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開祺
摘? 要:此研究旨在擴展和豐富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小說《新禮服》中鏡像關聯的研究課題,其新穎之處在于首次提出小說中具有鏡像映照下的象征意義、鏡像投射下的隱喻所指以及鏡像對比下的反思認知三個層面的鏡像關聯。通過層層遞進、環環相扣的分析,此研究挖掘出以往被忽視的諸多層面的敘事手法和有機關聯,彌補了以往有關弗吉尼亞·伍爾夫小說的敘事研究的不足,拓寬了國內對伍爾夫小說研究的廣度和深度。
關鍵詞:鏡像;象征;隱喻;敘事
中圖分類號:I561.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9052(2022)05-0-03
弗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 Woolf,1882—1941)是意識流寫作風格的先驅。她著作豐富,被認為是早期女性主義傳統中最有影響力的女作家之一,并且對隨后的女性作家作品有一定的影響。伍爾夫的短篇小說《新禮服》(The New Dress)寫于1924年,出版于1927年。這篇小說以意識流的手法描寫女主人公梅本爾·沃寧穿著一件被認為是不合時宜的新禮服,去參加一個上流社會的宴會時的心理沖突與思想波動。為了參加這個宴會,梅布爾特意從一本古老的巴黎時尚雜志中選取一個心儀的禮服樣式,邀請米蘭小姐別出心裁地將其設計成一件黃色禮服,希冀能以一個完美的形象展現在人們面前。然而,當梅布爾穿著這件黃色的新禮服到達宴會、脫去風衣時,她在鏡中看到了自己,和宴會上其他人的穿著相比,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新禮服是不合時宜、陳舊過時的。她如坐針氈,想象著被人挖苦和嘲笑,心里產生了種種鏡像聯系。
通過細讀文本,筆者發現伍爾夫采用一流的意識流寫作方法和敘事藝術來推動小說情節的發展,并詳細地向讀者展現女主人公梅布爾復雜的內心世界。同時,她也描述了幾個生動的鏡像供讀者去想象。這些鏡像具有象征、隱喻與所指的意義。在這些鏡像的關聯和對比下,梅布爾最后認清了自己,明晰了自我,在心理和情感上獲得了新生。因此,從鏡像理論的視角分析這部小說是有文本依據和現實意義的。
一、鏡像映照下的象征意義
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1901—1981)于1936年明確提出了鏡像理論。作為鏡像理論的一部分,鏡像意識是一個神秘的瞬間,是一種將現實與想象所混淆了的意識。這個意識產生于鏡像階段的想象界,想象界屬于人的主觀意識領域,是文化環境使個體形成其特征的所有一切,不受現實原則支配,遵循視覺或虛幻的邏輯,并繼續發展到成人主體與他人的關系之中,貫穿于個體發展的始終[1]。
在《新禮服》這篇小說中,鏡像映照下的象征之一是小說中昆蟲的象征。當梅布爾穿著黃色禮服去赴宴時,她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木偶一樣,木然地站在那里,似乎正在被人們別上別針、修改褶邊、糾正不足。伍爾夫在這里使用的比喻非常生動和形象,讓讀者具體地了解到梅布爾是如何被人評頭品足。宴會上有個女客人膚淺地說:“梅布爾穿的是什么?!她看起來是多么地嚇人!她穿了一件多么可怕的新禮服!”還有露絲·蕭,一個穿著時尚禮服的女人,向梅布爾走過來并告訴她這件新禮服很完美很迷人,但梅布爾確信露絲在嘲笑和挖苦自己。在想象的鏡子映照下,梅布爾似乎看到自己猶如一只蒼蠅,奮力掙扎著向奶碟中央游去,只為分得一些殘羹剩飯。她利用不同的昆蟲來象征梅布爾和上層社會的人們。她認為自己穿著黃顏色禮服的形象猶如一只蒼蠅奮力地向上爬,而宴會上的其他人就像蜻蜓、蝴蝶等美麗的昆蟲。梅布爾把宴會上的人們想象成各種昆蟲和小動物。她覺得宴會上的人們像成群的昆蟲一樣在所謂的上層社會中飛來飛去,他們對所謂的約定俗成的時尚趨之若鶩。當她告訴一個男性客人她感覺就像是一個寒酸而污濁的蒼蠅一樣,這個男性客人只是虛假地夸贊她。這些敘述細節都反映出宴會中人與人之間缺乏真誠的溝通和理解而形成了一種疏離和冷漠的人際關系。
鏡像映照下的另一個象征是小說中禮服的象征。在這篇小說中,伍爾夫通過賦予新禮服黃顏色的屬性和特征,象征著禮服主人梅布爾具有太陽一樣的光輝。伍爾夫運用這個敘事手法和藝術暗示出梅布爾是宴會上獨一無二、像太陽般閃耀的人。然而,禮服也是女性身份和階級限制的隱喻。禮服和女性身份的緊密關系通過梅布爾的心理活動展現出來。實際上,禮服是梅布爾身份獨創性的象征和隱喻。她對優雅的感覺和審美與宴會上的人們看法相佐。這體現出在男權主導的社會環境中,兩性社會地位的不平等。這種不平等不僅使梅布爾為自己的獨創和真實感到心煩意亂,也使她否認自己的價值和地位。實際上,禮服權威的背后是龐大的社會文化系統,它似是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操縱著主體的認知行為,而人的內在真實欲望也同時被掩蓋起立[1]。通過梅布爾的禮服意識,伍爾夫指出形式和內容密不可分,應融合在一起,同時她也指出階級話語權內在與時尚的社會和文化含義中,也滲透于日常生活中。對于伍爾夫自己來說,禮服也是一個避之不及的問題。她對禮服有一種矛盾和復雜的情感。1926年6月,在她購買一件禮服后,她在日記中寫到:想到要去裁縫店里進行量體裁衣這個可怕的、艱巨的任務,我就禁不住顫抖和戰栗。由此可見,她對時尚的社會和文化含義不置可否。她對時尚的概念和態度深刻地體現在這篇小說中。
伍爾夫在這篇小說中探討社會等級的主題。這個敘事藝術不僅是通過梅布爾在宴會上的不安所呈現出來,也揭示出不同的社會階級溝通和交流的困難和障礙。梅布爾身處平民階級,從來都沒有足夠的錢去買新禮服。在童年時代,她就夢想著能遠離這樣的生活,嫁給一個英雄一樣的男人。但當她在宴會上回顧自己的故鄉生活時,她內心是快樂充實的,和在宴會上的心理截然相反。在宴會上,梅布爾不喜歡自己精心準備的禮服,因為它沒有達到她所希望取得的效果:展示她獨一無二的美麗、風格和身份。當露絲·蕭告訴她禮服很美時,梅布爾認為露絲·蕭在嘲笑自己,甚至當別人在談論各自的生活時,她也想象著他們正在對自己的禮服秘密地進行著討論。在這樣的語境下,禮服很明顯地代表了一種社會高壓,是影響梅布爾個人身份的一種社會力量,使她放棄自己的風格,為自己的選擇而心煩意亂。伍爾夫靈活巧妙地運用意識流的文學藝術風格,以第三人稱為敘事角度的全知敘述者充分了解人物的內心活動,詳細揭露出人物的心理欲望。在這篇小說中,梅布爾的內心想法和活動不是理性地進行著,而是像浮萍一樣不穩定地游移。當梅布爾的內心活動和靈魂迷失在宴會上時,她進行了殘忍而誠實的自我剖析,探尋內心真實的想法和感情。伍爾夫有技巧地使用這一敘述視角,運用一些獨特的、具有豐富內涵的詞語如“odious、weak、vacillating”等形容詞來描述梅布爾所處的心理狀態和情感起伏。
二、鏡像投射下的隱喻所指
隱喻是文學藝術表達的方法和途徑。隱喻是將意義和形象加以壓縮、疊加,意味著受壓抑的意義(欲望)通過隱喻取代了表面的意義,從而實現了欲望。在《新禮服》這篇小說中,鏡子具有隱喻的功能。鏡子并不只是具有單獨的意義,而是被賦予宏大的敘事內涵。在鏡子中自我形象表面的映照下,梅布爾感到不安和尷尬。梅布爾看到鏡子中的自己猶如一個黃顏色的圓點,露絲·蕭猶如一個黑顏色的圓點。在這個層面上,她們都是像圓點一樣的存在。從這個層面來看,鏡子反映出社會階級的不平等,投射出女性在社會中具有像一個圓點大小的微不足道的形象。并且,一面不大的鏡子撕碎了梅布爾的禮服并使她保持獨創性和新穎風格的自信心受挫。在梅布爾感到自我憎恨和懊悔的痛苦時刻,鏡子具有壓迫性的屬性體現了出來。此時,鏡子是性別和階級力量的隱喻,使個人的心理和行為無意識地服從于外貌至上主義,并且在社會制度和文化習俗中控制著女性的衣著和外貌。因此,梅布爾的恐懼來源于鏡子投射下的社會壓制。因此,從隱喻的角度看,鏡前的梅布爾近似于能指,鏡中的鏡像則類似于所指。能指在所指鏈的不斷滑動等于由或缺引起的欲望活動,而終極所指則永遠遭到壓抑[2]。鏡子也是文化架構的一個組成部分。在《新禮服》這篇小說中,鏡子在米蘭小姐的裁縫店里是友善的。然而在宴會上,這面鏡子又是有敵意的,讓梅布爾的心情處于低谷。梅布爾通過觀察鏡子后發覺,她笨拙的社交生活和精致的精神生活之間存在著沖突。她靠重復莎士比亞的詩句來減少自己對鏡中形象的憎惡。實際上,此時的鏡子是梅布爾在宴會中痛苦存在的一個象征,將她的自我意識從思想靈魂中分離開來。鏡子同時也加劇了梅布爾的焦慮,既反映出她無法和宴會上處于社會上層的人們保持同一水平的尷尬狀態,也使她的意識和心靈處于麻木狀態。
三、鏡像對比下的反思認知
在《新禮服》這篇小說中,鏡像對比主要體現在米蘭小姐的裁縫店對梅布爾來說是一個安全可靠、舒適自在的地方,而達威洛夫人的宴會則與此相反。當回想起米蘭小姐為她小心翼翼地用別針固定禮服的褶邊時、詢問她的穿衣尺寸時,她感到在米蘭小姐的裁縫店里是多么的快樂和自在。然而,當梅布爾身處宴會時,她快速從這些愉快的回憶中抽離出來。當她清醒明白之后,她為自己太在意別人的看法而懊悔,她禁不住嚴責自己隨波逐流、搖擺不定的想法和行為。梅布爾回想著自己在普通家庭里的生活。她夢想著在一個遙遠的地方擁有一個浪漫又冒險的生活,但她考慮到現實的情況,嫁給了一個有穩定工作的男人。她回想到過去的普通生活,認為是愉悅和天賜的。因為這些是她唯一感到真正充實快樂的時光,猶如處在浪花的波濤里。她也意識到隨著年齡的增長,這樣的時光會越來越少。因此,主人公的心理特征描述和宴會場景和鏡像反映出兩個不同的社會階級——米蘭小姐的裁縫店和達威洛夫人的宴會。伍爾夫深刻描繪主人公的心理意識,從而在這個短篇小說杰作中富有敘事技巧和藝術地描寫出一個缺乏安全感的女性的心理狀態。在小說中,梅布爾徑直走向宴會房間的盡頭,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她凝視鏡中的自己,凝視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觀看,當然不只是觀看,而是在凝視的時候,人們同時攜帶并投射自己的欲望[3]。這時,主任公意識到新禮服不合適。這顯示出她在宴會上有一種被排外的感覺,也是她從童年時代起就產生的一種低人一等的感覺,同時從側面也可以反映出梅布爾從女孩到成年女性起,總是經受這被凝視、被評價的境遇。然而,人人都穿著最新潮、最時髦的禮服,把固化的社會思維和風俗穿在身上,但梅布爾不愿趨之若鶩,她不禁在內心深處問自己:為什么不能有所創新?為什么不自己去創造屬于自己的風格?新禮服是梅布爾從母親的巴黎時尚雜志中所選的,因此具有一種歷史感。然而,這和宴會上公眾的評價存在沖突。實際上,這是先入為主的社會規格糾正的體現,也反映出女性的外表穿著被物化的鏡子和有偏見的社會意識所影響。因此,當受到宴會上人們看法的影響,梅布爾并不是由衷地接納它和堅持自己的風格,而是盲目地受宴會上他人話語的影響,徹底否定了新禮服與眾不容的美,正如否認她自己獨特的美一樣。
梅布爾厭棄自己的新禮服是因為別人不懂得欣賞。她通過別人的看法來認識自我,而不是通過自我意識來認識自己,好像她是自我認識的局外者和陌生人一樣。這不是真正的自我認同。自我認同是關于我們是誰?我是誰?單個的“我”又是什么?說“我”時意味著什么?好在最終梅布爾被現實喚醒,感覺到自己的想象是毫無意義的。她嘗試去重新塑造一個自我形象。在宴會上人們看法和社會習俗的影響下,梅布爾通過質疑自我、剖析自我來改變和完善自己的形象,經歷了心理上的改變和重生。她試圖尋找某種方式來結束這種精神上的痛苦和不安,因此她選擇離開宴會。梅決定在離開宴會后的時光里擁有一些與此不同的經歷,同時也是伍爾夫的愿景:她明天將去倫敦圖書館。她將會找到一些精彩有益、讓人驚喜的書?;蛟S很巧合的是,這本書由一個牧師所寫,抑或由一個無人知曉的美國人所寫?;蛘撸龑刂影杜赃叺慕值雷?,碰巧走進一個門廳,一個礦工正在那里講述自己在礦井里的生活。就在這一瞬間,她變成一個嶄新的自己。她感覺自己被徹底改變了,由內到外。她將會穿上一套普通的衣服,即使會被人叫作大姐;她將再也不會對自己的穿戴多加考慮,并且她也將查爾斯和米蘭小姐以及這個宴會上的人和事看得通透。因此在以后一天天的日子中,她將會沐浴在陽光下或為家人切羊肉。
伍爾夫在小說的結尾部分,巧妙地運用心理獨白的敘事藝術使梅布爾在心理上產生自然的變化。伍爾夫在此暗示梅布爾不僅逃離了宴會上那些膚淺的看法,開始要掌控自己的生活,擁抱她的個性和魅力。她不再通過別人的看法來看待自我,使她逐漸意識到意欲融入的上層社會生活在現實中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因此,她選擇離開宴會,也是離開上層社會虛假的生活,去過屬于自己的真實生活。
四、結語
伍爾夫建立了現代心理小說的標桿和趨勢,進一步深化了意識流寫作。在《新禮服》這篇小說中,伍爾夫通過女主人公梅布爾心理狀態的起伏來使故事情節發展,這些心理活動常常由一個轉瞬即逝的場面來喚起,即使沒有說出來的話語和聲音,讀者也能感受和理解到小說中任務的內心想法和心理變化。同時,伍爾夫著重探索女性的內心意識和精神世界,描寫出女性錯綜復雜、紛繁多變的內心和精神世界。新禮服的過程其實是一個自我定義的心理意識過程。通過描寫女主人公穿著新禮服去赴宴的場景,伍爾夫深刻地刻畫出宴會上女性的思想意識變化過程。盡管外表會蒙蔽和欺騙自我意識,使自我認識受限,但伍爾夫強調,女性的自我認識并不是沒有出口。女性主體可以通過鏡像關系認識自己,實現對自我的認知和反思,在對象化的鏡像關系中認識自己,了解自己,接納自己,從而意識到自我的思想所在、靈魂所在。伍爾夫不是用口號來號召女性進行自我認識,而是在作品中用微妙的鏡像關聯來強調這一主題,即女性構筑自我精神世界,不受惑于他人,也不隨波逐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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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王秀芝.愛的毒藥與糖果——《苦月亮》:映照人性的鏡像之旅[J].電影畫刊(上半月刊),2009(3):36-38.
(責任編輯:張詠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