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炳武
內容摘要:汪曾祺是以短篇小說《受戒》而名聲大震的。《受戒》承續了中國現代小說的散文化、詩化傳統,表達了人們對一種久違的和諧、純凈境界的理想訴求。可惜小說沒有進行現代性意義的轉換,表現了其小說理想實現的脆弱。
關鍵詞:《受戒》 和諧 脆弱 意義
20世紀四十年代,汪曾祺就出版過小說集《邂逅集》。但他真正引起反響的卻是1980年發表的小說《受戒》。此后,他一發不可收,又發表了《大淖記事》《異秉》《歲寒三友》《八千歲》等一系列故鄉懷舊作品,那種純凈雋永、生趣盎然的和諧風俗畫描寫使人耳目一新。
汪曾祺在現代文學時期就發表作品,卻在中國當代文學的新時期成就名聲,可說是“大器晚成”。但這種“晚成”主要是小說藝術風格上的別具一格與文學史認可,小說所表現出來的理想則是現代性意義的欠缺。我們有必要分析小說《受戒》之所以引人注目的原因和它在文學史上的意義。
一.和諧境界的理想訴求
20世紀中國文學歷來有政治化傳統,因為自“五四”以來,啟蒙與救亡是壓倒一切的主題,這是當時政治腐敗、民族危亡背景下,中國作家的必然選擇。這無可厚非,任何一個正直的中國知識分子都應當這樣做。正如學者指出,“整個中國現代文學史,文學和時代政治的共同建構是一個基本歷史事實”。[1]這種緊密地建構聯系,使得自現代以來中國作家的文學創作較多的融進政治性因素而造成文學創作上的單一化和模式化。文學是多樣性的想象空間,單一化和模式化使得文學失去了其許多本真含義。這種單一化和模式化創作在20世紀三十年代的中國左翼文學中達到了一定規模,也產生出了許多優秀的作品。如三十年代文學,一個重要的普遍被認同的小說模式就是“革命+戀愛”。再如“十七年文學”(1949-1966)和“文革文學”(1966-1976)時期,文學表達特別是小說呈現的似乎也還是“革命+戀愛”的模式。
如果20世紀中國文學都是這樣一統化的話,那20世紀中國文學史將是異常貧乏與單調的。事實并非如此。文學史自有這一脈,自魯迅開始,經廢名、沈從文、蕭紅到新時期的汪曾祺、何立偉等,他們作品的風俗畫描寫、人物人性的純凈淳樸與和諧,給人無限美的享受。
但新時期的汪曾祺又和廢名、沈從文等不一樣。以汪曾祺和他的老師沈從文比較,大家知道,沈從文在文學史上位置是文學史家們事后“追認”的結果。而汪曾祺的《受戒》一發表就引起了很大反響。雖然它當時發表是“需要膽量”的,是費了一番周折的,但經慧眼編輯的推介,立刻在文藝界、讀者中引起強烈震動。小說主人公明海和小英子身上所體現的善良的人性、美好的人情得到評論者和讀者的由衷地贊賞和發自心底的喜愛,人們驚喜于這種別具一格的,散文化、詩化的小說結構。《受戒》發表在1980年《北京文學》第十期上。在1980年《北京文學》第十二期和同年《文藝報》第十二期,張同吾、唐摯都及時寫文章作了擊節叫好式的評價。[2]這并不是事后“追認”的結果。
二者何以不一樣?還是政治、社會氛圍不同的結果。沈從文創作《邊城》的20世紀三十年代是血雨腥風的年代,它需要的是“戰斗的文學”,那時《邊城》田園牧歌式風格不大可能受到廣泛推崇。而1980年,雖說是中國“新時期”甫始,但終究迎來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文學春天。人們久已壓抑的閱讀風格多樣化作品的心理訴求開始萌芽。而這種萌芽在國家政策許可下得到保護和培植。《受戒》的出現就是改變了人們久已形成的單一閱讀習慣。這種閱讀習慣包含兩個層面,一個層面是傳統的單調的情節性小說模式的閱讀,另一層面就是前面談到的傳統的政治性小說模式的閱讀。兩個層面閱讀習慣和思維的改變使得新時期的汪曾祺不需“追認”就引起文壇震動。《受戒》的淡化情節,注重情緒、深入民間,“堪稱新時期的報春新花”。[3]這種田園牧歌式的和諧境界人們普遍向往,后來的“汪曾祺熱”、不少青年作家作品的“汪味”是不足為奇的。
《受戒》結尾題有“寫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這樣的文字。我們可以這樣理解這個“夢”。作個有趣的假設,假設這部作品四十三年前(即1937年)做“夢”時就寫下來的話,肯定沒有四十三年后寫明智。原因是,如果把這個“夢”看成是汪曾祺的“初戀的一種朦朧的對愛的感覺”的話,那么對初戀的實時記述很容易呈現出“沖昏了頭腦而失去理智”的缺陷,小說的美感就會大大減弱;如果把這個夢看成是汪曾祺實實在在的“文學夢”的話,那么在20世紀三十年代的文學夢的實現是艱難曲折的,因為他的老師沈從文1934年發表《邊城》需要事后“追認”,學生發表類似風格的作品,作品的命運大概不會好到哪里。隨遇而安的汪曾祺輟筆四十多年后寫這個“夢”,他適時抓住了這個“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良好時機。他不但沒有忘記這個“夢”,而且沒有忘記從前輩、老師身上繼承中國現代小說的一脈傳統——即中國現代小說的散文化、詩化傾向。這種散文化、詩化傾向的小說淡化情節結構,注重情緒氛圍,講究語言的純凈自然與隨意,寓真善美于瑣碎的事件描寫之中,化平淡為和諧。汪曾祺承續中國現代小說的這一傳統,《受戒》為新時期小說進行了一次成功嘗試。他為中國新時期小說的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所以《受戒》在中國文學史上占有一個重要位置。
汪曾祺咀嚼“四十三年前”的溫馨舊夢,顯然是滲透著作家對人生和社會的深刻認識。經過“十年文革”的非人時代,作家顯然對那種淳樸和諧的人際關系圖景充滿了無限向往。汪曾祺曾說:“我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諧。”[4]在這里,沒有爾虞我詐,勾心斗角,沒有清規戒律,這里的人們都是互幫互助、率真而為、自然健康。《受戒》分明是實現了作家對這種純凈和諧理想圖景的呼喚和追求。明海和小英子是作家對此理想圖景追求的集中體現。明海的聰慧,小英子的天真無邪,兩人完全是隨性結合,是超功利的理想戀愛模式。《受戒》表達了人們對這種久違理想的心理訴求。
不光是《受戒》,汪曾祺的《異秉》當年在《雨花》雜志上發表,也經歷過困難,當時就有人認為,如果發表這樣的小說,那以后就“沒有小說可發了”。這從另一角度證明了當時固有閱讀思維和審美模式的強大,以致懷疑汪曾祺的散文化、詩化小說存在的合理與合法。但是這一強大的閱讀思維和審美模式畢竟失去了或說一定程度上失去了政治政策的支持,新時期倡導的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所以汪曾祺《受戒》等一系列作品引起文壇震動,在文學史上占有一席位置,這不單是文學史豐富的體現,也是國家政策因素指導下“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實際效果的體現。
二.脆弱的實現可能
汪曾祺的這種承續中國現代小說的散文化、詩化傳統,一方面他的作品為我們提供了一幅幅純凈優美和諧的風俗畫,另一方面卻也透出了純凈優美風俗畫背后,小說理想的脆弱。
《受戒》用抒情、詩意的筆調描寫了一個小和尚與農村小姑娘的戀愛故事。作家有意識的將這種純真、純凈的愛情引入詩的境界。他們之間的戀愛純凈剔透,沒有任何雜質摻入。戀愛過程是純粹的返璞歸真。特別是小說結尾處,明海和小英子的對話寫得神妙無比,如詩如畫。小英子問明海“我給你做老婆,要不要?”明海“嗯”;小英子“什么叫嗯,要不要?”明海大聲說“要”,小英子叫“小聲點”,明海就悄聲說“要”。接著是一幅優美的楚楚動人的充滿著生活情趣的水蕩景色描繪。這是無數評論者、讀者傾心《受戒》的重要原因。
但這種純凈剔透和諧畫面背后卻透出理想的不真與脆弱。作者用一個八十年代中國人的目光來回顧四十多年前的溫馨舊夢,雖然浸潤著作家對人生和社會的超脫認識,表達了作者對美好健康人性的呼喚與追求,但這種不摻政治、經濟、文化因素的愛情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所以呼喚和追求起來就異常脆弱和無力。現代文明一旦產生,政治、經濟、文化等各種因素就會無孔不入。愛情領域不可避免的讓它們肆無忌憚的闖入。這是現實的必然,不是人們想要剔除就剔除得了的。愛情美好,但愛情必須面對現實。明海和小英子的愛情沒有明顯的政治、經濟、社會生活的背景,沒有任何矛盾和沖突,一切都那么完美,可這是我們不大可能企及的理想。汪曾祺筆下的文化、人物顯然并不是在“文化之初、儒學之前或儒學影響的邊緣地方”,因為他筆下的人物往往暗合傳統的真善美,體現儒家的“仁者愛人”思想。“天堂失去便不可返回”。用剔除任何現實因素(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等)的純凈畫面來表達對自然、健康、美好人性的禮贊是不必苛責的,但是追求起來就不真、就異常脆弱了。因為他沒有提供一種現實實現的可能性。和尚吃肉,談戀愛,娶老婆,在外面拈花惹草,在小說虛構中可以,一旦進入有兩千多年的正統的中國文化就絕對不能這樣光明正大,率真而為。《受戒》寫這些事,作者欣賞、禮贊有加,小說中可以這樣欣賞、禮贊,問題是這種欣賞、禮贊怎么能代替人們對能夠實現的美好和諧人性圖景的呼喚和追求?
汪曾祺承續中國傳統文化,它強調要“回到民族傳統,回到現實主義”,作品中的人物往往體現儒家“仁愛”而不必“克己復禮”,在人物無力反抗黑暗現實時,人物往往又體現老莊的超凡脫俗、回歸自然的哲學意念。他欣賞玩味順乎自然,超脫功利的純凈人生境界。這是一種理想的人生境界,但這種不摻任何外界因素的桃花源型的境界在紛繁復雜的現代性路上會脆弱得停滯不前。汪曾祺筆下的人物往往合乎自然人性、人情卻不合道理、法則。這在現實生活面前追求起來因得不到有理有法支撐而無力繼續向前。我們認為,健全的思想接受方式應該是道理和情感上兩方面的融會貫通,是理性與感性兩因素的交融配合,這樣才不至于出現接受上的偏差。呼喚追求的可能性幾近不可能,那這一幅幅純凈優美和諧的風俗畫就只能滿足一下人們的想象訴求。但在甫才開始的80年代,能夠滿足人們對純凈和諧圖景的想象訴求,這本身也是非常可貴的努力,汪曾祺取得了成功。
退一步說,如果我們相信汪曾祺描繪的確是當地當時的一種民間實情,那這種圖景呼喚就有了實現的可能。但這同時就更可怕了,和尚一邊殺著豬,一邊莊嚴的念著“往生咒”,一邊談戀愛,一邊燒疤受戒,這種莊嚴的宗教“做戲”場景能夠給文化宗教信仰的人什么啟示?用學者王彬彬的話說,就是感到“強烈的滑稽”。[5]小說中,宗教(當和尚)是一種“吃飯”的職業,這在現實生活中任何一個宗教信仰的人都不能認同。小說中“荸薺庵”是個冠冕堂皇的“正經”場所,“正經”地方做著滑稽事,那這“正經”不過是在“做戲”。“做戲”之風一旦呼喚,那純凈和諧會被踐踏了。
三.選擇與對策
任何一個時代,任何一個作家都不能忘記對多樣化創作方法的嘗試,都不能忘記對理想境界的呼喚與追求。汪曾祺的引人注目的成就就在于他給我們提供了久違的散文化、詩化傾向的小說表達所帶來的純凈健康的和諧人性圖景。盡管《受戒》所提供的人性圖景帶來了實現上的脆弱與麻煩,但是它出現在新時期文學剛剛開始的80年代,是非常可貴的,它體現了汪曾祺對中國現代抒情小說的傳承和賡續。后來的不少作家繼承了這種創作方式和思想追求,如何立偉等。汪曾祺的《受戒》在甫才開始的新時期別具一格的表現方式和思想追求奠定了其在文學史的應有位置。后來者,毫無疑問要繼續這種追求和表達,但是必須要有所轉化和創新,要進行現代性意義上的思索,要有現實實現的參照。就是說作品給我們的感覺,不是烏托邦式的想象,而應更多的是理想追求的沖動與實現的可能性。
今天,我們追求和諧生活,但這種和諧生活局面正式在對各種矛盾和沖突的解決中獲取的。矛盾和沖突的解決需要的是民主和法治。汪曾祺用“浪漫主義”手法書寫人們“生存和生活形態”、書寫“風俗民情”、書寫“人際關系”[6],但他有意或無意規避了生活中的矛盾和沖突,使得他的田園牧歌式的生活令人無限向往卻可望不可即。《受戒》對這種令人無限向往卻不可即的和諧生活境界的描繪給今天追求和諧生活的我們的啟示是,我們欣賞它,但需要腳踏實地奮斗才能實現。
參考文獻
[1]何平.改革開放四十年文學:邏輯起點和階段史建構[J].江蘇社會科學,2018(05):39-46+273-274.
[2]陸建華.汪曾祺傳[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7:216-218.
[3]陸建華.汪曾祺“四十三年的一個夢”——兼談《受戒》的價值和意義[J.揚子江評論,2019(02):84.
[4]汪曾祺.汪曾祺全集.八[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8:60.
[5]王彬彬.王彬彬專欄:“姑妄言之”之一——我喜歡汪曾祺,但不太喜歡《受戒》[J].小說評論,2003(02):17-20.
[6]石興澤.汪曾祺論[J].文藝爭鳴,2007(04):117-122.
(作者單位:馬鞍山職業技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