵。

學生在查閱古代漢語工具書時，如果查的是“閑”，就會發(fā)現(xiàn)它和“悠閑”的意思相差較遠。實際上，學生應該查“閒”字。《說文解字·門部》：“閒，隟也。從門，從月。”“隟”是“隙”的另外一種寫法。徐鍇《說文解字系傳》：“夫門當夜閉，閉而見月光，是有間隙也。”“閒”字的構(gòu)形，選取的是門縫中透過月光的場景，其本義為“縫隙”。

有了縫隙，就是有了間隔。時間上的間隔，就是“閑暇”。我們平常所說的“空閑”，實際上就是在忙碌的間隙，那段空白的、可以從容安排的時間。《說文解字·門部》：“閑，闌也。”“闌，門遮也。”“閑”字的本義是“馬廄里面隔開牲口的木欄”。我們要注意，這里面有“隔開”二字，加上古代的讀音很近，所以在“間隔”這個意思上，它們是有聯(lián)系的。唐代以后，“閑”字就開始主要表示“閑暇”，而“牲口圈里的木欄”這個意思逐漸被廢棄了。為了保持和“間”字的明顯區(qū)分，“閑暇”的“閑”，也在讀音上產(chǎn)生了變化。

那么，“但少閑者如吾兩人者耳”中的“閑”，從字面上看，是“閑暇”的意思，“閑人”就是“清閑無事之人”。“閑”字所表達的，是蘇軾夜游承天寺之后清凈悠閑的心境。這種理解固然不錯。但如果我們能結(jié)合作者此時的身世背景，就能品出“閑”字背后更加豐富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

這篇文章創(chuàng)作于蘇軾謫居黃州之時。此時，作者剛剛經(jīng)歷了“烏臺詩案”，人生起伏的感慨，被貶之后的悲涼，無人可訴的惆悵始終縈繞于他的內(nèi)心。從儒家積極進取的角度上看，這種無官無職的清閑生活頗有一些自嘲的意味——無法修齊治平，施展自己的抱負，只能在這里做一個閑散之人。但從道家超脫的角度來看，卻是失而有得，難得能欣賞到如此澄澈空明的景象。這樣一來，才能夠引導學生將作者復雜的內(nèi)心感受理解到位。蘇軾的思想受儒、釋、道三家的影響，因此能在挫折之中找尋到超然自適的狀態(tài)，其作品也更具藝術(shù)的魅力。

二、由字（詞）義項分析，理清文章的文氣脈絡

《陳情表》是李密寫給晉武帝的一篇奏章。李密作為亡國之臣，對新君司馬炎的征召誠惶誠恐。如果堅辭不就，即使侍奉祖母的理由足夠充分，也難免為甫登皇位的晉武帝所猜忌。所以，怎樣打動皇帝，既不去就任，又能讓皇帝不降罪于己，李密確實非常犯難。最終，李密還是以“真”為原則寫就一篇奏章，讓自己渡過難關(guān)。

《陳情表》課后題目中指出，“本文層層推進，措辭委婉，情真意切地陳說了自己不能應命的理由”，這是縱向讀本文的一種思路，即按照文章的寫作順序來讀。下面我們提供另一種讀文章的思路——以“情”為關(guān)鍵字，橫向來讀，整合式地進行閱讀，以更好地梳理文章的脈絡。

《陳情表》的“情”字，是這篇文章的“文眼”。“情”在《漢語大字典》《王力古漢語字典》中的義項，總體上可以梳理為兩類：一類是感情類，如感情、情緒、志向、意志、愛情、情趣等;另一類是實情類，如實情、情形、本性、常情、常理、真實、誠實等。《陳情表》中所陳的“情”主要也是這兩類：一是實情;二是感情。實情就是，祖母辛辛苦苦養(yǎng)育我成人，她身患疾病之后“我”盡心服侍，不曾離身。后因孝廉多次被征召為官，我都堅辭不就。本朝以孝治天下，“我”本想為官施展才能，無奈祖母身體老邁，“我”只能繼續(xù)侍奉膝下。

如果這篇奏章所陳的僅僅是這些實情，恐怕還不能真正地打動皇帝，也就不能使李密免于“狼狽”的處境。它之所以能夠打動人，成為千古言“孝”第一篇，主要還在于它字里行間所流露出的真實、細膩而又深沉的感情。其中包括：祖母對自己辛苦的養(yǎng)育之恩;成長過程中無人扶持的孤苦之情;悉心服侍祖母的一片赤誠之心;對于能被圣明的皇帝發(fā)現(xiàn)并征召做官的感恩之意;對于想要應召又不能的無奈之情;對于緊急詔書逼迫的焦慮之情;對于“進退狼狽”處境的不堪之情;對于祖母身體日漸衰弱的難舍之情;對于寫奏章給皇帝辭官的愧疚之情。

我們緊緊抓住“情”這個核心字，仔細梳理它的兩類義項，橫向地、清晰地剝離出了《陳情表》的兩條表達主線。這讓我們更清晰地看到，復雜的實際情況和感情交織在一起，李密向皇帝展示出了雖忠孝不能兩全，但心懷赤誠、襟懷坦蕩、飽含深情的真實的自己，最終打動了皇帝。

說到底，與其說是這些實情和真情，以及背后的這個真、善、忠、孝的李密打動了皇帝，倒不如說這種蘊含著隱忍、矛盾、富有魅力的人性，穿過奏章，引起了皇帝的共鳴，也引起了后代讀者的共鳴。

由此可見，通過對文章關(guān)鍵字（詞）的義項分析和整理，可以幫助我們從不同的角度整合文章內(nèi)容，理清文章的文氣脈絡。

三、由字（詞）思想文化內(nèi)涵分析，理解作者思想內(nèi)涵和文化意蘊

陶淵明的詩文在中學語文教材中多有出現(xiàn)。對于陶淵明其人其文，我們往往會用“忘我”“超脫”“沖淡”“自然”這樣的字眼來界定。不過，這些詞對于生活經(jīng)歷和閱讀、審美經(jīng)驗并不豐富的學生來說，未免有些抽象。下面我們通過陶淵明詩文中的“忘”字，以及“忘”在中國思想文化史中的意蘊，來解讀陶淵明的內(nèi)心世界，并探討其思想價值。

“忘”字在陶淵明的詩文中多次出現(xiàn)。例如：

緣溪行，忘路之遠近。——《桃花源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飲酒》（其五）

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五柳先生傳》

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五柳先生傳》

我們先來考察“忘”字的本義。《說文解字·心部》：“忘，不識也。從心，從亡，亡亦聲。”段玉裁注：“識者，意也。今所謂知識，所謂記憶也。”所以，“忘”是個會意兼形聲的字，本義是“不記得”。《說文解字·亡部》：“亡，逃也。”所以“忘”的構(gòu)形義是：有什么東西從心里（古人認為心是記憶器官）逃走了。這體現(xiàn)出古人的智慧：“忘”是一種動態(tài)的心理過程，從知道或記得某個事實，到它渾然不覺地從心里逃走（忘記），再到事情發(fā)生或應該發(fā)生后意識到這種情況。

我們再來看看“忘”字的思想文化意蘊。眾所周知，陶淵明的詩文和思想受先秦老莊思想的影響較大。《莊子·大宗師》中，莊周借顏回與孔子之間的對話，表達了他“坐忘”的思想。

顏回曰：“回益矣。”

仲尼曰：“何謂也？”

曰：“回忘禮樂矣。”

曰：“可矣，猶未也。”

他日，復見，曰：“回益矣。”

曰：“何謂也？”

曰：“回忘仁義矣。”

曰“可矣，猶未也。”

他日，復見，曰：“回益矣。”

曰：“何謂也？”

曰：“回坐忘矣。”

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

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

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后也。”

莊子崇尚從忘記禮樂等外在的規(guī)則，到忘掉仁義等內(nèi)在的訓誡，再到忘記自我的得失和形體，最后達到離形去知，與天地同化，與自然一體，無差別地對待萬事萬物，無所偏好，這就是“坐忘”。

《莊子·外物》中還表達了另一種有關(guān)“忘”的思想，那就是“得意忘言”。

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

“得意忘言”說認為，言是為了表達心中之意，如果我已經(jīng)領(lǐng)悟了對方的心中之意，就不在乎對方是用什么樣的語言來表達的了。

這是《莊子》中兩則關(guān)于“忘”的論述。以上我們梳理了“忘”的詞義、“坐忘”的思想境界、“忘言”的藝術(shù)表達觀等，下面我們再來看看陶淵明《飲酒》（其五）里面的“詩眼”——“忘”字。

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我們要注意詩中的幾處關(guān)鍵詞句：心遠、悠然、飛鳥相與還、真意、忘言。心遠，是說讓自己的注意力和思考對象遠離車馬喧囂、人跡雜沓之地，就自然地聽不到這些聲音了。注意，“忘”字的構(gòu)形意圖是什么東西不自覺地從心里逃走，而這里陶淵明強調(diào)的“忘”則是一種人生的主觀努力和修為——忘掉外物。從這個角度來說，這里的超然物外，其實或多或少還有些刻意為之。

而后面的詩句里，與南山不期而遇，讓人想起蘇東坡的詩句“身如不系之舟”，詩人則是在不自覺中忘掉了自我。“悠然”“飛鳥相與還”，從這些詞句已經(jīng)可以看出，詩人此時仿佛與萬物融為一體。飛鳥日升而出，日落而歸，太陽亦是東升西落，萬物終有自己的歸宿。在夕陽的映照下，磅礴蒼茫的群山與成群結(jié)對的飛鳥所組成的絕美意境下，詩人仿佛也找到了自己精神上的歸宿，那就是聽從自己的內(nèi)心——與眾鳥一起歸還山林和田園，與自然冥化為一。這就是詩人在“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中所悟到的“真意”。就這樣由“言”入“文”，一步步引導學生領(lǐng)悟忘外物、忘我、坐忘的幾重境界。這首詩的結(jié)尾，雖落到了“忘言”這種藝術(shù)藝術(shù)表達方式，但其實，“真意”已經(jīng)融于前面的詩句之中了。

其實，陶淵明的這種從“忘”出發(fā)，進而還歸山林，獲得人生真意的人生路徑，在其他文章中亦有體現(xiàn)。

陶淵明在《桃花源記》中營造出桃花源這樣理想的社會形態(tài)和社會面貌，靠的也是“忘”——“忘路之遠近”。桃花源，是漁人在山林中沒有目的、自由自在穿行時發(fā)現(xiàn)和到達的。等到為以后再來做準備，“處處志之”，拼命想去記住，去識別，去追尋時，反而迷路，再也不能找尋得到。《五柳先生傳》中，陶淵明自敘讀書的境界，“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自敘生活狀態(tài)，“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這種任由自己喜好去做事，聽從自己的內(nèi)心去生活的狀態(tài)，何嘗不是一種充滿真意與真趣的人生呢？

以上，我們從不同的角度探討了由“言”入“文”的教學方法，引導學生抓住文章的關(guān)鍵字詞，品味富有表現(xiàn)力的語言，探索文言文所蘊含的文學、思想、文化魅力。需要注意的是，教學中所選的“言”，未必是艱深的字，但須是處于文章緊要處的、亟待我們重新深入理解的字。這個字是一個橋梁，通過它，能直達文章的題旨要義、文氣脈絡，或者思想精髓。

[作者通聯(lián)：北京教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