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嘉穎 肖思和
【摘 要】在城市化發展過程中,以空間為載體、記憶為文本的紀念空間是城市記憶的重要載體,成為獨特的地方文化符號。從傳播學視野看,作為媒介的紀念空間構建起連接與溝通、意義生成與共享的傳播平臺,并發揮著傳承地方歷史文化、構筑公共交往平臺和強化群體認同的作用。成都東郊記憶是我國三線建設時期的工業遺產,以紀念空間的形式保存、活化了城市工業記憶。本文通過對東郊記憶案例考察,從空間的媒介性質角度分析紀念空間的傳播功能,并對紀念空間的傳播提出優化策略,由此延續地方文化,強化記憶認同。
【關鍵詞】紀念空間;記憶;城市;傳播
《現代漢語詞典》將“紀念”一詞解釋為用事物或行動對人或事表示懷念,其英文表達“memory”則有回憶、儲存之意,指把已不復存在的事物在腦海中復現的能力。紀念將過去與現在相連,通過物質層面和精神層面的構建形成現代追憶。而空間被理解為由物體與感知它的人相互作用形成,大體上分為客觀的物理空間和主觀的意象空間。亨利·列斐伏爾認為空間不僅具有功能,更承載著深層次的意義。以記憶為文本,空間為載體的紀念空間是現代化過程中人為選擇記憶、建構記憶的結果,它在物理空間層面以具象化表達建構過去與現在同在的非共時空間,在意象空間層面以歷史文化精神為核心,塑造城市記憶。從傳播學視野看,紀念空間中的信息交流、人的交往和意義共享無不體現出傳播的內涵。麥克盧漢所言:“媒介是人的延伸,這種延伸是對人的器官、感官或功能的強化和放大。”[1]可以說,對人類有感覺刺激的信息都可以成為媒介。由此看來,紀念空間作為媒介發揮著傳播的功能,并起到延續與活化地方文化、連接交流網絡、強化社會認同的作用。
一、紀念空間與傳播的互構
20世紀下半葉,西方人文社會學科出現“空間轉向”思潮。原本在信息傳遞為傳播本體觀的影響下,空間被視為傳播的阻礙,傳播以跨越時空為進步標志。麥克盧漢在《理解媒介:人的延伸》中提出“地球村”理論便可為此印證。空間本身的媒介性質及其所構筑的交流關系與意義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處于被遮蔽的位置。然而,“空間轉向”思潮再次將視野重回空間本體。福柯、列斐伏爾等空間理論學家開始重視空間價值,將目光放置于空間的社會關系性上。在傳播學研究中,英尼斯最早明確指出空間是傳播的重要維度之一,并提出“偏向時間的媒介”和“偏向空間的媒介”,認為不同的媒介形態導致不同的傳播偏向,由此達到文化延續和帝國擴張等目的。在他的時空觀中,時間和空間都是連通媒介與人類文明的介質[2]。英尼斯關于空間維度的觀點為后來的傳播學者奠定基礎。在此影響下,傳播學研究將空間看作具有能動性的媒介,其中蘊含著復雜的社會關系與多元化的結構[3]。
由紀念物和歷史環境組成的紀念空間是空間的重要類型之一,它不僅以“記憶”為元素表征過去歷史文化,又通過文化精神承載意識形態。紀念空間的特殊功能在于,其一,它具有紀念功能。法國記憶研究專家諾拉等人認為紀念空間具有回溯性,通過回溯歷史喚起人們的記憶。其二,紀念空間具有連接功能。它將空間附上“回憶的氛圍”,連接起過去、現在與未來[4]。人們通過空間實踐了解歷史文化,形成對文化和地方的認同。由此看來,紀念空間的信息交換、搭建公共交往平臺和意義共享等功能充分顯現著傳播的內涵。它以嵌入日常生活與交往網絡的方式,將人與空間,與記憶關聯,由此構建以人為主體的傳播關系網絡。
成都東郊記憶前身為紅光國營電子管廠,是20世紀50年代“三線建設”的代表工廠,有著“北有首鋼,南有紅光”的美譽。而隨著成都現代化進程、環境污染以及工業結構調整等原因,“輝煌紅光”風光不再,一度走向衰落。21世紀初,成都市實施“東調”戰略,將東郊工業區園內企業遷出,而紅光國營電子管廠作為工業文化遺址被保留下來,并以文創園、城市旅游為概念進行改造,形成融老工業記憶、文化藝術、休閑娛樂為一體的公共空間。
作為三線建設時期工業文化的紀念空間,東郊記憶以“記憶”命名,體現了回溯過去的紀念維度。它站在現時角度,以傳承工業文化精神為核心搭建公共交往平臺,體現了傳播維度。因此,本文將以東郊記憶為研究對象,采用文本分析法、參與觀察法探究作為紀念空間的東郊記憶的傳播性質是如何體現的,并對空間實踐,延伸與強化人與記憶、與空間的傳播關聯提出建議。
二、連接與溝通:作為物理空間的東郊記憶
在現代化發展過程中,眾多城市空間因不符合發展狀況面臨改造。與地方歷史記憶相關的空間,一部分淪為城市建設的犧牲品,一部分通過文化包裝,以紀念空間的形式保存下來,成為城市物理空間更新的標志[5]。從紀念空間的物質構成來看,它并非完全復刻空間的原有樣貌,而是結合現有社會需要進行改造,將“過去”要素嵌入空間,以講故事的方式敘述記憶。從傳播學視野看,述說即交流。個體進入紀念空間,在參與空間實踐的過程中獲得溝通,以此達到信息傳遞、了解歷史文化與生活的效果。
法國社會學家米歇爾·德賽圖在《日常生活實踐》中提出了空間故事觀,認為城市空間的敘事具有模式——橋、邊界、前院預示著將有故事發生,而文字、地圖等隱喻了歷史故事[6]。紀念空間中的物質生成正是汲取過往空間中的部分元素,以復刻、翻新的方式安置于現有空間中,成為表征歷史的物質形式。然而,若想讓空間中代表過去的元素合理存在,則需要用故事來彌補已經失去的氛圍。法國歷史學家皮埃爾·諾拉將這種現象稱為從“回憶氛圍”到“回憶之地”的過渡[7]。由此概括,紀念空間的故事化敘述所需要的元素為敘事載體和故事。
以建筑為代表的物質實體是最基礎的敘事載體。東郊記憶園區內,與20世紀工業記憶有關的敘事載體分為兩種,一是保留翻新后的工業遺物,二是重建后的復刻物。工業遺物中,東郊記憶園區修復了原有建筑的蘇聯紅磚設計,將大部分工業建筑保留下來,并轉換了原本建筑內的機器及設備的功能。例如,廢棄的鍋爐被改造成瀑布,放置在園區進口處。老舊的煙囪不再使用,作為景觀建筑和拍照地點。而復刻物體則是以原本遺留物的存在形式為基礎,以新形式進行原貌還原。園區內的水泥墻上,橫掛著體現20世紀工業生活的標語。這些元素表征過去生活,蘊含豐富的象征意味。
故事化敘事要達到有效的交流與溝通效果,需要以展陳的方式將故事凝聚式地展現。通過文物資料、空間布置構建敘事路徑,人們進入展陳空間就會自動進入記憶文化的閱讀模式。東郊記憶的記憶長廊保存著整個園區從傳統工廠到消費文化空間的發展歷程,以豐富的文字和圖片講述了東郊工業歷史與生活、現代化發展方向和思路以及成就。在布局上,以一面墻、一幅圖、一句話的形式,按照時間順序排列,凝練地介紹了園區由遠到近的70年發展歷史。左右兩側并排呈現猶如翻書一般,參觀者在行走中迅速了解東郊工業記憶的相關信息,感受當時的生活情景與“紅光”榮譽。
概而言之,紀念空間的物質形態是連接過去與未來的重要載體,是當代人了解過去文化、喚起群體記憶的重要途徑。在全球化的熱潮下,這些記憶的物質元素更是地方性展現的獨特標志,成為差異化來源,形成城市形象的獨特烙印。
三、意義生成與共享:作為意象空間的東郊記憶
所謂意象,是指外在客觀物質和主觀精神感知的統一。英國哲學家康德認為意象具有直接的目的性,能夠將審美中的表象與主觀感受直接結合[8]。城市研究學者凱文·林奇在《城市意象》一書中提出城市意象五要素和公眾意象概念。他認為現實生活中,任何城市都存在一個由多人意象復合而成的公眾意象,這種意象的形成是通過人們對城市物質環境的觀察實現的,并存在共同的部分。這可以理解為,人們在參與空間實踐的過程中,通過物質的空間形態感受空間敘事,形成頭腦中的意象。這種物質空間的形態感受都指向一個共同的目的,生成共享的意義。
正如迪克特·安德森所言:“近代國家是想象的共同體。”“共同體”的形成是建立在人們擁有共享記憶的基礎之上的[9]。紀念空間正是生成和共享記憶的重要載體之一。社會學家保羅·康納頓在研究群體記憶的延續性問題時提出“習慣記憶”概念,認為儀式和身體實踐是延續社會記憶的重要途徑。通過儀式的復現和身體習慣的重復提升群體的共同價值和身份認同[10]。然而,儀式與身體實踐的形式并非一成不變,而是要結合時代背景和社會需要,以接近真實原貌和保留內核方式,不斷創新紀念形式。
東郊記憶的工業景觀總體上保留著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生產和生活場景。紅磚房、水泥墻以及停止生產的煙囪和廢棄鍋爐等物質元素,成為隱喻“過去”的靜態景觀。脫離現有社會環境,其原先的空間生產功能不再,而活化空間利用價值要結合現有社會框架和生產需要。東郊記憶園區內主要的工業遺址景觀為原先的建筑和機械設備,在文化創意產業概念的基礎上,將其進行功能置換,使得以工業生產為主要任務的空間轉向文化娛樂一體的消費空間。例如,原熔配車間被改造為影立方7731MAX,起到電影放映的功能。原電視機顯像管配件電子廠制造車間被改造為茶樓,提供地方特色的餐飲。整個園區內引入酒吧、咖啡館、餐飲、劇院等多種類目,形成影視、飲食一體化的商業體驗。以參與人們日常生活為主題打造的東郊記憶通過增加人們身體實踐空間的機會強化習慣記憶。但值得一提的是,在消費主義的影響下,原先被紀念、被強調的老工業文化很可能成為消費的陪襯品。最終使得記憶成為被販賣的商品,失去其原本的價值內涵。
本質上,空間功能轉化與再利用是記憶再生產過程。作為記憶主體的人通過身體親臨空間、感受空間最終達到意義共享目的。此時,原先老舊的建筑和機械設施完成“物”到“非物”的轉變,在頭腦中延續東郊記憶。與此同時,人們以身體實踐的方式參與紀念空間的意義共享,本身也體現了紀念空間作為公共交往平臺的傳播性質。人們以紀念空間為中介,完成了人與人、人與物、人與空間的交往。
四、紀念空間的傳播優化策略
東郊記憶在保存與延續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老工業記憶起著重要的作用。然而,其在文化內涵的挖掘和人們的空間體驗上依然存在問題。首先,園區內的“過去”元素以靜態形式展現,大多數游客僅走馬觀花式地拍照,沒有深入了解歷史與記憶的途徑。其次,在空間轉換過程中,大多數空間都以餐飲、影院等新消費方式重構。顧客來到園區的消費目的明顯。商業化與文化價值過度分離,讓原本以“工業記憶”為主題的園區成為消費的陪襯。基于此,筆者提出紀念空間應從強化空間敘事、整合媒介資源、延伸空間的物質形態等方面優化傳播功能,從而打造差異化地標和建構城市文化品牌。
(一)借力虛擬數字技術,打造沉浸式敘事場景
麥克盧漢所言“媒介是人的延伸”,技術的發展放大了人體的感官。虛擬數字技術,例如,VR和AR利用計算機模擬生產一個三維空間的虛擬世界,提供給用戶視覺感官上的模擬,放大了人們對場景、歷史事件的感知。又比如,上海思南博物館將二維碼、VR攝影機等放置于物理空間內,人們找到分散于館內的20個展品后,二維碼掃描獲取展品的文字、圖片、影像等信息。通過移動設備進入虛擬空間,以不同于現實的感官體驗沉浸式地感受歷史文化[11]。東郊記憶的空間敘事可以利用這類虛擬數字技術,將過去老工業時期的生產生活場景重現,并促成游客與過去時光的互動,從而優化空間體驗,使得游客深入了解老工業時期的歷史文化。
(二)整合媒介資源,深化“第二空間”意蘊
列斐伏爾從物質、想象、物質與意義融合三個方面將空間分為空間實踐、空間表征和表征空間。其中,空間表征作為第二空間是運用物象、形象、語言等符號系統實現某種意義的象征或表達,是具有構想性、觀念性和象征性的意識形態空間[12]。如今,媒介資源多樣化呈現,尤其是個人媒介的廣泛利用,極大地推動了第二空間中日常性、地方化建構。在老工業記憶的表達上應注重個體記憶的敘事價值,運用不同媒介形態的特性,強化老工業故事的傳播效果。例如,公眾號“方志成華”記載了23篇三線建設時期的口述史,是東郊工業歷史的記憶憑證。東郊記憶可以以此為內容依托,借風社交媒體平臺,以視覺化、影像化的方式表達個體與東郊工業的記憶,從而形成有效的工業記憶傳播影響力。
(三)開發記憶文化產品,融合文化與商業性質
文化在商業化環境中立足,并非要將兩者對立開來,而是以融合的方式汲取兩者的優勢。在創意文化產業中,開發記憶文化產品是將文化內涵和商業價值相結合的重要途徑。一方面,記憶內容以紀念品——物化的方式表達,將意識層面的文化具象為物質形式,即使人們離開紀念空間,也能通過凝固的紀念品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另一方面,以新鮮、奇異形象出現的紀念產品抓住受眾的消費心理,將營銷內容融于文化之中,同時順應新媒體時代信息傳播規律,易于形成廣泛傳播。例如,廣漢三星堆博物館以三星堆青銅面具為原型,推出青銅面具冰激凌、三星堆萌寶天團盲盒,以特色文創形式具象化表達內涵,并產生良好的商業價值。
五、總結
紀念空間作為承載和延續城市記憶的重要載體,是一種獨特的媒介。它通過制造回憶氣氛和故事化敘述成為連接過去與現在的橋梁,形成非共時空間,并在現有社會背景和消費需求下,創新人們身體實踐的方式,強化空間參與的儀式感。人與人、人與空間、人與社會的傳播關系共同構筑了紀念空間的內涵,成為“被喚起的記憶”的憑證。然而,紀念空間的傳播需要實現傳統與現在的融合、物質空間與社會空間的融合、文化與商業的融合,由此維護地方成員的群體認同,使得紀念空間發揮文化活力,在全球化、城市化的浪潮中,形成特色化的城市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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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徐嘉穎,成都理工大學傳播科學與藝術學院傳播學碩士;肖思和,成都理工大學傳播科學與藝術學院教授
基金項目? ?2021年度成都市哲學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成都歷史與成都文獻研究中心項目“空間變遷:城市記憶中的文化再造與傳播——以成都市東郊記憶為個案研究”(CLWX21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