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浩程
【摘要】中國共產黨成立初期對于商人參加統一戰線的認識,經歷了一個從排斥拒絕到團結聯合的變化過程。1923年7月11日,毛澤東在《向導》周報發表《北京政變與商人》一文,高度評價商人的革命性,對商人在革命中發揮更大作用寄予了很高期待。該文實際上涉及了中共早期對于中國革命特殊性和與資產階級結成革命統一戰線的認識問題,體現了當時條件下中國共產黨革命理論和策略的適應性調整,同時這一轉變也是中共與共產國際從理論到實踐層面“灌輸——互動”、相互促進與影響的結果。
【關鍵詞】商人;統一戰線;中國革命特殊性;民族民主革命;“灌輸——互動”
【中圖分類號】 K26 【文獻標志碼】 A【文章編號】2096-6644-(2022)01-0062-11
《北京政變與商人》是毛澤東1923年7月11日發表在《向導》周報上的時評性文章,是中國共產黨有組織性評論“北京政變”系列文章的其中一篇。 a 所謂“北京政變”,就是指1923年6月13日,直系軍閥曹錕唆使高凌霨、吳景濂等政客策動軍警索餉、警察罷工 ,迫使張紹曾內閣總辭職 , 進而逼迫大總統黎元洪離京并辭職,國務院內務部部長高凌霨宣告攝行大總統職權的事件。這一事件的發生激起了國內各界的反對,以上海總商會和上海各馬路商界總聯合會為代表的商界人士更是積極組織了“民治委員會”等機關參與反對活動。對于商界的革命行為,毛澤東在《北京政變與商人》一文中將其譽為“商人出來干預政治的第一聲”,表達了對商人參加國民革命運動的大力支持和較高期待。該文大體可分為三個層次:一是對商人參加反對運動表示高度贊揚;二是呼吁商人參加國民革命;三是對商人參加革命運動提出兩點警告,即建立“嚴密的聯合戰線”與“堅持以國民會議解決國事”。毛澤東此文反映了早期中共對商人參加革命統一戰線問題的認識,具有較高的研究價值,應當成為中共黨史研究者重點關注的早期黨史文獻。 b
梳理學術界對中共20世紀20年代聯合商人參加革命統一戰線的研究成果,就國內而言,大體有兩種研究思路:一是從中共參與商人運動的歷史情況角度考察,包括探討中共領導商人運動的模式、中共與商人建立統一戰線的策略性效果、黨商關系與中共階級劃分等。 a 二是從宏觀角度考察中共與資產階級關系,涉及了中共早期革命理念、革命策略的調整問題。 b 就國外研究而言,外國學者在研究商人與中國革命之關系時所提出的代表性觀點有柯博文與白吉爾針對商人與國民黨政府關系提出的“沖突論”和“扶持論”。 c
上述研究成果側重研究1924年后商人參加國民革命運動的歷史情況、國共兩黨與商人運動的關系等問題。對1921—1923年,中共成立初期階段對商人參加革命統一戰線問題的認識及變化問題少有研究,忽視或弱化了從政治思想史角度,通過中共對商人參加革命統一戰線的認識變化分析中共早期革命理論、革命思路和政策的適應性調整問題。本文提出,以中共調整對商人參加革命統一戰線的態度為標志,中共初步形成對中國革命特殊性的認識,即中國革命是無產階級領導的資產階級民族民主革命,既然已經形成對中國革命特殊性的認識,那么具有革命與非革命性雙重特征的商人自然就成了中共既團結聯合、又堅持斗爭的對象。同時中共這種革命理論和思路的形成,很大程度上也是共產國際和中共“灌輸——互動”、相互促進與影響的結果。 d
一、從“無產階級專政”到“資產階級的革命”:中國共產黨早期對于中國革命特殊性認識的形成
在《北京政變與商人》一文中,毛澤東表達了對商人參加政治的支持態度和高度評價:“這次政變發生,驚動了老不注意政治的商人忽然抬起頭注意政治,這是何等可喜的一個消息。”e 在他看來,商人“采取革命方法,鼓起擔當國事的勇氣,進步的非常之快”f。顯然,此時毛澤東已經把商人視為推動革命的重要力量,他甚至在文章后半部分作出了“商人的團結越廣,聲勢越壯,領袖全國國民的力量就越大,革命的成功也就越快!”的論斷,評價相當之高。 a 那么毛澤東這時為什么會對“商人干政”充滿期待?這實際上涉及了中共早期對于中國革命特殊性的認識問題。
1921年7月,中共一大制定了《中國共產黨第一個綱領》,該綱領對革命性質作出了判斷:“本黨承認蘇維埃管理制度,把工農勞動者和士兵組織起來,并承認黨的根本政治目的是實行社會革命;中國共產黨徹底斷絕同黃色知識分子階層及其他類似黨派的一切聯系。”b 明確要“消滅資本家私有制,沒收機器、土地、廠房和半成品等生產資料,歸社會公有”c。從這里可以清楚地看出,中共一大認為當時中國革命的性質是社會主義革命,進而把斗爭矛頭對準了資產階級,同時為了保持黨的純潔性和斗爭性,堅決反對自己的黨員同其他黨派發生關系,以免降低自己的標準。 d 可問題在于,中共一大對中國革命性質的認識并不完全符合中國社會的實際情況,同時還具有一定的“關門主義”傾向,這就束縛住了自己的手腳,使中共的革命理論與實踐陷入自相矛盾的境地。
值得注意的是,從國際共運的角度看,同一時期中共所遇到的認清革命性質問題在遠東各國革命運動中具有普遍性。為了統一思想認識,1922年1月,共產國際在莫斯科召開了遠東各國共產黨及民族革命團體第一次代表大會,大會根據列寧關于民族殖民地問題的理論,闡明了被壓迫民族所面臨的反帝反封建的歷史任務。會上共產國際代表薩發洛夫對中共特別強調要參與和幫助中國民族革命運動,但同時要打出無產階級自己的旗號:“我們是幫助無論那種民族革命運動的e,但是也只看他不致向損害無產階級運動的方向走去,才幫助他。”f 對于中共來說,這次大會最重要的理論貢獻在于使中國共產黨人明確了他們面臨的首要任務是進行民族革命運動,為此“應該首先支持和聯合資產階級民主派進行斗爭”g。與此同時,中共黨內也有一些有識之士對中國革命問題產生了更客觀的認識和更靈活的態度。如鄧中夏在《共產主義與無政府主義》一文中指出:“共產主義有目的,實行有步驟,有手段,有方法。”h 周恩來在《西歐的“赤”況》中說:“我們當信共產主義真理和階級革命與無產階級專政兩大原則,而實行的手段則當因時制宜。”i《先驅》發刊詞也指出:“必須把‘努力研究中國的客觀的實際情形,而求得一最合宜的實際的解決中國問題的方案當作‘第一要務。”j 在已經認識到中國革命有其特殊規律、需要首先進行反帝反封建斗爭之后,中共很快放棄了黨的一大提出的社會主義革命綱領,開始調整自己的革命理論,這就涉及了與資產階級建立統一戰線的問題。
1922年5月,《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綱領》將小商人視為小資產階級,指出:“這種小資產階級,受了國際資本和國內武人兩重壓迫,……遂發生反抗外國資本帝國主義的侵略和反抗本國封建武人的壓迫這兩種愿望。”a 這是中共在正式文件中對商人革命性的承認,同時提出了要團結和聯合國民黨等資產階級民主派的問題,如《時局主張》明確提出:“在這一點看起來,中國現存的各政黨,只有國民黨比較是革命的民主派,比較是真的民主派。”b 該文實際上就提出了與資產階級建立統一戰線的問題,這種認識在中共二大得到了進一步發展。
1922年7月,中共二大制定的《關于“民主的聯合戰線”議決案》指出:“……民主派對于封建革命是必要的,無產階級倘還不能夠單獨革命,扶助民主派對于封建革命也是必要的;……兩派聯合起來打倒公敵,才能得著出版集會結社的自由,任何階級都必須得著這幾種自由方有充分發展的機會。”c 對于誰是民主革命受益者和領導者的問題,中共也有了更清晰的認識:“在中國的政治經濟現狀之下,在中國的無產階級現狀之下,我們認定民主的革命固然是資產階級的利益,而于無產階級也是有利益的。因此我們共產黨應該出來聯合全國革新黨派,組織民主的聯合戰線,以掃清封建軍閥推翻帝國主義的壓迫,建設真正民主政治的獨立國家為職志。”d 對于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合作的問題,《中共二大宣言》也進行了闡述:“各種事實證明,加給中國人民(無論是資產階級工人或農人)最大的痛苦的是資本帝國主義和軍閥官僚的封建勢力,因此反對那兩種勢力的民主主義的革命運動是極有意義的:即因民主主義革命成功,便可得到獨立和比較的自由。……我們無產階級和貧苦的農民都應該援助民主主義革命運動。……只有無產階級的革命勢力和民主主義的革命勢力合同動作,才能使真正民主主義革命格外迅速成功。”e 以上中共二大文件的論述為中共與國民黨合作進一步掃清了理論障礙,但同時我們也要注意到,以“議決案”的形式對民主革命相關問題向全黨作出回答,表明了這一時期中共黨內對于民主革命問題的認識并不完全一致,理論仍需要得到進一步的完善,并且我們分析中共二大前后的文件,可以發現這一時期中共有把民主革命和民族革命混為一談的跡象,中共這時所提出“民主革命”實際上也包含了民族革命的理念。
1922年11月,共產國際第四次代表大會制定了《東方問題指導原則》,再次強調了共產國際對民族革命運動的支持:“共產國際充分考慮到,在不同的歷史條件下,爭取國家獨立的民族意志的代表人物可能是各種各樣的,所以它支持一切反對帝國主義的民族革命運動。”f 更重要的是,在《東方問題指導原則》中共產國際也對民族革命運動領導權問題提出了看法:“上述事實表明,殖民地革命運動的社會基礎發生了變化,這種變化加劇了反對帝國主義的斗爭,因此,這場斗爭的領導權不再僅僅掌握在準備同帝國主義妥協的封建分子和民族資產階級的手中了。”g 這實際上就是在提示遠東各國的共產黨要爭取成為民族運動的領導者。共產國際的觀點對中共產生了重要影響,但中共對這個問題也形成了自己的認識。
這一時期系統反映中共觀點的最典型文件就是1923年4月25日陳獨秀所寫文章《資產階級的革命與革命的資產階級》。陳獨秀在該文中針對中國革命性質和革命領導階級問題,作出了如下表述:“半殖民地的中國社會狀況既然需要一個資產階級的民主革命,在這革命運動中,革命黨便須取得資產階級充分的援助;資產階級的民主革命若失去了資產階級的援助,在革命事業中便沒有階級的意義和社會的基礎,沒有階級意義和社會基礎的革命……必不能使社會組織變更,必沒有一個階級代替他一個階級的力量,……被打倒的階級時時都有恢復故物之可能。”a 也就是說,陳獨秀這時認定中國革命要有資產階級力量的充分參加,否則革命就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資產階級革命,革命就可能退化。對于統一戰線和無產階級取得革命領導權問題,陳獨秀也承認無產階級目前力量不夠,但他沒有否認無產階級的領導權,而是認為要在同資產階級合作中獲得發展后再去爭奪領導權,即“我們也知道中國資產階級勢力微弱,尚不足以克服封建軍閥及國際帝國主義,……所以革命的資產階級應該和革命的無產階級妥協,打倒共同敵對的軍閥階級,不應該和反革命的資產階級妥協;……所以和革命的資產階級合作,也是中國無產階級目前必由之路”b。文章同時特別指出革命要由國民黨來領導:“中國國民黨目前的使命及進行的正軌應該是:統率革命的資產階級,聯合革命的無產階級,實現資產階級的民主革命。”c 分析陳獨秀這篇文章,可以發現這時的中共已經把中國革命視為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甚至認為這種革命沒有資產階級的參加和大力援助是不能穩固和持久的,但同時陳文再次反映出這時中共所謂的“民主革命”確實帶有民族革命的內涵,限于當時條件,陳獨秀也沒有對實際上意識到的中國革命雙重性特征作出明確表述。值得注意的是,陳文最后還對資產階級作出了提醒,要資產階級重視無產階級在革命中的地位:“在革命運動中,革命的資產階級斷然不可忘記了兩件大事:(一)是反抗國際帝國主義的勢力而脫其羈絆;(二)是承認無產階級的勢力而與之攜手進行;……幼稚的資產階級也很難以單獨的力量完成革命事業。”d
蔡和森則明確提出了中國革命特殊性的問題,他認為:“殖民地國民革命運動的特性就是:一面打倒國內的封建勢力,一面反抗外國帝國主義;在這種立場上,殖民地的無產階級所以可與革命的資產階級結成聯合戰線。”e 他總結到:“資本主義先進國的民主革命與殖民地半殖民地的民主革命既有如許區別,所以中國革命運動之性質與歷程必與從前歐美資產階級的民主革命大不相同。……
殖民地革命運動已不是純粹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的問題,事實上業已變成為國民革命(亦可稱民族革命)的問題,而且這個問題要列入世界革命的議事日程中才得解決。”f同一時期,瞿秋白也對中國革命性質問題進行了思考和探索。1923年9月23日,瞿秋白撰寫長文《自民權主義至社會主義》,對民主革命中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關系、無產階級在革命中的領導權和國民革命等問題進行了系統闡述,在第三章節“中國國民革命與世界社會革命合流直達社會主義”中,瞿秋白認為國民革命就是資產階級性質的“中國的民權民族的革命運動”,針對中國革命性質提出了明確判斷,已經接近于我們今天所使用的概念。 g
但是,在受共產國際影響、對中國革命實踐有了更深刻認識的條件下,不論這時中共在文件中如何表述“民主革命”和“民族革命”,可以肯定的是他們這時已經自覺或不自覺地形成了對中國革命特殊性的初步認識,即中國革命是資產階級性質的民族民主革命。關于革命領導權問題,他們雖然對作為資產階級民主派代表的國民黨寄予厚望,但也沒有否認無產階級在革命中的領導地位。既然已經形成了對中國革命特殊性的認識,那么具有革命與非革命性雙重特征的商人自然就成為中共既團結聯合、又堅持斗爭的對象,這也是毛澤東寫作《北京政變與商人》的最大背景。
二、聯合“革命的資產階級”:中國共產黨早期對商人參加革命統一戰線問題的認識
毛澤東在《北京政變與商人》中指出:“中國現在的政治問題,不是別的問題,是簡單一個國民革命問題。”a 他認為:“這個革命是國民全體的任務,全國國民中商人、工人、農人、學生、教職員,都同樣應該挺身出來擔負一部分革命的工作,但因歷史的必然和目前事實的指示,商人在國民革命中應該擔負的工作較之其他國民應該擔負的工作,尤為迫切和重要。”b 毛澤東這一時期對中國革命問題的認識和前文陳獨秀、蔡和森的判斷并沒有太大差別,但值得注意的是,對比其他革命群體,他尤其重視發揮商人在革命統一戰線中的作用。實際上,毛澤東的這種思想反映的正是此時中共革命理論特別是統一戰線思想的發展。
前文提到中共在其成立初期已經初步形成了對中國革命特殊性的認識,即中國革命是無產階級領導的資產階級民族民主革命c,既然認為中國革命是民族民主革命,同時具備了反帝反封建的歷史任務,那么分清敵友、明確革命領導力量的兩大理論問題就擺在了共產黨人面前。近代中國以商人為代表的資產階級受到來自帝國主義勢力和本國封建勢力的聯合剝削與壓迫,使得這一階級也同時具有反帝和反封建雙重革命需要,這種需要客觀上為中共與資產階級的聯合提供了基礎。同時,在受共產國際理論影響、深入了解中國革命實際后,中共也感到勢單力薄,迫切需要尋找革命的同盟者。在這種情況下,中共對商人轉變態度、將商人視為資產階級民主派而對其革命性一面加以團結和聯合,對其妥協性加以警惕和斗爭就是必然的選擇。
中共一大召開時,中國共產黨人沒有把作為資產階級代表的商人作為革命同路人看待,并且一開始就提出要“推翻資本家階級的政權”并“消滅資本家私有制”。1921年8月《中國勞動組合書記部宣言》更是對資本主義制度剝削工人情況進行了揭露:“資本主義在中國各大商埠發展的狀態,和在世界上任何地方發展的狀態是沒有分別的,新式的生產制度一天一天的把舊的生產方式毀滅,一天一天的把勞動者集中到工廠里去,叫他們做機器的附屬物。一班男女勞工在這種新式的生產制度下面的工作情況,簡直是和牛馬一樣。”d
無獨有偶,1922年1月共產國際在莫斯科召開遠東各國共產黨及民族革命團體第一次代表大會。薩發洛夫在大會演說中也對以商人為代表的資產階級進行了負面評價,他認為:“中國商人是一種買辦,歐洲資本家靠他們在本國人中間,在無知無識的農民中間去經營商業,去幫著破壞維持幾百兆人民到現在的本國工業。”a 但是這次大會也貫徹執行了1920年共產國際二大關于民族殖民地問題相關的決議精神,這些決議的主要內容就是要各國無產階級革命團體幫助支持本國資產階級的民族革命運動,在接受了共產國際指示,同時也意識到自己力量微弱需要聯合其他力量共同革命情況下,中共也很快改變了對商人的認識。 b
1922年5月,陳獨秀在《對于現代中國政治問題之我見》一文中承認中國革命必須分兩階段,即資產階級民主革命與無產階級社會主義革命,“第一段是大的和小的資產階級對于封建軍閥之民主主義的爭斗;第二段是新起的無產階級對于資產階級之社會主義的爭斗”c。雖然沒有提及民族革命問題,但陳文也肯定了資產階級對于中國革命的重要意義。6月15日,中共在《中國共產黨對于時局的主張》中將商人和其他階級并列、呼吁他們共同參加革命斗爭:“農民工人學生兵警商人諸君呵!軍閥不打倒,廢督裁兵是不可能的。……只有加入民主戰爭打倒軍閥,沒有別種姑息的妥協的偽和平方法可以得到根本的真和平幸福的。”d 這是目前可見的,中共最早在正式文件中將商人視為革命成員的表述,表明這一時期中國共產黨已經有意識地去號召、聯合商人進行革命,體現了中共政策思路的適應性變化。如6月30日陳獨秀在給共產國際的報告中提到,中共正在“聯絡全國工商界,作改正協定關稅制的運動”e。1922年7月,中共二大制定的《關于“民主的聯合戰線”議決案》提出要“在全國各城市集合工會農民團體、商人團體、職教員聯合會、學生婦女參政同盟團體、律師公會新聞記者團體等組織‘民主主義大同盟”f。此時中共不僅將進步派商人視為革命同路人,更將他們視為統一戰線的重要組成部分。
1922年11月,共產國際四大制定的《東方問題指導原則》分析了國際反帝斗爭的長期性和持久性,認為帝國主義的競爭不斷加劇,“一場以太平洋為戰場的新的世界大戰將是不可避免的了”。既然認為世界大戰不可避免,那么共產國際就要為可能到來的革命高潮積蓄力量,為此共產國際特別強調東方殖民地各國共產黨建立反帝統一戰線的必要性,指示各國共產黨提出“無產階級統一戰線”口號以團結和斗爭資產階級、提高勞動群眾階級覺悟和革命意志。 g 共產國際四大的會議精神很快就被中國共產黨所接受,中共也提出了反帝統一戰線的中國版本——“國民革命”。 h
商人是中國資產階級中一個成分十分復雜的群體,處于不同社會經濟地位的商人對待革命的態度是不同的,中共要聯合商人進行國民革命,就需要對各商人群體的經濟社會狀況和政治理念作出正確判斷,以找到最具革命性、可以聯合的派別。1923年1月27日,瞿秋白在《政治運動與智識階級》一文中對中共所要聯合的一派商人作出了界定:“較大的純粹中國的工商業亦漸漸形成一經濟勢力——當然還遠不能集中中國的經濟。這兩種才是真正的中國自己的資本主義,——大概可算作商人階級。”a 瞿秋白認為,這類商人受帝國主義和封建勢力剝削壓迫較深而具有愛國和民主精神,是可以聯合的對象,因為“這種商人階級不但暫時夠不上勾結外國資本,而且天天受他擠軋,……凡此等份子當然成為愛國派、民治派,因為他們的發展,他們的要求,處處遇見國內國外軍閥財閥的抑遏”b。陳獨秀也對資產階級按革命性劃分為三類:“革命的資產階級”“反革命的資產階級”和“非革命的資產階級”。其中“革命的資產階級”是“中國海外僑商及長江新興的工商業家之一部分”,“他們因為封建軍閥和國際帝國主義妨礙大規模的工商業發展而贊成革命”。無疑這一部分是中共要聯合的對象。 c 關于“反革命的資產階級”,陳獨秀認為他們的代表人物是官僚資產階級,他們“依靠外人的恩惠及利用國家財政機關與軍閥官僚勢力,造成了畸形的商業資本,專以賣國行為增加他們貨幣的富”。陳獨秀認為“反革命的資產階級”是中國發展資本主義的障礙,要堅決斗爭,絕對不能和其妥協。 d 同時陳獨秀還認為資產階級中存在一個中立的“非革命的資產階級”,他們由于商業規模小、沒有直接政治需要而“對于民主革命恒取消極的中立態度”,是應“提攜”和引導的對象。 e 這種認識雖然比較粗淺,存在劃分標準過于簡單問題,但是在當時的環境下,對資產階級各部分的劃分將有利于中國共產黨找到最需要的革命同盟者。
同一時期,在分析了資產階級各部分的政治態度后,中共更加重視吸收革命派商人參加國民革命統一戰線,并且對商人的革命態度作出了積極判斷。1923年4月10日,毛澤東在《外力、軍閥與革命》一文中認為:“因為反動勢力來得太大了,研究系、知識派和商人派都會暫放棄他們非革命的主張去和革命的國民黨合作,如同共產黨暫放棄他們最急進的主張,和較急進的國民黨合作一樣。”f毛澤東判斷:“我們從內外政治經濟的情勢上,可以斷定中國目前及最近之將來,必然是反動軍閥支配的天下。……但政治愈反動愈混亂的結果,是必然要激起全國國民的革命觀念,國民的組織能力也會要一天進步一天。”g 對此,陳獨秀也認為:“必須做統一的國民運動,使全國各階級各黨派各部分爭自由爭民權的各種勢力,在一個統一的目標之下結合起來,成功一個有組織的廣大的國民運動,才有充分反抗軍閥的力量。”h6月,中共三大頒布的《中國共產黨第三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在分析國內形勢時指出:“中國人民受外國及軍閥兩層暴力的壓迫,國家生命和人民自由都危險到了極點,不但工人農民學生感覺著,即和平穩健的商人,也漸漸感覺著了。”i基于這種判斷,該宣言呼吁各階層人民奮起革命:“中國共產黨鑒于國際及中國之經濟政治的狀況,鑒于中國社會各階級(工人農民工商業家)之苦痛及要求,都急需一個國民革命。”j 中共三大頒布的《中國共產黨對于時局的主張》強調:“由負有國民革命使命的國民黨,出來號召全國的商會工會農會學生會及其他職業團體,推舉多數代表在適當地點,開一國民會議。”a 研讀這一時期的中共文件,可以發現中國共產黨雖然已經認識到商人的革命性,但是對于商人群體是否會參加以及是否有足夠的力量參加國民革命運動,卻并無十足把握因而仍持觀望的態度。 b 因此,中共此時會在正式文件中有意識地宣傳呼吁、動員幫助甚至要求商人群體參加國民革命運動,進而表達對商人參加革命的高度期待。在這種情況下,目睹商界在北京政變發生后采取的革命行動,毛澤東等中國共產黨人這時有意識地對商人作出極高評價,也就不足為怪了。7月11日,毛澤東發表《北京政變與商人》一文大力稱贊和鼓勵商人的同時,陳獨秀在《北京政變與國民黨》中也提醒國民黨要注意團結包括商人在內的其他國民進行革命運動:“國民黨真的武器,只有國民——商會工會學生會農民等人民團體——的力量,只有用國民的力量來做國民革命運動以靖國難。”c 可以看出,中共意識到了之前沒有把商人視為獨立政治力量并將其參加革命問題提上議事日程的缺憾。因此,中共三屆一中全會制定的《國民運動進行計劃決議案》就明確強調要以國民黨的名義去創造和參加各種人民組織,其中第三點就是要注意作為“地方商會及大都市商會中,對于官僚分子之反對派”的商人。 d 之后,隨著國內革命形勢的發展,中共便開始尋求獨立組織并領導商人運動了。
三、余論
“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e 這是毛澤東在《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一文中針對中國革命敵友問題所作出的思考,這個問題貫穿中共革命的各個歷史時期。對于秉持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有著強烈階級斗爭意識的早期中國共產黨人來說,如何對待資產階級的問題,便是他們遇到的眾多難題中的其中一個。很明顯,依據共產黨人的政治理念,資產階級最后是要通過社會主義革命消滅掉的,這種理念通過考察中共一大制定的關于“推翻資本家階級政權”綱領中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但是中國共產黨在深入中國社會進行革命實踐活動后,逐漸認識到這種革命綱領給他們所帶來的理論和實踐束縛性。顯然在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資本主義不是發展過度而是根本沒有經過充分發展,因此也就沒有馬克思所理解的社會主義革命爆發所需要的那么多成熟的無產階級力量,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矛盾也沒有激烈到能夠達到“最后決戰”的程度。既然無產階級力量不夠,中共早期只有幾十名成員的情況下,如何去領導4億人口的中國進行革命?況且當時造成中國社會矛盾激烈的一個重要因素是外國資本主義勢力對中國的侵略,特別是在通商口岸或沿海地區,中外民族矛盾更甚于國內階級矛盾。關于這一點,只要考察中共早期組織誕生的地點就可以發現大部分黨組織都是誕生在經濟較為發達的中、東部地區,特別是作為通商口岸開放的大城市中。 a 這時號召無產階級進行社會革命,顯然是不合時宜的,不僅難以為中共帶來同情和支持,甚至還會引起社會的反感。為此中共不得不調整自己的理論,深入研究中國社會實際情況,把視野放寬去聯合其他可能帶有革命性的階級力量首先進行民族革命。
此外,中共能夠在成立不到一年時間內迅速調整革命思路,很大程度上也是受共產國際的影響所致。從1920年共產國際二大召開,列寧提出關于民族和殖民地問題起,共產國際逐步形成了支持遠東落后國家的資產階級民主運動的理念,明確要在“落后國家和殖民地的民族革命運動與社會主義運動的相互關系上”b 形成正確的方針。基于這種認識,蘇俄和共產國際開始了針對遠東中國、
日本和朝鮮的革命輸出工作,中國共產黨正是誕生在這樣的大背景下。這一時期中國共產黨對中國革命問題的思考與實踐方式,很大程度上受到共產國際和蘇俄革命理論的影響。如1922年1月,共產國際召開的遠東各國共產黨及民族革命團體第一次代表大會,對中共二大民主革命綱領的制定和統一戰線政策的確立起到了幫助作用。為了更好地接受共產國際指導,中共更是在二大作出了加入共產國際并成為其下屬支部的決議,中共之所以能夠從一大到二大僅一年時間內就實現革命理論和政策調整,共產國際的指導發揮了重要作用。更難能可貴的是,年輕的中國共產黨并不是只機械、被動地執行共產國際指示,而是能夠有意識地結合共產國際指示和中國實際有創造性地思考革命問題,與共產國際實現了一個良性的“灌輸——互動”雙向循環,如1921年6月張太雷向共產國際匯報中國情況、進而影響國際決策調整的《關于殖民地問題致共產國際“三大”的提綱(草案)》 c,1922年4月6日陳獨秀關于反對共產黨和青年團加入國民黨的信d、6月30日陳獨秀向共產國際提交的報告等e,都是這一時期中共主動影響共產國際決策的典型事例,表現了中國共產黨人的首創精神和獨立思考并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
在中共對商人參加革命統一戰線問題的認識上,共產國際與中共的“灌輸——互動”模式也體現得很明顯。前文提到,中共最開始是沒有把商人當作可以團結的革命力量加以對待的,甚至認為革命應該首先推翻資本家的政權,但是在共產國際的民族與殖民地革命理論指導下,中共逐步轉變了對商人的態度,開始肯定其革命性。這種肯定性轉變在1922年5月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前后體現得十分明顯,如這次大會制定的《社會主義青年團綱領》將小商人視為小資產階級,認為“這種小資產階級,受了國際資本和國內武人兩重壓迫,……遂發生反抗外國資本帝國主義的侵略和反抗本國封建武人的壓迫這兩種愿望”f。此時商人開始被中共視為重要的統戰對象。1922年,共產國際四大制定了《東方問題指導原則》,對殖民地革命中共產黨人處理同資產階級民主派的關系問題作出了提醒,共產國際認為:“殖民地的共產黨人借口‘捍衛獨立的階級利益而拒絕參加反對帝國主義壓迫的斗爭,乃是一種性質最惡劣的機會主義,這種機會主義只能敗壞東方無產階級革命的信譽。為了同資產階級民主主義者保持‘民族團結或‘城堡和平而不參加工人階級為爭取最迫切的日常利益的斗爭,應該說這種企圖是同樣有害的。”a 對于共產國際的指示,中共作出了積極回應。在《關于第三國際第四次大會決議案》中,中共認為:“對于東方問題的決議案:大會特注重其在各殖民地及半殖民地的二種工作:即一面為國民革命,為達到殖民地的政治的獨立奮斗;一面須組織工人及農民,利用資產階級間之沖突,執行為他們特別的階級利益的爭斗。”b 蔡和森分析了中國革命與國際共運的關系,提出:“殖民地國民革命運動的特性就是:一面打倒國內的封建勢力,一面反抗外國帝國主義;在這種立場上,殖民地的無產階級所以可與革命的資產階級結成聯合戰線。”瞿秋白在《自民權主義至社會主義》一文按語處明確提出:“落后的國家其無產階級參加民權革命之職任愈大,資產階級性的革命卻須無產階級領導方能勝利。”同時他在文中對中國革命性質也作出了判斷,即中國革命是“民權民族的革命運動”,較完整地概括了中國革命的特征。 c 以上論據充分地表明了中共在涉及中國革命的重大理論和實踐問題上,能夠保持實事求是的態度和獨立自主的立場,立足中國社會實際思考革命問題,發揮共產國際指導的有利因素、回避其不利影響,并在1921—1923年這短短兩年中,實現了革命理論由主張單一社會革命向建立“民主聯合戰線”、開展民族民主革命運動的轉變,初步提出了中國革命是無產階級領導的資產階級民族民主革命的命題。這是中國共產黨人集體智慧的結晶,是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實際相結合,即“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最初起點。
中共成立初期,對于商人參加統一戰線的認識經歷了一個從排斥拒絕到團結聯合的變化過程,促成這種認識轉變的基礎一方面來自共產國際的理論指導,一方面來自中共對中國革命的理論與實踐探索。具體而言,共產國際的民族與殖民地理論和關于東方國家革命運動應該聯合資產階級民主派的觀點,都對中共理解中國革命性質起到了幫助作用。在接受共產國際理論指導的同時,中國共產黨也初步形成了對于中國革命特殊性的理解。在理論闡述上,中國共產黨提出中國革命是無產階級領導的資產階級民族民主革命的觀點。在革命實踐中,中國共產黨開始對商人按革命性進行劃分,將認為具有革命性的商人階層視為革命同路人,在黨的文件中有意識地將商人和工農學兵等各革命階層并列,以此號召、動員商人參加革命。毛澤東的《北京政變與商人》就是這一時期典型反映中國共產黨對于商人態度的文章。對于這篇中共早期文獻,應通過思想史的角度來考察其內容和價值,從而更深入研究中共早期革命理論和革命策略的轉變過程。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