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舫,劉弘
(中日友好醫院 中醫婦科,北京 100029)
傳統中醫診斷和治療疾病重視四診合參,即收集望、聞、問、切四診所得信息,通過分析、綜合、歸納為某種證,再據證立法,依法處方。一般而言,多數患者皆“脈癥相符”,實癥而見實脈,虛癥而見虛脈。然而臨床診療中,患者病情輾轉,虛實夾雜,臨床表現也紛繁復雜,常常出現“脈癥不符”。吾師許潤三教授從醫70 年,擅于治療內、婦科疾病,尤其對于婦科疑難病癥的診治有獨到見解。筆者臨床上跟隨吾師出診多年,受益頗深,現通過分析許潤三教授治療的1 例崩漏患者,與大家分享一下國醫大師診治“脈癥不符”的經驗。
許潤三教授指出,中醫辨證論治首先要依賴于四診獲取患者信息,再通過分析這些信息來推測病證的本質屬性。但在臨床中常會遇到“脈癥不符”的情況,對此能否妥善處理,將直接影響辨證結論與論治效果。許老說,所謂“脈癥不符”,是指診察的脈象與其他三診所得之癥狀之間,出現了不相—致的情況,如陰證見陽脈或陽證見陰脈、癥虛脈實或癥實脈虛、寒熱征象舌脈各顯一端等。如《金匱要略·驚悸吐衄下血胸滿瘀血病篇》云:“病者如熱狀,煩滿,口干燥而渴,其脈反無熱……”此條中病者的情況就是“脈癥不符”,一派熱狀,但診其脈,反無洪大滑數之熱象。
臨床上對于“脈癥不符”的情況,很多醫者常采取“脈癥從舍”的策略。“脈癥從舍”理論最早出現于明代醫家張景岳《景岳全書·脈神章》中記載:“凡治病之法,有當舍脈從癥者,有當舍癥從脈者,何也?蓋癥有真假,脈亦有真假……大凡脈癥不合者,中必有奸,必察其虛實以求根本”[1]。明代醫家陶節庵在《傷寒六書·家秘的本》中亦記載:“大抵病人表里虛實不同,邪之傳變有異……有癥變者,或有脈變者,或有取癥不取脈者,有取脈不取癥者”[2]。其他醫家如李中梓、吳鶴皋等都在其所著醫書中提及“脈癥從舍”的問題。然而許老認為,“脈癥從舍”方法執著于“某癥必有某脈”之常規,見“脈癥相符”就“合參”,看似不符就“從舍”了事,實際上是對“脈癥合參”的否定,是辨證能力的倒退,無異于按圖索驥,完全違背了醫圣張仲景提倡的“觀其脈癥,知犯何逆,隨證治之”的原則。許老認為:當“脈癥不符”時,恰恰是辨證之關鍵所在,常常具有明顯的提示性作用,如果盲目舍棄這一關鍵依據,往往會出現嚴重的辨證錯誤。因此,對于“脈癥不符”的情況,許老認為“脈”與“癥”是中醫臨床辨證的根本。且脈象本來也是構成整體癥狀和體征的一部分,但它是一種獨特的體征,有比較特殊的意義,故許老主張將“脈”與“癥”等同對待,辨證時參合之。
許潤三教授對“脈癥不符”的情況,并沒有簡單的“舍癥從脈”或“舍脈從癥”,而是提倡“脈癥合參”。許老認為,“脈癥不符”之處正是辨證之關鍵所在,應有者求之,無者求之,仔細探求,從而得出準確的診斷。許老臨床擅用經方,常以醫圣張仲景《傷寒論》及《金匱要略》辨證用藥教導我們。許老說:《金匱要略·痙濕暍病脈證治第二》中“太陽病,發熱,脈沉而細者,名曰痙……”即為“脈癥不符”,“太陽病,發熱”是風寒在肌表,其脈應浮緊或浮緩,今反見沉而細。而張仲景并沒有“舍脈或舍癥”,而是從脈象“沉而細”這一“不符”脈象中得出其病機為肝腎精血先虛,陽氣衰微,氣血不足,無力鼓蕩寒邪外出所致,此時應“脈癥合參”,辨為“痙病”。諸如此類的例子在《傷寒論》和《金匱要略》中是很多的。許潤三教授認為,脈象和癥狀,同為疾病本質反映于外的表象。“脈癥不符”是臨床診療過程中不可避免的問題,因而必須參合脈象及癥狀,做到分析癥狀有脈可憑,審察脈象有癥可參,才能達到辨證有據,施治有方。
在崩漏的診療過程中,許老運用“脈癥合參”辨病因、病性、病位及病勢等,脈象與癥狀互為參考,提高了辨證的準確性。許老指出,在“崩漏”患者中,尤其是出血日久,血量較大的“崩漏”急癥中,就診時常常因“失血過多”而癥狀多表現為“面色無華、乏力頭暈,甚至暈厥”等一派氣血兩虛的征象,光靠“癥狀”難以辨證,在這種情況下,許老考慮“脈象”可以反映臟腑經絡的病理變化以及疾病的吉兇順逆,而脈象本來也是構成整體癥狀和體征的一部分,但它是一種獨特的體征,有比較特殊的意義。在大出血患者中,若“脈象有力”而證明患者氣血仍充盛,出血勢頭仍強勁,預示著出血仍有可能繼續,此時可依據辨證,或活血或涼血,配以止血之品;但若患者“脈象無力”則表明患者氣血已虛,出血勢頭亦弱,預示著出血即將停止,此時予以補益養血之品即可。當然對于崩漏患者,止血僅僅是治療的第一步,血止后的調理,使其恢復正常的月經周期,才是最終目的。
崔某,女,35 歲,初診時間:2021 年12 月13 日。主訴:陰道不規則出血半月余。患者平素月經規律,末次月經時間為2021 年10 月26 日。患者半月前因與他人爭吵后出現陰道不規則出血,開始量少,5d 后量增多,色鮮紅,有血塊,不伴下腹疼痛等不適。刻下癥:就診時陰道不規則出血半月余,量大,色紅,頭暈乏力,納差,眠可,大便溏。查體:患者體型偏瘦,面色無華,唇色淡。舌質淡嫩,脈細數有力。既往史:既往體健;否認藥物過敏史。月經婚育史:12 歲初潮,7/30d,量中,無血塊。未婚,否認性生活史。血常規提示:Hb103g/L。盆腔彩超提示:子宮內膜厚度0.5cm,雙側附件無異常。西醫診斷:異常子宮出血。中醫診斷:崩漏(血熱證)。處方以犀角地黃湯加減,具體方藥:水牛角粉(包煎)50g,生地黃20g,赤芍15g,丹皮10g,三七粉(沖服)3g,桑葉10g,太子參15g,炒白術30g。水煎服,早晚溫服,共7劑。
二診(2021 年12 月20 日):患者訴服藥后月經量逐漸減少,但仍有少量陰道出血,色淡紅,偶有下腹隱痛,頭暈乏力緩解,納差,眠可,便溏緩解。舌淡,脈細弦。許老考慮患者出血已有減少趨勢,且癥狀緩解,效不更方,繼續沿用上方7劑,但考慮血仍未止,予方中加入荊芥炭10g。
三診(2021 年12 月27 日):患者訴血已干凈4d,無腹痛,無明顯頭暈乏力,但時覺胸悶,善太息,且納差,便稀。舌淡紅,脈細弦。許老考慮患者血止,可予調理月經周期,故予疏肝健脾之逍遙散加味,柴胡10g,當歸10g,白芍10g,茯苓20g,炒白術30g,生姜三片,大棗20g,薄荷6g(后下),太子參15g,益母草20g,羌活6g,共14劑。
四診(2022 年1 月11 日):患者就診時一般情況可,精神狀態可,訴無陰道出血,無腹痛等不適,偶有胸悶,但食欲改善,二便調。舌淡紅,脈細略弦。許老見患者癥狀緩解,效不更方,繼服上方14劑。
發文前電話隨診:患者因疫情原因自春節后未返京,近半年月經規律,偶有胸悶,無其他不適,納可,二便調。
按:本例患者主因“陰道不規則出血半月余”就診。患者既往月經規律,本次因與他人爭吵而著急生氣后出現陰道出血,持續半月余不凈,就診時癥狀表現為陰道出血量多,面色無華,乏力頭暈,納差,舌質淡嫩等,然脈象卻細數有力。許老分析,此例患者“癥狀”為一派虛象,而脈卻為實脈,屬“脈癥不符”,而不符之處卻是診斷的關鍵所在。患者面色無華、乏力頭暈,為何脈象卻細數有力呢?患者公司白領,平素工作壓力大,肝氣不舒,加之與人爭吵后忿怒抑郁,肝郁化火,火熱內盛,熱擾沖任,迫血妄行,故而脈象呈現“脈數有力”;而“面色無華、乏力頭暈”等癥象是因為患者陰道出血時間長,量大,就診時已失血過多,顯現出貧血征象。此時若一味套用書本所列辨證,便會將此患者誤辨為“氣虛證”,使治療南轅北轍。故而當患者出現“脈癥不符”時我們便需要細細思索,抓住不符之處,“脈癥合參”方能避免誤診。故而針對此例患者,許潤三教授“脈癥合參”后考慮為血熱型崩漏,治療宜滋陰清熱、止血調經,選用犀角地黃湯為主。犀角地黃湯出自《外臺秘要》,此方涼血與活血散瘀并用,特點為“清熱寧血而無耗血動血,涼血止血而不留瘀”。方中以犀角為君藥,涼血清心;生地黃涼血滋陰生津,既可助犀角清熱涼血止血,又可滋陰養血以恢復失之陰血;赤芍、丹皮清熱涼血、活血散瘀,故為佐藥。同時,加用三七化瘀止血而不留瘀;桑葉入肺肝經,具有涼血止血的功效。患者二診之后陰道出血干凈,此時仍有“胸悶,善太息,且納差,便稀,脈弦細”肝郁脾虛的征象,故許老以“逍遙散”為基礎方疏肝健脾以調整月經周期。服藥28劑后,患者癥狀消失,月經恢復規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