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寶林合唱觀念的沿革及其教育價值

俞曉康

演出中的閻寶林

一、引言

2019年8月8日晚，北京國家大劇院“八秒”十載無伴奏混聲民族合唱音樂會拉開帷幕的那一刻，標志著“八秒”已經陪伴人們走過了十個春秋。十年間，舉辦專場音樂會60余場，在G20杭州峰會亮相于各國元首，三次受邀駐演國家大劇院……屬于“八秒”的榮耀數不勝數。然而“八秒”的很多成功與經歷都令人感嘆：2009年建團至2012年，3年間斬獲全國冠軍、洲際冠軍、金鐘獎合唱金獎、世界冠軍等共計20余項，一支初出茅廬的師范類高校合唱團短時間內高頻次、高規格地拿獎，這如何可能？而2013年之后，“八秒”沒有參加過任何比賽，正如自己所承諾的那樣，在所有的合唱競賽中銷聲匿跡，是什么促成了這一堅定的轉型，這種突然的轉型到底為何？“八秒”作為一支人員不斷流動的大學合唱團有著高規格的藝術水準，這是如何做到的？陸在易稱“八秒”是一種創造，是一個品牌，更是一個奇跡。他說：“創造也好，品牌也好，奇跡也好，首先，離不開‘八秒’的創建人和掌門人閻寶林教授，‘八秒’之所以有今天的成績，寶林貢獻了全部心血，顯然，他是‘八秒’的靈魂。”[1]并且他也堅信“八秒”奇跡背后的奧秘蘊藏深厚、值得研究。對“八秒”的探賾，就是從這些疑問開始的。

人們通常會以為閻寶林的合唱觀念來源于多年的“八秒”合唱實踐，“八秒”的每一次轉型都代表了閻寶林合唱目標的變化以及合唱觀念在實踐摸索中的發展。而實際情況是，閻寶林在其個人歷史境域中沿革與發展的合唱觀念，是“八秒”全部現象的地基，如果閻寶林合唱觀念構筑的體系鍛造出“八秒”，那么“八秒”的奧秘就是借助這一體系而發展。

二、沿革

閻寶林合唱觀念的沿革可能有多種劃分的方式，按照觀念緣起、生發與完善的各個階段可分為三個時期；如果以標志性的“八秒”為界，亦可分為前“八秒”時期與后“八秒”時期。為了突出觀念的奠基性及其發展的獨立性，也為了實現對“八秒”現象解釋的連貫性，本文將采用三分法劃分方式。此外，文中的閻寶林合唱觀念特指閻寶林本人于上世紀90年代末逐漸形成的全新合唱觀念。

2016年率“八秒”全國巡演24場音樂會，并擔任G20杭州峰會《最憶是杭州》大型實景音樂會合唱總指導

三次受邀在國家大劇院舉辦“八秒”專場音樂會

1.緣起

閻寶林合唱觀念緣起于它身處其中的歷史境域。上世紀90年代末之前的閻寶林，作為樂隊與合唱指揮在各類大型晚會中有很高的活躍度，粗略統計1993—1995年間他指揮交響樂團及合唱演出達13場，從他當年指揮的曲目來看，基本是百人列陣、氣勢磅礴、慷慨激昂的宏大敘事這一類形式。他回憶說那個時候他喜愛當時的中央樂團合唱團，以其演唱為合唱的最高標準。

轉折出現在1997年。在中國香港、泰國閻寶林初識亞洲其他國家和地區的合唱，自那一刻起，他第一次對他習以為常的事情產生了質疑：他們的合唱和自己觀念中的合唱不太一樣。2000年世紀之交，閻寶林率浙江歌舞劇院合唱團赴法國參加“高蓋西”藝術節，盡管在當地受到了熱烈的歡迎，法國人也表達了預料之中的熱誠，閻寶林心中卻五味雜陳。因為在“高蓋西”藝術節上，他接觸到那些來自非洲、北歐的合唱團，并再一次發現他們的合唱和中國當時的合唱不太一樣。這讓閻寶林坐立難安，在高蓋西的二十多天里，閻寶林四處奔走，觀摩取經，記下了八萬多字的排練筆記，寫下《歡迎背后的思索》一文。閻寶林自那時起還發覺問題不僅在于合唱觀念的差距，還在于面對世界各民族合唱時，中華民族合唱何以自持？那一時期中國的交響性合唱作品罕有，特別是民族題材的合唱作品，多數都是民族歌曲的旋律，配上西方大小調功能和弦的拼湊之作。回國后他開始查閱民族音樂理論的研究資料，仔細閱讀了黎英海上世紀50年代的《漢族調式及其和聲》以及樊祖蔭大量中華民族多聲部音樂的研究，對華夏民族多聲現象與民族調式的和聲有了更深入的思索。由此可見，閻寶林合唱觀念在萌芽狀態時就涂滿了民族底色，閻寶林的合唱觀念與民族觀念自誕生之初就是一體的。

2017年率“八秒”合唱團參加第11屆世界合唱研討會展演并接受巴塞羅那電視臺的采訪

2002年韓國釜山，閻寶林作為中國出訪團成員觀摩第三屆世界合唱大賽。韓國之行令他大開眼界：原來合唱可以有這么細的分組，這么多的類別，還有如此眼花繚亂的多樣化表演形式，他難掩內心的激動，奔走于各場館，以至于整個代表團都覺得他失蹤了。令他印象格外深刻的是一首名為《火焰》的合唱作品，由當時號稱亞洲合唱之父的尹鶴元指揮韓國國家交響樂團合唱團表演。閻寶林現在回憶起當年的場景依舊興奮，他當時被人聲的魔力震驚了，從未想象過人聲可以將火焰模仿得如此逼真，他甚至能身臨其境般感受到火焰的炙熱、紅黃的色調、悅動的形態。演出結束返回酒店途中，《火焰》引發了整個代表團成員的熱烈討論，閻寶林卻感到如鯁在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一路沉默回到酒店，整夜未能安睡，火焰的聲音一直在耳畔回響，有一個問題在不斷叩問他——“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數年間多次國際交流中的遭遇迫使閻寶林認真反思自己的合唱認知，與世界接軌的合唱觀念已經在閻寶林心中萌芽。雖然他在合唱觀念上進行了激烈的自我批判反思，但吹刮的大多是內部表象的風暴。在合唱訓練與教學中，閻寶林尚未明確具體的實施方法，仍然在延續之前的教材與教學方式，繼續沿用當時國內習以為常的那一套合唱曲目。

2.生發

2002年韓國之行后，閻寶林很快意識到，縱然有了全新的合唱觀念，沒有實體化步驟，觀念始終都只是自己內部的東西。合唱觀念的實體化有兩條路徑：一是文字理論，二是實體展現。

2003年，閻寶林開始在合唱指揮課上試行全新的合唱教學法。這種教學法一改合唱課堂的作品排練傳統，因為創意與趣味而受到學生的歡迎。學生被吸引進入一場音高節奏和肢體的音樂游戲。這種音樂游戲沒有嚴苛的禁錮，它往往從一條人人都能輕易做到的最簡單的音型或節奏型開始，逐步變化音型、節奏型和肢體律動，在集體內部分化出兩個甚至更多聲部，并逐步提高練習速度，逐漸改變人聲的力量與共鳴、變化手腳擊打的方式等等。每一次都在上一次的基礎上增加一些難度，并在整個練習過程中關注每個孩子的反應，從教會孩子音準節奏和肢體全方位與集體協調一致，到訓練孩子們能夠不被別的環境干擾，從而有條不紊地在合唱中堅持自我。當一條非常簡單的練習逐漸加大難度成為一條異常復雜的練習而被完成時，課堂上的學生們都會驚訝于自己的表現，不知不覺中，快樂美好的合唱已經開始了。這貫穿了一種全新的合唱概念：合唱是拓展音響制造的一切可能，以某種邏輯組織起來的一切可能的音響都是合唱。

這時的合唱課堂教學還有一個問題尚未解決，就是曲目。合唱教學不能脫離曲目，而當時能滿足閻寶林合唱觀念要求的交響性合唱曲目很少。閻寶林開始一方面從交響樂中運思，創編運用于合唱課堂訓練的練習曲；另一方面閻寶林也開始嘗試合唱作品創作，包括前期的《別把老師驚醒》《摘青梅》《李三寶》，到后期的《新疆之戀》《我為泥狂》《這是誰家月亮》。他也同時開始留心譚盾、瞿小松、葉小綱、陳怡等新音樂作曲家的作品，開始關注《音樂創作》一類的學術雜志。

除了校內的教學以外，閻寶林在社會合唱團體中開始大膽地實踐自己的合唱觀念，最大的變化就是一改站立不動的形式，在合唱中加入表演，包括肢體律動、舞臺調度和隊形變化。其實閻寶林一直對各類表演藝術保有熱情，從1993年到2004年，歌舞研究類的課題一直斷續出現在他發表的論文中，雖說十年間數量在逐漸減少，但他歌舞一體的藝術觀念由來已久。《香格里拉》《新疆之戀》就是在這一期間嘗試律動合唱的具體體現，那時實踐的載歌載舞合唱表演引起全場雷鳴般的掌聲，卻也招致幾乎是一邊倒的業界批評，很多合唱、指揮界的前輩撰文甚至當面表達對這種做法的擔憂，而面對批評他一邊解釋，一邊堅持。

這一時期也是閻寶林理論研究的迸發期。因為新觀念的沖擊，閻寶林發表了大量有理論建樹的文章，如《關于合唱指揮隨意現象的商榷》《高等音樂教育供需脫節現象剖析及措施》《樂與舞的表象連帶與深層互為》《合唱不等于獨唱的集合》《合唱中的時效教育與教育中的快樂合唱》《從國際奧林匹克合唱大賽看中國合唱的潛性危機》等等。上述論文都集中反映了這個時期閻寶林在合唱觀念及其教學方式上的思考與蛻變。特別是2007年發表的《合唱中的時效教育與教育中的快樂合唱》一文，除了合唱教育教學法的創新之外，合唱時效性的觀念已經開始萌發，隨后“八秒”的命名，就來自這種觀念。

閻寶林這一時期也擔任大量文藝晚會的導演、編導工作，如《青春·小康》紀念“五四”85周年大型文藝晚會編導、《長征頌》大型晚會總指揮兼導演、衢州市首場合唱音樂會藝術總監、《五一放歌》演唱會合唱指導、浙江衛視《唐詩宋韻》交響合唱音樂會編導兼指揮等。這些編導工作令他反思合唱這一藝術形式在國內的生存現狀——在多數人的觀念中，合唱在舞臺上處于烘托氛圍的背景式的從屬地位，這讓他意識到合唱作為專門學科，成為擁有獨立審美旨趣的藝術門類，在中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隨著課堂教學改革的不斷深入，新問題也慢慢出現，閻寶林發現僅僅依靠課堂教學根本不能全面實踐自己的合唱觀念，因為課堂教學旨在滿足于普適型學習需求，且時長不夠，必須有一支專門的合唱團才能全面開展并驗證自己的合唱觀念。當時有兩個合唱團可以考慮，一個是浙江歌舞劇院合唱團，另一個是浙江廣電集團合唱團，因為種種原因，這兩支隊伍都不合適。

2019年獲得全國模范教師稱號

2009年，閻寶林的獲獎清單中標志性地出現了杭州師范大學合唱團的名字。眾所周知，這支隊伍就是后來的“八秒”。在成立這個合唱團之前他就告誡自己，這件事一旦啟動將不再有周末和休息，必將自己的全部精力與多年在合唱課程教學中的全部積累傾注于這支合唱團。杭師大的同仁們都目睹著這一時期閻寶林的變化，原浙江音樂學院褚子育書記說：“無論假期還是雙休日我值班，總能看到閻老師領著學生集訓，一流的團隊是苦干出來的啊！”而閻寶林任何時候談起合唱，總是樂在其中，別人說他辛苦，他總是擺手搖頭否認，他總說：“搞合唱我開心著呢！我做我最開心的事，哪來的什么苦。”

開心之余更多的是憂患意識。閻寶林現在回憶起當年的心態，說當時離退休只剩10年，感到時不我待，成立這個合唱團有一些破釜沉舟、孤注一擲的感覺。自己的合唱觀念急需一個團隊來實施與驗證，自己的合唱理想也需要一個團隊來實現，如果再不放下手中那些龐雜事務可能這輩子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在閻寶林合唱觀念的指導與訓練下，這支普通的大學合唱團白手起家、進步神速。2009年下半年就拿下七個大獎，其中9月在重慶舉辦的第七屆中國音樂金鐘獎銀獎第一名是當時最重的獎項。整個合唱團包括閻寶林自己，在這一年信心大增，合唱團的快速成長和取得的優秀成績，證明了閻寶林多年苦苦求索的合唱觀念是正確的、訓練是切實有效的。金鐘獎歸來后，合唱團內部產生了一種自發的沖力，仿佛習慣一般，無論酸甜苦辣，大家都愿意繼續將這種合唱訓練延續下去，都樂于在這樣的一個團隊里度過一種合唱生活。閻寶林意識到時機成熟，2010年這支團隊正式冠名為“八秒”，自此中國合唱的一支勁旅誕生了。

2011年，這支團隊水到渠成拿下第八屆中國音樂金鐘獎金獎和銀獎各一項。2012年收獲世界合唱大賽金獎，而“八秒”的最后一個獎項，是2013年的亞洲國際合唱節成人組冠軍，自此以后，“八秒”完全退出了競賽性合唱活動。在高校序列中教師個人獲獎或指導學生獲獎能給個人帶來巨大的顯性與隱性收益，一支合唱團能在競賽中不斷獲獎也有利于團隊建制與發展，“八秒”全面退出合唱競賽的舉動，令人費解。但在了解了“八秒”建團的前因后果之后，我們知道這支團隊建設之初就不是為了比賽拿獎的，比賽只是一種觀念和成效的外部驗證手段，證明一旦完成，繼續拿獎就只是一種數量上的堆積，是一種生產上的重復。重復榮譽對于閻寶林本人來說意義不大。

3.完善

2012年與恩師馬革順先生

2015年“八秒之聲”國家藝術基金24場巡演在全國范圍掀起了一場“八秒”熱潮。許多專家同仁及社會人士對“八秒”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希望進一步了解“八秒”合唱觀念與教學訓練的更多細節，有一種普遍的呼聲要求閻寶林詳細介紹“八秒”的合唱體系。“八秒”是一支觀念先行的團隊，尚未建成就已經有閻寶林的合唱觀念引領，“八秒”成立前后，閻寶林也通過合唱課堂與團隊訓練摸索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合唱教學法，這套教學法集指揮培養與合唱訓練于一體，在人才培養與團隊建設的成效也被充分證明。但若論及合唱教學體系，閻寶林自認還未必成熟。經過認真的梳理與反思，閻寶林認為當時體系初具雛形，但不夠完備，亟待補充。

閻寶林當時的合唱教學體系中，最完備的是呼吸、音色、音準、節奏四大范疇，其次是速度、力度和語言。獨創的一套“閻式呼吸操”、多聲部半音階對位以及可視性立體節奏訓練廣為人知，特別是呼吸操是一套以鍛煉聲樂肌體機能為目的，結合體操、律動、氣息、節奏、音準、力度、速度、語言、發聲技術在內的綜合韻律運動，因對聲樂體肌能的鍛煉能起到立竿見影的效果而深受歡迎，不僅在全國各地的合唱教學中應用廣泛，在聲樂教學中也被廣泛采納，目前這套呼吸操甚至已經成為這套教學體系的標志。

2014年底，著名作曲家徐堅強在目睹了閻寶林精準指揮下的《藍柳》后驚詫不已，之前他一度認為自己創作的這個作品音準難度太大，中國沒有合唱團能駕馭。他當即問閻寶林：“那些眾多的變化音你們怎么唱得那么準？”閻寶林笑道：“我們團隊絕大多數隊員平時都是通過固定音高訓練的。”徐堅強回憶說：“我當時十分感慨，感動的情緒瞬間涌上心頭！我突然情不自禁大聲地喊出了‘八秒萬歲’的口號！”[2]

體系中的音色范疇也一直是業內探討的熱點，加之閻寶林音色中間值學術概念的創新時間較早，故此音色范疇的體系化也比較成熟。而在速度、力度范疇，雖然自建團就早有成熟的觀念引導，也有穩妥的教學方式，但理論化體系的梳理則相對滯后，必須盡快補齊短板。閻寶林從這一時期開始以體系的視角重新審視自己的合唱觀念與教學訓練，開始從舞臺表演向合唱指揮教學遷移，在教學品質的評估中不斷完善自己的教學體系。

2019年閻寶林已經完成了自己合唱教學體系的初步構建，隨后寫了八年的專著《指揮手勢與排演技術》出版。杜亞雄對這本著作這樣評價：“上篇在詳盡內容、敘述邏輯、課后思考、回顧總結四方面做得相當好，是一本優秀的教材。下篇排演技術，既有理性嚴謹的工科性分析又有難能可貴的實踐經驗的提供，那些首次提出的學術觀點如閻氏呼吸操、標準音高建立與穩固、音色、力度、速度的中值、手勢坐標軸、節奏與語言的復合訓練、走臺、集訓布局等都具有很好的探研價值，在我國合唱與指揮教學中將手勢技術與排演技術如此密切地有機聯系的專著可謂寥若晨星。馬革順先生的《合唱學》已經為學科提供了基本的‘范式’，是中國合唱學的里程碑。他的學生閻寶林，則為合唱學科提供了一個教學體系，也是一個很完整的‘范式’,是中國合唱學科進行的又一次努力，是中國人在建立和建設合唱學方面做出的又一個貢獻。”[3]

2016年11月，隨著“八秒之聲”全國巡演結束，閻寶林再一次緩慢而堅定地踏上了一條轉變之路，這次轉變使“八秒”從中國合唱新動向的代表，蛻變為當代合唱藝術民族文化的先導。“一次次的蛻變，一次次的升華。彰顯了閻寶林在事業上遠見卓識，在工作中勵精圖治和教學中誨人不倦的精神。[4]”只需將2016年底的“八秒之聲”結題音樂會曲目與2019年“八秒十載”音樂會曲目簡單對比就能發現這根明顯的主線。“八秒之聲”音樂會，奧爾加農開場，上半場皆為中國曲目，下半場除《藍柳》外皆為外國曲目，由此可知，這一時期的“八秒”已經開始彰顯民族性，但合唱的學科屬性與學術屬性，依舊是“八秒”的關鍵詞；2019年“八秒十載”音樂會，情況完全不同，23首中國作品，無一首外國作品，其中5首新創中國作品首演，音樂涉及八個民族，包括古典、現代、民間、京劇、流行在內的多種風格。“具有民族特色的《畬族情歌》、具有京劇元素的簡約派合唱《ZHI》、跨界融合為微電影配合的無伴奏合唱《藍柳》……‘八秒’合唱團通過其豐富多變的音色，精準的音準把控，極具張力的速度、力度變化，豐富的隊形變換，彰顯了高超的專業水準。”[5]這時的“八秒”已經徹底蛻變為民族合唱的“八秒”。“從那一刻，閻寶林和他的‘八秒’合唱團就開啟了中國合唱史上的新篇章。”[6]

“2011年6月20日，云南藝術學院實驗劇場,第八屆中國音樂金鐘獎合唱比賽的決賽賽場”，劉曉耕至今對這一屆金鐘獎的場景記憶猶新，“（八秒）伴隨著濃郁的傣家風情，演唱、造型、表演，如行云流水，每一個聲腔，每一幅畫面都令人陶醉，把在場的評委和觀眾徹底征服了。”[7]這就是閻寶林民族合唱觀念的初步彰顯，而縱觀閻寶林合唱觀念的沿革，從世界多元風格向民族性回歸，表面看是一次風格或價值轉向，但實質上在閻寶林合唱觀念深處有其歷史根源：閻寶林合唱觀念與中國合唱的民族性始終是相伴相生的。

學生時代的閻寶林就喜愛中國民族民間音樂，談起中國各民族音樂如數家珍。自上個世紀90年代閻寶林就帶著合唱視角關注中國民族音樂研究成果，特別是民族民間的多聲現象與民族和聲研究。當時受到作品數量、創作技法等因素的制約，雖未成氣候，但思索不曾間斷。閻寶林早年間就發表有多篇相關論文，如《關于無伴奏合唱的風格與音律的研究》（1997）、《合唱風格在不同民族音樂中的反映》（2003）、《從國際奧林匹克合唱大賽看中國合唱的潛性危機》（2006）、《合唱大國≠合唱強國——關于合唱開展的普及與提高》（2009），可見早在“八秒”成立之前，閻寶林早已開始思考中國民族合唱的未來。“為了了解學習、準確把握民族合唱的區域風格，閻寶林不辭勞苦地奔赴四川大涼山、湖南桑植、云南紅河地區、山東費縣、貴州凱里、內蒙古阿拉善、浙江畬族景寧等地區采風調研。”[8]而在創作上，閻寶林的代表作《畬族情歌》，2006年完成初稿，2009年最終定稿，也早于“八秒”建團，該作也于2016年1月被收入美國哈佛大學音樂圖書館作為永久收藏。

多年來每次走出國門與世界各國合唱交流，閻寶林在虛心學習、刻苦鉆研的同時也在心里暗暗較勁：我們中國的合唱團為什么要在國際舞臺上必須唱外國人的作品？我們自己的歌聲為什么弘揚的是他族文化？何時何地在世界合唱舞臺上我們該有自身文化的話語權？2014年在美國八所院校巡回講學的閻寶林深刻意識到，只有掌握、善用世界合唱語言與先進合唱語匯，深刻認知我國各個民族的文化背景和特征、唱好國人自己的合唱，才能與那些先進的合唱國家公平交流、彼此取長補短。在這樣的觀念引導下，“八秒”的民族彰顯早有預示，前期對西方以及世界多民族合唱的探索是為了更充分地掌握當代合唱的國際語匯，隨后堅定地從世界文化的多樣性走向中國合唱的民族性也就是一種必然。

學術匯報

三、教育價值

“合唱教育界需要閻寶林這種從全局著眼、為更多更廣的受眾面服務的胸懷以及不斷努力探索的精神。”[9]閻寶林合唱觀念的教育價值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就狹義的教育概念而言的合唱指揮專業教育的價值，就廣義教育概念而言的社會教育價值、民族教育價值。

1.專業教育價值

閻寶林合唱觀念發端于上個世紀90年代末，在此基礎上逐步形成了一套集合唱指揮于一體的教學體系與一批學術研究成果及合唱作品，在專業合唱指揮的教學、理論、創作領域具有很高的價值。“經過深耕數十年的淬煉，閻寶林總結并形成了獨有的‘閻氏’合唱藝術秘笈—— 《指揮手勢與排演技術》（閻氏教學體系），并將它毫無保留地分享和奉獻給社會。2019年底出版的這部專著從手勢的準備講到演出的過程，內容全面而細致，全書講的都是理論和技術，殊不知，技術的極致就是藝術。”[10]

閻寶林教學體系不僅成就了著名的“八秒”合唱品牌，也培育了大量優秀的社會合唱團體，如：浙江歌舞劇院合唱團、CAC合唱團、浙江廣電少兒合唱團、文琴合唱團、杭州十四中合唱團、Y!es室內樂合唱團等；同時在三十余年的教學實踐中培養的學生數以千計，其中不乏一批中青年合唱指揮人才，如：周娟娟、戴樹林、費小龍、葉高峰、陳志虹、薛南、孫茴、丁曉夢、王超、周振宇、狄佳文、季豐來、葉衛強、李歸陽、馬勇、盧璐彬等先后獲得國內外合唱金獎。

2019年閻寶林獲“全國模范教師”榮譽稱號，赴京受到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接見。作為享譽世界的指揮家，作為學生眼中的慈父嚴師，作為學術研究的前沿學者，作為合唱教學改革創新的先鋒，他當之無愧。時任浙江大學博士生導師、杭師大前校長葉高翔與友人私下談及閻寶林時曾說：“事實證明閻老師這人，守信、負責、靠譜，是位讓人放心的人。”這位老領導對閻寶林合唱事業一如既往的鼎力支持，也正是來源于內心對閻老師的這一份認可與信任。

閻寶林2020年退休后，“以更大的格局在全國范圍內，先后助力于上海松江教師合唱團、湖南交響人聲合唱藝術中心、云南坡芽歌書合唱團、湖南知青合唱團、山東臨沂蜻蜓合唱團、貴州師大博衍合唱團、杭州西子女聲合唱團、寧波合唱團、溫州二中‘海壇’男聲合唱團、杭州四中‘鶯之語’合唱團等團隊的業務建設，太多的團隊需要他的傳授，他也總是十分忙碌。”[11]

“作為教師搞好自己的教學與科研是一種本分，作為指揮把握好古今中外不同風格的合唱作品是一種責任，能夠站好舞臺與講臺，集表演、科研、教學于一身實屬不易，難能可貴的是寶林在作到了這些的同時，還能時常參與并帶領合唱教育界的同仁志士積極探討教研、理論梳理并發表了諸多學術性較高的研究論文。”[12]在理論研究領域，閻寶林構建了其合唱體系并提出了合唱的音色、力度、速度三大中值、不同律制對無伴奏合唱的影響、風格在作品中的具象體現、現代合唱哲理化與消費化的必然趨勢等學術觀點，并催生了大量以閻寶林和“八秒”合唱為對象的專題研究，作品創作成果包括閻寶林創作改編的合唱作品50余首。

2.社會教育價值

閻寶林曾先后與“八秒”、上海歌劇院、中國武警男聲合唱團、解放軍藝術學院、清華大學、浙江大學以及中國電影樂團、陜西樂團、浙江樂團等合作舉辦專場音樂會百余場，在全國各地舉辦學術講座180多場，直接受眾逾30萬人次,線上講座受眾群體更是難以估量。僅“八秒”合唱團從競賽轉型展演的7年以來，亦舉辦全國巡演專場音樂會60余場，直接受眾逾10萬人次。中國合唱協會原理事長田玉斌，曾對閻寶林及“八秒”創造的社會美育價值給予高度評價，認為其合唱展演不只對合唱活動本身，甚至對整個民族文化素養的提升都具有深遠意義：閻寶林“推廣普及了合唱學科又培養了一大批懂合唱藝術、愛合唱活動的內行觀眾，為我國合唱藝術的發展作出了實實在在的重大貢獻。”[13]觀眾在音樂會中首先能欣賞到與作為文化工業產品的流行音樂完全不同的另一種音樂類型，從而豐富其藝術審美經驗；還需遵守音樂會禮節，在過程中保持絕對安靜，這對于缺乏劇場文化熏陶的普通民眾來說有一定難度，也是一種文明教育。有許多觀眾聽完音樂會后感慨：“原來合唱這么好聽好玩，聽音樂會原來是這種感覺。”培養全社會高雅的音樂審美品位，培養民眾建立起安靜、寧靜、沉靜的聆聽習慣，閻寶林率先垂范。

3.民族教育價值

閻寶林合唱觀念的緣起、生發與中國文化的民族性問題始終相伴相生。“追求純粹鮮明的民族特色，對民族文化自信和民族精神大力弘揚”[14]是閻寶林合唱的名片。閻寶林2006年的一篇文章闡明了他的思索，“冷靜地分析思索當今的世界合唱潮流和中國合唱客觀現狀，面對蒸蒸日上的世界合唱，我們如何取他國之長補己之短……56個民族的音樂素材在帶給世界以中華民族特色的同時，唯有跟上世界合唱發展的步伐，不斷交流才能讓民族的音樂真正變為世界的財富”。[15]

在最近的二十幾年間，中國合唱如何走出國門、走向世界，如何學習世界多元化合唱觀念，如何追趕世界先進合唱水平，如何融入世界合唱大家庭等問題，一直凸顯其迫切性與重要性。而閻寶林的合唱觀念不僅解答了上述問題，更從根本上表達了一種熱切與召喚。數十載合唱歷程，閻寶林愈發清晰地宣示了其闊步中國民族合唱道路的決心，即不再熱衷于單一向度地吸收借鑒西方合唱，不再滿足于西方合唱框架下的那種美學普遍性，而是汲取西方合唱精粹的同時，與自身音樂文化的主體性一道，重塑一種國際視野中重構的主體文化意識。換言之，就是不愿也不能在國際化的過程中輕視甚至喪失華夏原初的文化之根，進而開始返回自身，愈加重視、珍視民族文化的特殊性。

五千年華夏文化的繼承與發揚是一個宏大的文化課題，優秀傳統民族文化的教育與堅守亦是一個宏大的教育課題。在宏大的視野下，于合唱中守護民族根系、振奮民族精神、彰顯文化自信，是閻寶林的合唱追求，也是每一位中國合唱人的責任。讓今天的中國人唱出自己的合唱，這一方面要求拓展合唱的現代性疆域，另一方面要求深耕合唱的民族性土壤。特別是在國際舞臺的聚光燈下，他民族眼中的中國合唱是什么樣態，中國人眼中的中國合唱在多元化國際合唱中已經是什么樣態以及應該是什么樣態，這些都是帶著民族主體意識的思考，這種思考是自主化的獨立思考，是可以借助西方勾勒，但無法依賴、依照西方的思考。在閻寶林合唱觀念的鍛造與引領下，中國合唱團，正在積極將這種主體意識思考的答案轉化為現實：用具有現代意識的合唱融入世界的普遍性，同時達臻文化主體的民族性。

結語

“閻寶林教授是我國指揮界的杰出人物，隨著時間的延續，他的教學理念和學術思想一定會越來越顯現出其社會價值和歷史意義。”[16]“八秒”現象背后有很多奧秘值得探索，而最值得探賾的是“八秒”背后起支撐作用的閻寶林合唱觀念。閻寶林的合唱觀念緣起于對中國合唱歷史困境的觀照，正是后者觸發了閻寶林一系列深刻的反思與自我批判，無論是專業的認知革新、文化的傳承播撒或是民族的自信堅守，滋養其合唱觀念生長的恰是那種正視自我，敢于不斷否定自我的辯證精神，在這種精神的涌動下，閻寶林才能將合唱觀念自我完善、保存活力。

而觀念中的重要內容，包括訓練手段、教學體系、美學趣味、民族底色、理想追求，都并非慣常所設想的那樣，是以“八秒”合唱實踐為基礎逐步形成的，而是早于“八秒”而更有其源頭，毋寧說，“八秒”恰是以閻寶林合唱觀念為基礎才得以可能的。因此，“八秒”合唱團十年歷程間發生的三次重大調整：競賽展演轉型、教學體系構建、民族魂魄溯源，都不是偶然的試探行為，而是在閻寶林合唱觀念的引領下有其堅定的必然性。

注釋：

[1]陸在易：《畬族情歌——“八秒”合唱團演唱作品選集》序，2019年6月19日。

[2]摘自徐堅強：《勇于挑戰，見證奇跡》，2022年5月，上海。

[3]杜亞雄：《合唱之教材 學科之范式——評閻寶林教授的新作〈指揮手勢與排演技術〉》，2020年12月8日。

[4]摘自芝達林：《秦晉之緣》，2022年5月30日，上海。

[5]摘自曹冠玉：《嚴謹的細節、輕松的情緒、暢快的表達》，2022年6月5日，武漢。

[6]摘自徐堅強：《勇于挑戰，見證奇跡》，2022年5月，上海。

[7]摘自劉曉耕：《“八秒”瞬間終生難忘，“八秒”之父友誼長存》，2022年6月27日，昆明。

[8]摘自色·恩克巴雅爾：《心有靈犀的同路人——閻寶林教授》，2022年6月13日，呼和浩特。

[9]馬革順：《中國合唱教育研討與分析——中國·南湖09高等院校合唱教育高峰論壇實錄》序，2010年4月7日。

[10]摘自丁纓：《我所認識的“八秒”之父——閻寶林老師》，2022年6月16日，上海。

[11]摘自姜一民：《作曲家眼中的指揮家》，2022年5月28日，杭州。

[12]楊鴻年：《中國合唱教育研討與分析——中國·南湖09高等院校合唱教育高峰論壇實錄》序，2010年4月9日。

[13]摘自曹光平：《一位不斷探尋合唱奧秘的指揮家》，2022年6月22日，廣州。

[14]孟衛東：《指揮手勢與排演技術——閻氏教學體系》序，2019年9月8日。

[15]閻寶林：《從奧林匹克國際合唱節看國內合唱發展的潛性危機》《人民音樂》2006年第3期，第36頁。

[16]摘自陳國權：《閻寶林是個全才》，2022年6月10日，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