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治療還是精神控制

■主筆 陳一竹

一堂致命的培訓課

8 月16 日，DCM 董事總經理魏某去世，年僅32 歲，多名創投圈內人士發文悼念。魏某是在參加北京誠泉文化旗下“LEGACY 飛躍力工作坊”的培訓課程中突然暈倒，隨后送往醫院后救治無效不幸去世。魏某去世后，該課程的內容引起了廣泛討論。

據報道，魏某是在一個“四人辱罵一人”的互動環節中情緒激動引發狀況而不幸離世。8 月19 日，北京市通州區市場監督管理局相關負責人表示，已組織對涉事公司進行調查。

LEGACY 官網介紹，該項目共開設8 個不同類型的工作坊。其中，魏萌參加的飛躍力工作坊是一個“強有力、具有挑戰性的體驗式工作坊，專注于自我突破”。

在這個工作坊，學員將挑戰并擴展信以為真的種種自我限制，參加課程后將發現無論在生活中的哪個領域，自己都比想象中來得更有能力。

課程中的“武士游戲”則具有明顯的PUA味道，“真正的武士具有鐵一般的紀律、百分百的承諾、臨危不亂，對領導者和團隊保有無可撼動的高度忠誠和生命態度”，要求學員無條件服從“領導團隊”的命令。

在該環節，參與者還需要在課程中面臨死亡（象征性的）的挑戰，“假如你因戰斗而死，將會有機會好好思考生命的意義，并面對人生苦難的狀態。”這大概就是爆料網友所說的“侮辱你、摧毀你、拯救你”環節——借助封閉培訓環境痛罵圍攻學員，擊垮其意志。

“覺醒戰士”則是號稱由大師Dawn Callan獨家授權LEGACY 的課程。課程目的是，教人如何克服看來不能克服的恐懼，諸如：死亡、被傷害、人際沖突等，并且該課程將以“實戰演練”的方式進行。大概意思就是，為了防止以后挨揍，老師會先揍你一頓，來提高你的抗擊打能力。

有網友表示，該門課程價格不菲，三期收費7 萬元，參加過課程的學員會被鼓動發展自己身邊的人去上課。

據多位參加過課程的學員表述，參加過LEGACY 課程的人都會持續地情緒高昂，想要尋求蛻變，并瘋狂向周圍人推薦加入。但課程會放大人的缺點和陰暗面，讓學員產生負面情緒。

此外，參加LEGACY 相關課程的學員被要求不能分享工作坊中特定的練習與過程，并且對其他參與者的行為和說話絕對保密。

有投資人稱，LEGACY 的課程非常接近精神控制，北京VC 圈有不少投資人被毒害?！罢n程實質用康德的話說就是，掌握了某種智慧的人但沒有德行。”

還有網友爆料，有學員參加課程，精神崩潰的例子屢屢出現。那些課程中帶來的負面情緒以及心理創傷久久難以痊愈。通過生理、心理暴力方式擊垮學員意志，在學員瀕臨崩潰亟需要證明自己的時候，他們立刻教唆學員“拉人頭”發展下線以“證明”自己。

下面就讓我們來看看這類精神課程到底從何而來？

異軍突起的新學派

在20 世紀50 年代，一群以威廉·賴希（Wilhelm Reich）為代表的精神分析師們開始嘗試一種全新的心理治療形式——鼓勵病人放縱自我欲望，肆意表達內在感受。這與弗洛伊德學派的理論直接相違。

其實，賴希在1920 年代時曾是弗洛伊德的門徒，但逐漸的，二人在精神分析的道路上分道揚鑣。但賴希與榮格、阿德勒等人不同的是，他走向了一個更加危險的極端。

弗洛伊德認為，本質上，人類仍然受到原始動物本能的驅使，文明的任務是壓制和調節這些危險的沖動。

而賴希則持完全相反的看法——他認為人類腦中的無意識力量是正面的，正是社會對這種力量的壓制才扭曲了它們，這就是讓人們變得危險的原因。

追根究底，這是因為弗洛伊德在人性中發現了一種如暴力戰爭般不受控制的情緒火海。但在賴?？磥?，這些事情并不是人類本就注定的樣子，而是不讓原始沖動表達出來的結果。

賴希認為潛在的自然沖動是性欲——也就是性能量。如果性能量可以被充分釋放，那么人類就會蓬勃發展。正是這個想法使他與弗洛伊德產生不可調和的分歧。

弗洛伊德的女兒安娜也對該看法持反對態度，她認為如果不加以控制，人類的性力量將置我們于危險之中。

1934 年，在一次瑞士的會議上，賴希與安娜的沖突爆發了。當時安娜·弗洛伊德已被認為是精神分析運動的領袖，后續，她直接迫使威廉·賴希退出國際精神分析協會。

被質疑的弗洛伊德學派

1956 年，賴希由于非法銷售一種號稱能夠治療癌癥的裝置而被捕入獄。入獄后，他所有的書籍與文件都被銷毀。一年后，賴希死于獄中。

對弗洛伊德學派來說，他們的主要威脅似乎已經因賴希的死亡而消逝。但令弗洛伊德主義者沒想到的是，賴希提出的學說使得他們在美國社會的影響力受到了嚴峻的挑戰。

在1950 年代中后期，為了理解并利用消費者內心隱藏的欲望，許多廣告公司都聘請了心理分析師來設計營銷方案。直到1960 年代初期，激烈反抗精神分析的群體出現在大眾視野。他們指責美國企業使用心理技巧來操縱人們的感受，并將他們變成理想的消費者。

這場反抗精神分析的運動并未持續太久就被打壓，因此這些人開始轉變思路：既然通過抗議的方法無效，不如找到一種進入自己內心的方法，并取締那些國家和公司在自身腦海中植入的控制。也許這樣就會產生一個新的自我，從而產生一個新的社會。為了創造新的自我，這些反抗者開始求助于賴希的想法和技術。

反抗者們成立了一個叫Esalen 的組織，首領是一位叫弗里茨·珀爾斯（Fritz Perls）的精神分析師。他發展出一種交友小組（group encounter）模式。在這種模式中，他鼓勵個人應當公開表達他們內心的感受。

他們相信，他們正在創造一種方式，允許個人表達他們真實的內心自我。由此產生全新的、不受社會制約的自主人類。

在1960 年代末1970 年代初，該機構發展得如火如荼，成千上萬的人們涌向這里，渴望改變。它轉瞬成為了一場全國運動的中心——人類潛能運動。

人類潛能運動

人類潛能運動發起之后，一個備受爭議的新時代大型團體意識培訓（LGAT）研討會計劃，在1970 年代悄然流行。

維爾納·艾哈德（Werner Erhard）是該研討會的創始人，他于1971 年10 月在加利福尼亞州舊金山創立了Erhard Seminar Training（EST）。

EST 的前身其實是“心靈動力”（Mind Dynamics），艾哈德在創立EST 之前就是一名“心靈動力”的培訓師，他號稱可以使用心靈的力量去治愈疾病，教授千里眼、超感官知覺、讀心術等技術。后期的EST 拋棄了這些偽科學，但沿用了“心靈動力”的培訓結構。

這個研討會為期2 周，課程的導師會采用一種威權的姿態，辱罵和嘲笑提出不同意見的參與者。參與的人會輪流被辱罵，接受滿是術語的勵志演講，宣揚自戀、唯我論、存在主義等觀點。

研討會有一套規則，包括：不看時間，不被導師點名就不能說話，在非休息時間內不可離開自己的座位，不抽煙，不吃飯，不上廁所等。如有違反將會被趕出房間，或被開除出團體。

EST 包括3 個基本階段：

1.以說教的方式講戒律；

2.在整個群體面前自我表露，導師會鼓勵培訓人員分享感言、懺悔和宣泄；

3.放松、意象和心理劇技巧的大型團體練習。

這種特殊的技巧組合——辱罵、睡眠剝奪和拒絕提供日常必需品——就是我們常說的洗腦。

野火燒不盡

盡管EST 已于1984 年正式停辦，但許多機構只是去除了之前一些太過反人類的技術，然后改個名字繼續運營。

比如，“生命源泉”（Lifespring）就是一個典型的仿冒EST 的課程。許多今天仍然在運營的類似的研討會和課程，都是由前“生命源泉”培訓師創立的。

這類課程經常會蓄意創造學員之間的同儕壓力與對立，使得他們的心理產生巨大的變化，進而令學員接受該課程所主張的觀點。

在課程中，導師會故意挑動學員的情緒，令他們情緒波動，甚至失控，令很多學員在課程上痛哭、崩潰；如果有學員表現出冷靜、較小的情緒波動時，課程的組長就會指責他們不夠投入。

課程在開始階段就會使學員對自己產生完全的絕望，然后導師就會引導學員們從課程主張的觀點中看到希望，從而對導師產生心理依賴。大部分課程都會主張一個觀點——不管希望做成什么事，都必然能夠成功。

心理進步還是心理創傷

格拉斯（GLASS）等人在1977 年的《美國精神病學雜志》上發表了關于對長期參與EST，并出現了嚴重精神疾病的人進行的調查。

該篇文章認為，在這種研討會中出現的威權主義、對抗性、攻擊性的領導風格，加上生理上的剝奪，會培養出一種“對導師的認同”。

由于個體的心理防御機制無法抑制由這一過程引起的壓倒性焦慮，最終產生與導師的心理融合、自我分裂，以及在這種持續應激環境下，所產生的代償失調癥狀，包括妄想和幻覺、思維的混亂、損害正常腦功能的新陳代謝。

心理學家J.Haaken 及社會學家R.Adams 在參與了“生命源泉”的課程后聲稱：“這個課程受人歡迎，是由于它挑起我們內心的自戀，學員會慢慢地接受一套自我中心的世界觀，大量采用‘非黑即白’的分類，絕對化的邏輯，鼓吹神奇的想法；課程強調情感，排斥批判性的理性思維?！苯Y果，除非那人已經擁有一個良好的世界觀及處世技巧，否則，在飚升的期望和現實世界的矛盾之間，難以調和其間的矛盾。

由此可見，參與此類研討會、培訓，其實很難在心理上獲得所謂進步，部分人群甚至因此出現心理創傷。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之后應該對所有的心理治療、心理培訓談虎色變，敬而遠之，而是應該選擇正規，并且適合自己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