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碩
摘要:陳楸帆提出的“科幻現實主義”,使未來與當下、幻想與真實在小說中有了結合的可能,他以“未來”為鏡的現實觀照書寫,與傳統的“以史為鏡”產生了一定的區別。人們對未來產生的普遍憂慮態度,不僅來源于當下人類對技術的過度依賴,更源自社會發展過程中的博弈行為所產生的“零和”而非“共贏”效果。本文以對《荒潮》的解讀為出發點,嘗試從博弈的角度考察人類社會未來發展中呈現的多種可能性,并探討現代社會中人類技術運用的界限。人類社會中利益、規則、道德的博弈,不僅真切地發生在當下的現實之中,也深刻地影響著人類的未來。
關鍵詞:博弈《荒潮》陳楸帆 科幻小說
引言
對于歷史小說中的“歷史”,以及現實小說中的“當下”而言,科幻小說立足于未來。然而,正如所有的當下都是歷史一般,所有的未來也都是當下,基于對這種哲學觀的認同,科幻小說作家陳楸帆將他的作品定義為“科幻現實主義”。雖然同是對現實的變形寫作,相較于“魔幻現實主義”,“科幻現實主義”反而更容易與現實相連接,畢竟,當人工智能、虛擬現實VR、可穿戴設備、引力波、量子通信、石墨烯、氫燃料電池等科技概念已經逐漸浮現于日常生活的視野中時,科技已經與現實相等同。陳楸帆就認為:“在科技日新月異且高度復雜化的今天,科幻小說比起其他的文學形式,能夠更有力量、更高密度且更為全息地再現現實圖景,它才是最大的現實主義。”[1] 在當下的社會環境中,抵制科技可能比幻想科技更加不合時宜,甚至可以認為,終結科技反而成為一種新科幻或是說新神話。雖然,社會隨著這種“理所當然”的科技發展,產生了環境污染、物種滅絕、道德滑坡、新型病毒等一系列問題,這些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一般的負面影響,已經無法讓人類裝聾作啞,但與科技帶來的便利以及在醫療救助等方面的杰出貢獻相比,也很難說人類是否應該為了科技之“利”而忽視科技之“弊”,抑或相反。那么,這之間就存在著人與人、人與物之間的博弈。
博弈論是美國經濟學家馮·諾依曼于1937年提出的概念,這個概念在1944年與奧斯卡·摩根斯特恩合作的《博弈論與經濟行為》一書中,得到了進一步確立,對經濟、軍事等行為應用的領域產生了深刻影響。博弈論作為經濟學的一個分支雖然只有不到百年的歷史,但博弈的思想自古有之,《孫子兵法·始計篇》中“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即是博弈思維的充分體現。博弈是參與者基于已知或未知信息,對自己可能產生的利害做出判斷,繼而采取恰當措施的行為。可以說,人在參與社會活動時,博弈幾乎無處不在,特別是科技在當下的發展,需要利用大量不可再生資源,這種侵占未來的預支行為會造成自然的反噬,對人類現有科技成果也引發了相當程度的挑戰,特別是當階層嚴重分化,資源難以實現合理分配時,博弈與行為更加相伴相生。用博弈論的語言來看,在科幻小說的世界中,每個人物都是博弈中的局中人,他們的行為被默認為“理性”和“智能”,然而,這些人物的行為因為無法受到完全的觀測,導致這些行為中含有大量的自私成分,也就是說在其他人的干擾下,決策者作出的決策與他追求的目標很可能無法達到一致。于是,博弈中的合作聯盟、不確定性下的合作,以及重復博弈就在小說中得到了充分的顯現,而地球“就是那艘即將沉沒的帆船,有人已經跳上救生艇準備逃命了,有人還渾然不知,一片麻木”[2]。因此,在岌岌可危的狀態下,人類應該挽救帆船,還是應該順應命運;或是說人類應該建造更多的“救生艇”一起逃生,還是應該顧全自己獨自逃生,任何一種結果最后都體現出博弈后的對策。
可以說,未來就是一種置于時間放大鏡下的空間轉移,從這個角度來看,科幻小說的確為現實描繪了一種對現實的預判。以陳楸帆為代表的中國青年科幻作家顯然對“當下”與“未來”做出了嚴肅的思考,與歐美的“賽博朋克”相較,這些作家更多將想象扎根于中國社會發展的本身,如小說《荒潮》中的硅嶼,即是以貴嶼為原型的“收舊利廢”重要產業基地,貴嶼人通過這個行業迅速積累了大量財富,可見,無論是歷史傳統或是當下的發展,小說中的硅嶼有著可靠的現實基礎。2025年的硅嶼已經完全被電子垃圾侵占,垃圾分解的過程為硅嶼帶來了利潤,也造成了難以逆轉的環境災害,這其中隱藏的深意是,本地大家族占有了絕大部分的利潤,而外來工人則承擔了大部分的苦難。越來越稀缺的資源,讓利益集團的內部也逐漸有了分化,大家族之間明爭暗搶,外來工奮力反抗不公正待遇,包括郝景芳的《北京折疊》、劉慈欣的《三體》,博弈的本質就在這種爭奪和反抗中表露無疑。
一、利益的博弈:現實的困境
《荒潮》在敘事中不斷采用蒙太奇的手法,講述了一個涉及利益、傳統、現代以及道德的博弈故事。美國公司試圖在硅嶼建立“循環經濟”項目,卻遭到當地三大家族極力阻撓,這個看似是雙贏的項目為何無法得到當地的認可?帶著這個疑問,美國公司的代表斯科特發現了公司借項目購買稀缺資源的真實目的,公司的另一代表陳開宗則走回故土,發現了本地人與外來垃圾工的深刻矛盾。這一過程中,女主人公小米無意間獲得了強大的模擬大腦功能,通過與當地最大家族羅氏老大的爭斗,雖然獲得最終的勝利卻也因過多發現人類的罪惡而選擇了自我毀滅。
小說在開篇中提到,一種因長有香腺體的大型哺乳動物瀕臨滅絕,而這種被稱為“蘇拉”的中南大羚在越南語中卻代表著吉祥、快樂和長壽。這段看似與敘事并不相關的介紹顯然具有深刻的隱喻功用——硅嶼的原型貴嶼也有“珍貴島嶼”之義。在本地人林主任的描述中,硅嶼儼然是一片危險的土地,“這個島沒救了,這里的空氣、水土和人,已經跟垃圾浸得太久,有時候你都分不清,生活里哪些是垃圾,哪些不是。我們靠垃圾養家糊口,發家致富,賺得越多,環境越糟糕,就像拽著一根套著自己脖子的麻繩,拽得越緊,越透不過氣來,但是你一松手,下面就是陷阱,水太深了。”[3] 硅嶼在美國人斯科特的眼里更為糟糕,空氣尚可的上風帶鎮區彌散著“橡膠焚燒廠”的味道,而酸浴池中蒸發的白色煙霧和終日燃燒不止的PVC(聚氯乙烯)、絕緣線路板產生的黑色煙霧,讓村區作坊“籠罩在鉛色霧靄中……被本地居民稱之為‘垃圾人的女人們赤裸著雙手在黑色水面上漂洗衣服……孩子們在閃爍著纖維玻璃和燒焦電路板的黑色河岸上奔跑,在農田里燃燒未盡的塑料灰燼上跳躍,在漂浮著聚酯薄膜的墨綠色水塘里游泳嬉戲”[4]。這種難以讓人類居住的地方,為本地人提供了昂貴的物質享受,滿街的“寶馬、奔馳、賓利、保時捷”,他們“買來全世界最好的東西,然后用它們填滿自己空空如也的生活”[5]。從小說敘事中可以推測,硅嶼的本地人并非生來坐享其成,在剛開始面對電子垃圾時,很可能正是本地人與這些“令人作嘔”的氣味以及隨處可見的垃圾為伴。本地人不可能不清楚電子垃圾的危害,因此,當“收舊利廢”一旦形成規模,外地人就會在“利益”的接力棒下成為新的受害群體。
對于本地人而言,這是關于利益分配的博弈,而對于外地人而言,這是一場關于生存的博弈。盡管與現實密切相關的科幻世界中,饑餓已經不再被人類視為威脅,然而貧窮帶來的困擾仍然會促使外地人尋求一個“規模最大、待遇最好、前途無量”的工作場域。無論是外地來的“垃圾人”,或是本地人,他們對于需求的特性也仍然符合馬斯洛的研究結果,在需求邊際效用遞減的情況下,擁有五輛或是七輛瑪莎拉蒂對于本地人并無實際意義,然而,外地人卻能夠在硅嶼獲得比其他地方更多的報酬,更能得到“身上的感應薄膜、增強現實的眼鏡”等能滿足虛榮心的科技產品,這顯然是預期利益的進一步回饋。那么,即使這種利益需要外地人以健康為代價做交換,也足具誘惑力。這種針對不同人群的動機中,“滿足成為與匱乏同樣重要的概念。因為它將機體從一個相對來說更強的生理需要的控制下解放出來,從而允許更加社會化的目標出現。生理需要以及它們的局部目的,在長期得到滿足時,就不再是行為的活躍的決定因素和組織者了”[6],兩種截然不同的動機正是雙方博弈后的最佳選擇,相對于物質層面的滿足,本地人更愿意用利益換取一種高高在上的滿足感,對于他們而言,地位不啻為另一種“電子蘑菇”(《荒潮》中的電子毒品),而缺少文化認同的外地人,并沒有“面子”方面的需求,他們對自我價值的證明就是給遠方的家人匯款,通過家鄉的信息回饋得到精神滿足。
利益的博弈不僅在于外地人與硅嶼人之間,美國公司惠睿與當地政府圍繞“循環經濟”的招投標項目體現出更大的博弈策略。在《荒潮》的世界中,“發達國家所習慣的廉價稀土時代一去不復返,他們苦心維系的技術戰略優勢將隨著時間推移點滴消逝,世界權力格局將隨著資源稀缺程度被重新洗牌”[7],問題的關鍵在于,中國集中了全球九成的稀土資源,那么,當常規戰爭已經無法實現資源掠奪時,導向資源的通道必然是博弈的思維,于是,“惠睿在現有法規框架內創造性地發明了一套外包戰略:打著‘循環經濟的旗號,將垃圾和污染轉移到海外——廣闊的發展中國家,幫助他們建立起工業園區及生產線,享用源源不絕的廉價勞動力,最后,根據合約,用白菜價優先回購貴比黃金的稀土資源”[8]。當一種對于本國并不稀缺的資源在國外產生巨大效力時,國家需要考慮的就是資源之外的收益,張學剛等學者在環境研究中指出,“環境政策的制定和執行實際上是相關主體之間的博弈過程,一項政策最終能否達到預期目標取決于博弈中的利益結構”[9]。從硅嶼的角度來看,收益不僅意味著利潤,更意味著宗族之間權力的平衡。對于小說中陳、林、羅三大家族來說,美國公司的介入不僅會打破基本穩定的平衡,讓有政府背景的林氏一家獨大,更會成為巨無霸一般吞噬三大家族的既有利益。那么,惠睿公司的博弈策略就在于擁有官方授意,三大家族的策略則是通過抵抗等消極方式破壞合作項目,也就是說,當利益分配發生沖突時,動態的博弈很可能會因為缺少雙方持續的信息來源而轉向靜態博弈,那么,博弈的結果也很可能成為“零和”。
再由大而小來說,“垃圾人”李文與硅嶼三大家族老大的茶局更是一場赤裸裸的利益博弈。為了工作環境與福利待遇,李文抓準領導視察的時機多次挑動幾百名外來工人聚眾鬧事,因而受到羅家打手的威脅,作為還擊,李文又通過修改了參數的病毒獲取三大家族偷稅漏稅的證據。這其中的博弈邏輯在于,外來工的福利是三大家族獲取利潤的成本支出,降低成本意味著收益的提高,然而,工人畢竟不是機器,無論是生存環境或是地位,都可視作是基礎需求的重要部分。然而,外來工甚至無法通過罷工等行為對三大家族做出制約,只能寄希望于維持社會和平穩定的政府,那么,制造混亂就成為他們的博弈策略,其中的風險在于三大家族的讓步只具有短暫效力,因此,通過第三方的有力裁決就是李文針對現實做出判斷后的行為。從三大家族的立場來看,被要挾顯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然而,稅務數據的泄露相較于“垃圾人”的待遇而言,則會帶來更嚴重的后果,硅嶼已經因為曾經的泄密事件而受到了嚴厲懲罰,上級主管機構“作出最終裁決,硅嶼必須為自己疏于管理的數據安保系統付出代價,由沿海發達地區的高速區連降兩級,墜入與邊遠落后地區為伍的低速陷阱。再也沒有增強現實,再也沒有企業級別的云端數據服務,更不要說數字特區的特殊優惠政策。硅嶼之光從數字世界的地圖一角熄滅了”[10],由此看來,當速度意味著利益時,博弈的行為就不僅要考慮當下的狀況,更需要為未來承擔責任。
二、規則的博弈:傳統的傳承與變革
將利益視為博弈的目的,規則就是對其行為的約束。然而,博弈的規則不同于規則的博弈,在后者的范疇中,規則更偏向于一種約定俗成的傳統。根據《漢典》的定義,規則是運行、運作規律所遵循的法則,也就是說,規則的博弈可看作是歷史與當下、古板與前衛,甚至是普遍性與特殊性之間的較量。它的意義在于,遵守一種規則就必須放棄另一種規則,在并行不悖的規則中,人往往需要做出抉擇,而這種抉擇卻又難以預期,如陳嘉映所說,“依規則進行的活動產生一種有趣的現象,規則本身是約定的,但一旦作出這些約定,就會產生某些必然的結果。”[11] 在《荒潮》的世界中,義體、增強現實插件等科技產品于21世紀中葉的人而言,正如電子手環、感應探測器于21世紀初期的人,它們仍然屬于人類日常生活中所用的物件,科技發展的量變并未因外置或內嵌的不同而出現質的差別。那么,陳氏宗族掌門人陳賢運提出的問題就具有格外深刻的內涵,“為什么都快到21世紀中葉了,我們還保留著這么落后的宗族制度?”[12] 如果用“存在即合理”進行解釋顯然過于敷衍,陳開宗認為的“企業認同感更強,更易于管理”也僅見皮毛,只有陳掌門自問自答的“安全感”才道出了規則的真諦——一種規則的背后代表著一種群體文化,對規則的顛覆意味著對秩序的反抗,這樣一來,“成本也許高得無法想象”[13],由此可見,規則的博弈中不僅涵蓋著利益,更有建立秩序、獲取認同等深層次的文化內涵。
規則有著多種多樣的外在表現方式,陳氏宗廟在陰歷七月十五舉辦的普度失孤大會儀式即是對規則的直接體現。這場儀式的目的在于“祭奠先人、積攢福報”,儀式過程中的獻祭、表演、祈福等程式仍然體現出重復、群體、目的等特征,甚至連三牲五果、紙塔香燭、金銀冥幣等傳統儀式器物,也繼續在儀式中扮演著重要角色,科技在儀式中的唯一體現,即以“火”作為傳遞信息的傳統方式改為了網絡流通。陳開宗以為“表面上一成不變的傳統,歷經千百年,終究還是在科技面前漸漸敗退”[14],然而,行為或是道具的改變并不等同于規則的改變,傳統之所以能延續,古老的宗族制度之所以能保留的原因仍在于對規則的認同。具體來說,規則是人們建立在情感態度、思維方式上的一種深層心理結構,只要人類社會中還存在分配,生命還需要空氣、水源、食物來維持,規則就必然存在。三大家族心照不宣的勢力范圍、行為方式就是硅嶼的規則表現,因此,刀疤仔即使再兇橫,也不敢在陳氏地域內胡作非為,陳氏的執行董事也不敢公然袒護羅家工人,但是,一旦發生外來勢力的介入,三大家族原本持續的規則就面臨著重新建構,這就引發出一個關鍵問題,規則是否一成不變?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彼此博弈的變化中,規則會有何樣的走向?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需要插入一個全球化的概念,也正是“全球化”讓陳開宗有傳統始終要讓位于科技的錯覺。他在波士頓大學讀書期間,歷史教授講授“麥當勞一份5.95美元的套餐,你能得到源自安第斯山脈的土豆泥、墨西哥的玉米、印度的黑胡椒粉、埃塞俄比亞的咖啡、中國的雞肉,還有美國的可口可樂”[15] 時,言下之意是全球化即全球合作,這種基于亞當·斯密分工理論的發展和實踐,將地區、行業的分工進一步擴大到了世界范圍。而意大利學者布拉伊多蒂對這一概念的講述更為直白,“全球化意味著地球上的一切,盡管形式各異,都通過一系列內在關聯的占有方式而商品化了。”[16] 也就是說,在科技的世界中,地球上的一切都被打上了價格標簽,商品扮演的角色隨著科技的發展而愈加重要。那么,當所有一切都被商品化時,傳統的交換規則不但沒有發生改變,反而得到了進一步的強化,因為“消費通過某種編碼及某種與此編碼相適應的競爭性合作的無意識紀律來馴化人們:這不是通過取消便利,而是相反讓人們進入游戲規則”[17],特別是當阿爾卑斯山的空氣、喜馬拉雅冰川水也成為商品時,就意味著不久的將來,可能所有的基本生存資源都將不再共有,因為,資源只有出現匱乏的情形時,它才具有可交換的價值,而掌握資源的國家、公司或是個人就有了可供博弈的資本。這也是斯科特、陳開宗分別代表惠睿公司與硅嶼談判的基本思路,惠睿掌握高精尖技術,硅嶼掌握資源,規則在“循環經濟”的項目中就是一場博弈,不付出足夠的代價,則很難建立合作關系,正如陳開宗的歷史教授所說,規則無法有效運轉的真正問題并不在于全球化,合作本來就是人類本能的一部分,這個問題的關鍵在于“我們從未達成共識,從未試圖去建立一個公平的秩序,讓所有人都受益,而是無止境的掠奪、剝削和榨取,從亞馬孫,從非洲,從東南亞、中東、南極,甚至外太空。在全球化時代,沒有永遠的贏家”。[18] 因為,在博弈的過程中,只有讓對方遵循己方的規則進行合作,己方的利益才能達到最大化,但這種假設顯然無法實現。
規則的博弈與傳統或科技無關,這是一種對生存方式的選擇,因為,傳統與科技并非事物的一體兩面,更非非此即彼的關系,傳統依附于歷史經驗的判斷,科技則是技術發展的必然結果。規則是陳賢運眼中的“叢林社會”與陳開宗眼中的“法治社會”或“人文社會”之間的取舍,那么,順從“叢林社會”的規則就必然需要斗智斗勇,才不至于在弱肉強食中落敗,而“法制社會”的規則對人的理性與道德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科技為人類行為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時,很難想象“人文社會”還能具有什么優勢,正好像身手敏捷、肌肉內嵌利刃的刀蘭很快就被裝備等級更高的羅家打手殺死,兇狠如刀疤仔也被小米的外感機械人嚇得失去了所有戰斗力,弱肉強食的最終結果必然是全體覆滅。另外,從慘遭橫禍的羅子鑫身上,也能推導出“叢林社會”規則的荒謬,這個瀕臨死亡的男孩在“叢林法則”中應該立刻被拋棄,盡管他是羅氏家族掌門人羅錦城的愛子,可正是因為救活羅子鑫,小米的外感系統才有了被激活的機會,羅錦城本人也在臺風中身亡。可見,如果羅錦城是博弈過程中的“理性人”,他將會放棄自己的兒子,而非付出幾乎無法計量的代價,但事實上,他不但沒有放棄兒子,反而“每日早晚跪拜于佛龕前,對著那尊開過光的佛像虔誠祈禱……默許如心愿達成,必將廣施善緣,修繕寺廟,每年佛誕組織大型慶典,邀全體鎮民共沐佛光普照”[19]。這種交易行為顯示出“叢林法則”只能是一種與外界進行博弈的規則,而人之所以為人,必然有著“弱肉強食”之外的規則。
三、道德的博弈:善惡交替
“善與惡”是一種原始概念[20],而且難以被界定。但一般認為,無私心的利他行為是善的,惡意損害他人利益的行為是惡的。善與惡充實了道德的內涵,人類在這二者之間的博弈,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了歷史前進的步伐,所羅門就認為,“道德是由最根本的美德和行為規則構成的。在這種意義上,道德的原型就是那些刻在石頭上、具有永恒的絕對支配權的古代法典”[21]。然而,如果道德真的是“具有永恒支配權的法典”,那么善惡之間就會存在壁壘分明的陣營,現實中的絕大多數問題也都將在“法典的支配下”迎刃而解。從道德對人類造成的極大困擾來看,善與惡其實不甚分明,相較于規則而言,道德更多是個人決策的體現,也就是說,在邊界無法確定的狀態下,善惡之間存在相互轉化的可能,更會從中衍生出偽善與偽惡的另外兩種形態。做出這種區分的重要性在于,當善成為一種目的時,往往帶來惡的后果,而不以善為目的的行為更是不可取,無論是利益的博弈或是秩序的博弈,最終都會落入道德的窠臼當中,偽善未必是惡,偽惡也未必是善,人只有在關注事情發展的結果時,善與惡的交鋒才有實際的意義。
在陳楸帆看來,科技極度發展的后果很可能不容樂觀,“人類輕易將自己全盤托付給科技,退化成所謂坐享其成的寄生物,停止前進的步伐,人的歷史就面臨著結束”[22]。應該說,陳楸帆認識到了依附的危害,卻沒有意識到依附是一種動物性的本能,從人開始制造第一件石器工具時,就已經開始了對工具的依附,而這一過程也正是文明前進的過程,也就是說,在《荒潮》中,人們對電子插件、增強現實等設備的熱衷正是前進后的結果,這中間存在的悖論幾乎難以解決。事實上,道德的博弈也正體現于此,如果說科技進步是一種善,由它帶來的破壞、懶惰即是另一種惡,而如果說進步是一種惡,那么,放棄本應改善的社會卻置之不理,又是另一種惡,并且容易陷入“有一種思想始終長盛不衰,一種對宇宙秩序的膜拜,一種對自然平衡的信仰,上帝對他每個子女都是公平的,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冥冥之中自有定數”[23] 的宿命論中。因此,當斯科特進入硅嶼,腦海中閃現出《神曲》刻于地獄之門的警告,“由我進入凄苦之城,由我進入永世之痛,由我進入迷失之人”就深刻展現出了道德博弈的隱喻。
故事的女主人公小米出身貧困,從家鄉被騙至硅嶼后,一直與垃圾為伍,這樣的成長經歷和生長環境都讓她保持著一種可貴的同情心。她在一次打鬧游戲中,意外受到“荒潮計劃”遺留下來的一件大腦義體的傷害,這件事也同時發生在羅錦城的兒子羅子鑫身上。善良的小米不忍羅子鑫遭受同樣的傷害,但得知順延巫術能拯救兒子的羅錦城已經開始了對小米的一場追捕,在這一過程中,人性之善與人性之惡都得到了充分顯現。主人公陳開宗對小米無私的幫助可視為真善,但他對于其他人的仇視又展現出自私的成分,原因在于,陳開宗自認為帶著美國的高新技術能夠幫助家鄉改善惡劣的環境,卻沒有意識到這種幫助會掠奪外地工現有的工作機會,正如他在情感的萌動中不愿意看到小米被羅錦城帶走,卻絲毫沒有看出他對另一個無辜孩子的同情。小說對羅錦城的塑造也是如此,從他對待小米的惡毒,以及像對待一只喪家犬般遺棄失去價值的刀疤仔來看,他是真惡的反面人物,但在面臨失去生命的一刻,他出乎眾人意料地將自己投身洪水之中,似乎又顯現出一種懺悔后的贖罪行為,將他的惡抹掉了一切偽裝。
不僅是陳開宗、羅錦城、小米,幾乎每個人的行為中都難以擺脫善與惡的博弈。所幸,當高科技的力量能同時解決所有人的困境時,善與惡之間的邊界也就自然得到了消除。惹禍的大腦義體在無意間通過生物電流將海蒂·拉瑪的大腦模型與小米相捆綁,這個具有人類頂級智慧的大腦顯示出無與倫比的超能力,不僅能夠操縱外甲機械裝備,更能夠破解一切加密數字信息。然而,十分類似美國電影《超體》中女主人公的小米,雖然擁有強大的力量,卻并未因此展開復仇或見死不救。進化后的小米顯然對羅家對她的傷害了如指掌,但良心最終喚醒了她的善意,“無論他父親對小米施過何等暴行,這與他無關;而當文哥傷害男孩時,小米并沒有出手阻止,這與他有關”[24]。有研究顯示:“小說中最值得注意的部分是發生在小米的人類良心和可怕的后人類控制體之間的強烈的斗爭。‘小米0和‘小米1的分裂人格或許指向復雜的全球政治經濟突變帶來的后人類處境的精神分裂。她快速發展出的超人類能力和向人類報仇的渴望表征著一種悖論:即后人類對技術強大的信仰和對技術的實際限制的深刻質疑的結合。”[25] 這種結論需要受到質疑,因為小說中的“小米1”在每次善惡博弈的關鍵時刻,總是順從了“小米0”,而與其說是“小米0”為了讓陳開宗阻止賽博人的繼續發展,在最后關頭給他展現出一系列罪惡的人類實驗,迫使他開槍殺死自己,不如說是“小米1”放棄了在“小米0”身上的依附,否則將難以解釋強大的斯科特為何能被“小米1”輕而易舉地消滅。
個人之善未必能成就社會之善,然而個人之惡卻可能造成社會之惡,小米挽救羅子鑫的生命未必能為硅嶼帶來和諧,然而,她帶領“垃圾人”攻入鮀城網絡,造成城市的混亂卻不能不說是一種惡的疊加。羅爾斯認為,“善就是理性欲望的滿足”[26],但是,在科技改變了生存環境的未來世界,當義體大量替代了血肉之軀時,歷史經驗對于科技世界的意義還剩幾何,便成為值得深思的問題。陳楸帆或許正是在這種不確定性中得出了“歷史已經結束了,作為一種帶有不確定性的可供敘事的技藝已經永遠消失”[27] 結論的原因。可以認為,當歷史作為一種記憶,卻不能提供道德信息,判斷善與惡的分野,那么,當下與未來的博弈的確不容樂觀。
結語
所有的博弈都是一場冒險,這是一種基于信息、代價、判斷的決策,根據納什均衡理論來看,即使每一位博弈參與者都具有足夠的資本,但仍然可能落得沒有贏家即“零和”的局面。所以,盡管博弈無處不在,但人類并不該永遠處于被博弈的思維俘獲,畢竟,現實生活中的個體并非都是完全理性的或是智能的,根據博弈論的理論來看,贏家最終也是輸家的“贏者詛咒”[28] 很可能會降低整個社會的效率和幸福感。陳楸帆通過對《荒潮》世界的描述,為人類未來的發展提出了一種可能性,在歷史無法提供經驗時,博弈可能就會代替歷史而成為未來的行為準則,有研究指出:“人類的生存經驗,在本土——‘東方的——文化和現代化的全球生產機制的節點之間徘徊。陳楸帆極為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現實當中生活方式的彼此碰撞,隱藏在科技背后的龐大現代話語系統之正當性受到了最為深刻的挑戰。”[29] 從這一角度來說,將虛構的科幻小說視為一種預言或讖語,還是將虛構置于其本身的位置,也構成了一種博弈行為。但是,無論如何,如希利斯·米勒所說,“它是創造或發現一個新的、附屬的世界,一個元世界,一個超現實。這個新世界對已經存在的這一世界來說,是不可替代的補充”[30],這應該既是文學對待科幻小說的態度,也是當下對待未來的態度。
(作者單位:廣東省社會科學院文化產業研究所)
注釋:
[1] 陳楸帆:《“超真實”時代的科幻文學創作》,《中國比較文學》,2020年,第2期,第36—49頁。
[2] 陳楸帆:《荒潮》,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3頁。
[3] 同[2],第17頁。
[4] 同[2],第21頁。
[5] 同[2],第19—20頁。
[6] [美] 亞伯拉罕·馬斯洛:《動機與人格》,許金聲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7—18頁。
[7] 同[2],第155頁。
[8] 同[2],第156頁。
[9] 張學剛、鐘茂初:《政府環境監管與企業污染的博弈分析及對策研究》,《中國人口·資源與環境》,2011年,第2期,第31—35頁。
[10] 同[2],第201頁。
[11] 陳嘉映:《無法還原的象》,北京:華夏出版社,2016年版,第72頁。
[12] 同[2],第32頁。
[13] 同[2],第33頁。
[14] 同[2],第37頁。
[15] 同[2],第34頁。
[16] [意] 羅西·布拉伊多蒂:《后人類》,宋根成譯,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0頁。
[17] [法] 讓·鮑德里亞:《消費社會》,劉成富、全志鋼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78頁。
[18] 同[2],第34頁。
[19] 同[2],第80頁。
[20] [瑞士] 卡爾·古斯塔夫·榮格:《心理學與文學》,馮川、蘇克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47頁。
[21] [美] 羅伯特·所羅門、凱思林·希金斯:《大問題:簡明哲學導論》,張卜天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332頁。
[22] 同[2],第197頁。
[23] [24] [27] 陳楸帆:《荒潮》,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67頁。
[25] 劉希:《當代中國科幻中的科技、性別和“賽博格”——以〈荒潮〉為例》,《文學評論》,2019年,第3期,第215—223頁。
[26] [美] 約翰·羅爾斯:《正義論》,何懷宏、何包鋼、廖申白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93頁。
[28] [美] 羅杰·B·邁爾森:《博弈論:矛盾沖突分析》,于寅、費劍平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21頁。
[29] 姜振宇:《賽博朋克的跨洲演變:從菲利普·迪克到陳楸帆》,《南方文壇》,2019年第4期,第29—34頁。
[30] [美] 希利斯·米勒:《文學死了嗎》,秦立彥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