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春暉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0234)
三音節的“X著”,如“緊接著”和“緊跟著”都并未被《現代漢語詞典(第七版)》收錄,但實際上,它們在使用過程中已經通過詞匯化,演變出了副詞詞性,董秀芳(2004[1],2016[2])在“X著的詞匯化”一章中就將“緊接著”和“緊跟著”列為三音節“X著”副詞,不過董秀芳尚未詳細論述“緊接著”與“緊跟著”的成詞過程,僅在表述“‘著’還可以出現在一些三音節副詞中”時列出了它們,同時也簡單地舉出一些實際語料,李宗江(2011)[3]將二者收為“語篇關聯語”,在這一分類中收錄的詞語是所有具有語篇關聯功能的詞語,對它們的詞性沒有做出具體的判斷。因此“緊接著”和“緊跟著”的成詞與演變尚有一定研究空間,本文即以其中語料相對更為豐富的“緊跟著”為主要研究對象,探究其詞匯化過程及演變的動因和機制。
唐朝以前“緊”的詞義已經發展得比較豐富了,大部分引申義都已經出現。“緊”繁體字為“緊”,《說文·臤部》指出其本義為“纏絲急也。”也就是“絲弦拉緊”或者是“用力纏絲”,應為動詞詞性,后泛指對某物加強拉力,由此引申為物體被施加拉力后所呈現的緊繃狀態,與“松”相對,后又引申出生活狀態“緊繃”,即表示經濟拮據;又因為纏絲越緊就越堅固,所以本義又引申指對某物施加外力使其變得牢固、堅固等,又可直接形容物體所呈現的牢固、堅固、緊實的狀態;隨后又由本義引申為“收縮”之意,與“緩”相對,后引申出“節奏快”之意,可理解為“急、急促、急迫”等,同時由“收縮”引申指物與物之間距離極小,非常接近。
《說文解字》指出:“跟,足踵也,從足,艮聲。”因此形聲字“跟”的本義是一個名詞,指人的腳后跟,動詞、介詞和連詞詞性應當是在名詞性基礎上語法化而來。
宋元時期,“跟”發展出了動詞詞性,作為動詞,“跟”表示“跟隨”義,其中包含著[+同一方向][+行走][+緊隨他人]的語義特征。動詞“跟”是在名詞“跟”的基礎上發展而來,表示腳后跟的名詞“跟”是腳的一部分,而行走也是通過腳這一部位發生的,作為腳的一部分“跟”與行走這一動作具有相關性,基于此,“跟”發生了轉喻引申,其意義由空間域中表示人體部位的腳后跟,過渡到動作域,表示“跟隨”這一動作義,詞性也隨之發生轉類,從名詞演變為動詞。隨后,動詞“跟”繼續發生語法化,成為介詞和連詞。
上文中,我們簡要討論了“緊”和“跟”的詞義和詞性的演變,副詞“緊跟著”的詞義主要就是由“緊”和“跟”提供。成詞前的“緊跟著”還是一個“偏正結構+著”構成的一種松散的線性成分,這里的“跟”應當是一個動詞,這樣才能與前面的形容詞“緊”形成偏正結構,介詞和連詞前面都不會有修飾成分,并且“著”是一個動態助詞,一般會出現在形容詞性或動詞性成分后面,因此“跟”也不會是名詞。盡管“緊”和“跟”從本義發展演變出許多演引申義,但“緊+跟+著”連用時,還是只有單一的意義,其中“緊”表示空間距離很近,“跟”表示跟隨某人行走,而“著”依然是一個持續體標記,它的組合義即為“緊緊地在某人身旁/身后跟隨著”,是一個動作義明顯的成分,相關語料如:



例(1)到(4)這幾例中的“緊跟著”都還尚未成詞,“著”在此處還是一個具有表動作“持續”功能的助詞。例(2)中“緊跟著”后面有名詞“哥哥”,這例就是指蕭彪云等二人緊緊地跟隨其大哥出馬打仗,這里“跟”的“行走義”稍有淡化,但表示位置改變的意義還在。例(3)“叫他緊跟著走”的前文有“他跟著靈,一步兒也不離”,可見這里的“緊跟著”也是表示“緊隨某人向同一方向行走”,“緊跟著”的后面也可補出省略掉的對象“靈”。同樣的,剩下幾例也都省略了“緊緊地跟隨著”的對象,結合前后文都可以補出。
“緊跟著”使用頻率較高的時期是在清代,清代多部小說中都頻繁出現“緊跟著”相關語料,如:
但在清代有更多語料“緊跟著”后面的動詞不再局限于“行走”義或表示位置改變的動詞,這些語料中的“緊跟著”與從元代一直沿用下來的“緊跟著”相比,在詞性、語義、句法位置上都發生了變化,如:



從例(7)到(10),“緊跟著”后面的動詞性成分都不含有“行走義”,且動作發出者都沒有位移的改變,因此,原本處于連動式第一動作位置的“緊跟著”隨著它后面的動詞擴大為“非行走義”動詞,“緊跟著”所含有的“行走義”也漸趨弱化,句子的謂語重心也就移到它后面的動詞上,那么“緊跟著”所處的句法位置也從連動式的前一謂語位置轉變成狀語位置,與后面的動詞構成了偏正關系。而例(9)中,動作發出者是一個無生名詞,這使得“緊跟著”中“跟”的動詞義更加弱化。伴隨“緊跟著”動詞語義的弱化,它的組成成分之間的關系更加密切,語義也就更加凝固,它的語義從“緊隨某人向同一方向行走/行動”發展為“緊跟著”后面的動作/事件是緊接著前一動作/事件發生的,這兩個動作/事件之間有先后關系,且彼此發生時時間間隔非常短。從例(7)到(10)這幾例中“緊跟著”在詞性、語義、句法位置上都與之前的非詞結構“緊跟著”不同,所以我們認為這里的“緊跟著”因為時常處于狀語位置,已經詞匯化為副詞。
作為副詞的“緊跟著”,它不僅可以緊鄰動詞出現,還可以出現在主語前,遠離動詞出現,如:


在“緊跟著”從非詞到詞的過程中,它的詞匯化與副詞化是同步進行的,這其中受到了句法位置改變、高頻使用、語義變化的動因與重新分析機制的影響。
張誼生(2000)指出,充當狀語即進入狀位,是一個實詞成為副詞的重要途徑。[4]“緊跟著”在成詞前,往往處于句子中的謂語位置,有時單獨作謂語,有時與其他動詞一起連用,構成連動式,共同作謂語。也正由于“緊跟著”經常與其他動詞組成連動結構時處于第一項,而連動結構的第一項與狀語位置類似,隨著“緊跟著”后面動詞失去“行走義”,整個句法結構中最突出的動作就不再是“行走”,句子的重心逐漸就從“緊跟著+VP”轉移到“VP”,“緊跟著”就處于從屬位置,那么它所處的位置與狀語位置相同,漸漸地它就蛻化掉動詞功能,成為一個副詞。此外,高頻使用也是“緊跟著”成為副詞的一個必要條件。“緊跟著”的連用最初出現于元代,但用例很少,直到清代,它開始被頻繁使用,正是在高頻使用過程中,處于從屬位置的“緊跟著”,句法位置就從謂語改變為狀語,逐漸演變為一個副詞。
董秀芳(2011)表示詞語詞匯化前后在語義上會有一定的改造,最常見的兩種形式是:語義弱化或脫落以及隱喻和轉喻。[5]沒有成詞的“緊跟著”指“緊隨某人向同一方向行走/行動”,而副詞“緊跟著”指“前后兩個動作/事件發生時間相隔很短”,可見前者,屬于空間領域,而后者,則屬于時間領域。“緊跟著”在其動作性弱化的同時也發生了隱喻變化,隱喻即為基于概念的相似性,從一個認知域投射到另一個認知域。也正是在隱喻機制的作用下,“緊跟著”從表示一個實際空間中的具體動作,演變為表示一種抽象的時間關系,其詞性也就演變為副詞。
重新分析是一種不涉及表層表達形式,只改變底層結構的一種結構變化。劉紅妮(2019)提到重新分析主要表現為兩個獨立成分在復合過程中取消邊界,融合為一個獨立的詞。[6]“緊跟著”作為結構時是一個“緊跟+著”的形式,“緊跟”是一個偏正結構,“著”是一個助詞,它們不處于同一句法結構,實際使用時,在句子中分析為“緊跟+著+VP”,而成詞后“緊跟著”原有的邊界消失了,在句中一般都分析為“緊跟著+VP”,意義上也更加凝固。
“緊跟著”發生詞匯化的時間很晚,盡管,在成詞前,其組成成分“緊”“跟”和“著”基本在唐朝或唐以前就已經發展出相關的語義,但連用形式還是直到近代漢語中期才出現,且僅有個別語料,直到清代及以后,它的使用頻率才提高,也正是在這段使用頻率高的時期,“緊跟著”詞匯化為副詞。清代時期的“緊跟著”基本處于狀語位置,句法位置的改變使得“緊跟著”有了被重新分析的機會。作為副詞,“緊跟著”既可以緊貼動詞出現,也可以置于主語前,遠離動詞出現,其語法義要比詞匯義更為凸顯,句法功能主要表現在對時間的限制上。“緊跟著”詞匯化的發生與其句法位置的改變以及高頻使用密切相關,它本身組成成分語義的隱喻化和動詞性的弱化,也使得它的性質和句法功能發生了改變,由此,從偏正結構“緊+跟”+動態助詞“著”構成的松散的線性成分演變成了副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