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力
內容摘要:賦予區塊鏈與人工智能組織體以法人地位,只能基于法人制度的基本常識:基于區塊鏈技術的去中心化組織體與基于自動化決策技術的人工智能組織體,并不超出由社團、財團構成的法人組織類型譜系的解釋范圍,區塊鏈與人工智能技術本身無法獨立構成法人的組織基礎;區塊鏈與人工智能技術對傳統組織體的技術加持,不僅不能成為賦予其法人人格時的政策考量優惠,反而由于為組織體規避國家與社會監管提供技術便利而成為法人設立過程中的重點審核對象;區塊鏈與人工智能技術可導致有關法人治理效能的一定提升,但在傳統法人權利能力結構之外不應也無法圍繞算法技術本身確立所謂算法法人獨立財產與獨立責任。
關鍵詞:區塊鏈技術技術 去中心化組織 人工智能技術 算法法人 擬制技術 自動化決策
中圖分類號:D91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4-4039-(2022)05-0045-59
一、問題的提出
現代信息科技的發展不斷引起人文社會科學某些原理與思維范式的反思。在法學上不乏有人擔憂基于區塊鏈、人工智能等現代信息技術而運作的“法律主體地位不明確,將會導致人工智能的行為邊界與道德邊界無法甄別……人工智能侵權以及刑事犯罪的責任無法認定”,〔1〕從而建構與“人類中心主義”的主體維度平行的人工智能“主體化”理路與世界觀。我國《新一代人工智能發展規劃》關于“明確人工智能法律主體以及相關權利、義務和責任”的表述被人解讀為“運用現代法律主體制度,通過賦予作為算法載體而存在的人工智能體相應的法律主體資格來解決財產權利歸屬、法律責任承擔等問題”。在經歷望文生義的比附自然人“智能”稟賦的論證階段以后,〔2〕這種立論逐步發展出借用可針對“非生物”的法人擬制技術,賦予人工智能以法人主體資格的理論進路。〔3〕歷史上“動物審判”與公司法人化的“非人可人”之路將在人工智能體上重演。〔4〕申言之,區塊鏈、人工智能等現代信息技術孕育了區別傳統法人的“新型組織體”—“算法法人”或“電子法人”,人工智能開始取代自然智能獲得實體的控制權、去中心化的分布式記賬技術建立的自治組織排斥傳統中心化組織機構,導致“該類基于算法架構的實體應被認為是獨立的法人主體,即算法法人”,〔5〕相關“社會制度需求強烈,且法人制度實踐已然展開”。〔6〕刑法學界也有學者認為,“可以參考法人主體的擬制思路,逐步探索人工智能刑事責任主體資格的法律擬制模式”。〔7〕在域外,類似觀點的“立法論”表達典型可參見俄羅斯的“格里申法案”。這部專家建議稿性質的法律草案全稱為《在完善機器人領域法律關系調整部分修改俄羅斯聯邦民法典的聯邦法律》,被認為是世界上最早關于探討智能機器人法律地位的法律草案之一,它意圖使該法的“理念會成為修改民法典和創制機器人單行法的基礎”。這些理念包括:現階段機器人應首先作為與動物具有相似性的財產,尤其在機器人成為危險來源,可能引起侵權責任的歸責時;但要考慮自動化決策在交易活動中的日益強大的能動性,承認智能機器人在相關民事行為中的“準主體”地位“機器人—準代理人”。〔8〕在此基礎上,該法案的起草者還設計了一條與“機器人—代理人”思路平行的選項—如果參照動物的特殊工具地位可以幫助機器人獲得“代理人”的法律地位,那么參照同樣具有工具意義的法人,也能為其發展出“機器人法人”的法律地位。〔9〕
“格里申法案”出臺以來備受爭議,但無論如何,智能機器人法律性質的法人化理路都意味著對過往比附人類智慧的傳統思路的超越。自然人的情感、倫理屬性等人性要素,以及自然人智慧的廣延性,從來都是智能機器人比附自然人的人格化理路中無法逾越的障礙。如果將智能機器人的比附對象由自然人轉向擬制而來,不具有情感與倫理稟賦而是圍繞其目的事業形成權利能力范圍、不要求意思能力廣延性的“工具人”—法人,似乎可以有效迂回自然人人性內涵對機器人獲取主體地位的理路障礙,令智能機器人僅須圍繞其自動決策功能范圍,獲得與其自動化決策相當的“工具人”地位,開辟出名為法人卻又“迥異于傳統法人的新型組織關系”的理論與實踐空間。〔10〕
技術與產業領域中的新現象并不能直接帶來法治視野中的新問題意識,更不能自動修改法制框架中成熟與經典的概念及制度。不管如何強調基于區塊鏈與人工智能技術的組織體(或稱“算法實體”)相對于現有組織體“迥異”的技術稟賦,但只要代入法人化路徑,就必須基于法人人格證成理路及制度構成的基本常識展開。不能既借用法人之名賦予“算法法人”“主體”地位,又同時強調“算法法人”與所謂“傳統法人”的對立與區隔,意圖以其技術新穎性為由豁免于現有法人理論與制度之實的衡量,造成法人制度名實背離。如果是那樣,將導致有關法人制度創新無中生有,令所創新的法人類型是不是與現有法人具有同質性與可比性的擬制人格,變得不可知,進而是圍繞法人展開的權利能力、權利義務責任等相關制度構造在多大程度上可適用于這一新法人類型也變得不可知,由此喪失討論的學術意義。
相對于自然人,法人并非天然與當然的法律主體,而是借助擬制技術所創立的“法律上的人”。為了澄清法人與自然人的概念關系,同時將法人組織從人類歷史上變化紛呈、高度復雜的組織體類型海洋中識別出來,法學尤其是民法學發展出了一套關于法人人格的創建標準。尹田教授曾歸納法人得以誕生的“三重契機”:其一,實體性契機,即關于法人本體,“法人者,團體人格也”。人類組織或團體實踐先于法律政策選擇,此乃法人的事實基礎,體現了法人與社會的關系。其二,政策性契機或曰價值性要素,即關于團體獲取人格的政策考量。法人須合法設立,組織體的人格只能基于政策選擇和法律賦予。因登記制度的“過濾”,團體被人為塑造成由法人組織、非法人組織與非法組織組成的差序格局。在特定社會形態中,法人地位的獲得還是特定組織社會地位與重要性的體現,此乃法人與國家的關系。其三,技術性契機,即關于法人人格在多大范圍與程度上可援引自然人人格的擬制技術。傳統民法學認為,法人人格是一種使自然人之集合體乃至于財產的集合體成為權利義務統一歸屬點的法律擬制,具有與自然人“人格”的技術通約性。此乃法人與人類個體(成員及外人)的關系。〔11〕區塊鏈與人工智能組織體要實現法人化,就必須接受法人實體、政策與擬制技術“三重契機”的核驗。
二、區塊鏈與人工智能組織體法人化的實體基礎
(一)作為法人本體的組織體(或團體)
“法人的‘事物本質是為貫徹私主體自治理念而將人格概念轉用于社會組織體的結果,這不僅決定著法人概念的形成,同樣決定著法人的基本分類”。〔12〕法人在法律上的誕生須基于一定事實“本體”的存在。在法人理論通說中,這一本體莫不是“組織體”,它或為人的組織—社團,或為財產的組織—財團,由此構建法人結構性分類體系。〔13〕私法上的任何結社自由都離不開“人”與“財產”兩大基礎要素。江平教授就此將社團與財團由相互“絕對區分”轉述為“成員顯現組織體”向“成員隱現型組織體”的類型漸變趨勢,社團法人強調通過社團成員意志的民主集中形成法人意志、控制法人行動,是自律與“成員顯現型法人”;財團法人則是捐贈人(設立人)通過章程“一勞永逸”確立法人目的,再由理事會等執行,并委托社會組織等外部力量監督保障法人目的實現的他律與“成員隱現型法人”。〔14〕以成員顯現(社團)與成員隱現(財團)之間的變化譜系闡釋“組織體”的法律結構,對現代法人制度意義有三:
其一,以“組織體”作為社團與財團的“公因式”,由此闡釋法人與自然人概念的區別點:自然人是“人格+個體生物人”,而法人是“人格+組織化的群體生物人”。
其二,勾勒了組織體在社團與財團之間的漸變譜系。社團與財團的區分標準是對組織體運行控制、受益分配與合規監督的決定意志形成的機制的集中度的高低不同。任何力求結社自由創新的組織體,都可以根據其意志表達機制在直接與間接標準下“或多或少”的定位,而在某種程度上傾向典型社團或財團結構,并同時也將“異類”辨別出來。例如,“一人公司”可基于與成員承擔無限責任相匹配的“潛在的社團性”,而在法人類型譜系中加以定位,〔15〕由此滿足了法人制度對現在及未來所有可能出現的新型組織體的包容、定位與調整的能力。
其三,保障了法人分類與法人概念外延的契合。法人的分類是法人概念種屬關系的邏輯建構過程,“涵蓋社會生活中的全部法人組織為完善法人類型體系的主要目標”。〔16〕由社團與財團架構的法人結構性分類具有外延上的完全性。歸根到底,是否具有兼顧人合與資合性的組織性,以及可以衡量在社團與財團譜系中的結構傾向性,是判斷一個待法人化考察對象是否具備法人的實體性契機、可以取得法人資格、獲得法人制度調整的事實性標準。
(二)區塊鏈與人工智能技術推動的組織架構“創新”
1.區塊鏈去中心化技術推動的組織架構“創新”
“基于區塊鏈智能合約的去中心化自治組織”(簡稱DAO)是當代管理學對基于區塊鏈技術賦能的創新組織管理模式的概括,并非法律概念。在管理學上該模式的基本特征是:以基于區塊鏈技術(主要是公鏈)的分布記賬與智能合約方式,將發端自中央管理者的科層制管理結構變為扁平與自治運轉,使每一個參與者都能不被歪曲與強制的、平等的表達意志,此即所謂“去中心”。〔17〕在實踐中存在Aragon DAO、DAO stack、Colony等主要圍繞以太坊、比特幣等“虛擬幣”開發、交易目的的典型去中心化組織,以及作為前者發展形式的NFT組織。這些組織的技術架構包括:成員與用戶的一體性,投資者支付數字幣作為投資,或組織向成員發行數字代幣作為量化其投資價值的“通證”,確定其表決權等組織權益權重。同時通過考量成員對組織的貢獻而形成榮譽,加大成員在組織中的通證權重,例如 Aragon DAO將最初歸屬創始團隊的組織控制權,逐步轉移給分散與海量的用戶群體,以推動去中心化深度發展;通過分布式記賬保障組織重要數據信息、數字化資產、成員表決意思表示、利潤分配方案執行的真實而不可篡改;等等。〔18〕
區塊鏈技術賦能的去中心管理模式創新將直接引發相關組織所需適用的法人制度架構變革,推動所謂“算法構造型法人”的誕生。這一新型法人基于依賴區塊鏈及算法技術生成的“算法構造型組織體”設立。算法構造型組織體是“技術組織體”,具有迥異于現有的人的組織體(社團)與財產組織體(財團)的法律構造:其一,它“無需中心化決策機制”,“實行全體成員共同決策”,“沒有固定的權力機構”,“不需要傳統組織機關”,實行“鏈上法人治理”。其二,它通過算法技術自動執行決策,平衡各方利益,確保成員合作與交易達成,消除傳統法人中心化治理中大股東、實際控制人的代理人成本與道德風險問題。其三,它的設立無需人對人的信賴,而只需基于對區塊鏈架構與算法技術公平對待全體成員,勉勵創造利益并公平分配利益的技術能力的信賴即可。將傳統法人“中心化制度構成的系統信任”發展為“非中心化的算法技術信任”,大大降低了組織體的信任與準入門檻,方便了全球范圍內“陌生人”對組織的跨境、快捷、匿名參與及退出自由,可望弱化傳統法人治理中對“人合性”的苛求,降低法人監管對跨境海量成員的個別信用核查強度,彌合各國對法人成員標準的分歧,等等。〔19〕
2.人工智能技術推動的組織架構“創新”
當下,人工智能技術正日益深刻地賦能各類營利與非營利性組織的管理與運營,并已率先在智能投顧、無人智慧商店等領域深刻影響傳統商業組織的運營模式,深入傳統組織的決策與執行機制,逐步弱化自然人在組織治理結構中各種崗位職能,進而取得組織決策主導地位,淡化人類對組織活動的參與程度。從某種樂觀角度而言,隨著“強人工智能”在不遠將來的實現,“由人工智能全面控制,無須人類介入或人類僅發揮輔助功能的組織形態可期”。〔20〕
相比區塊鏈技術賦能的“算法構造型法人”,人工智能技術賦能將推動所謂“算法控制型法人”的誕生,它將“更加徹底地表現出迥異于傳統法人的本質特征”:〔21〕其一,“算法控制型法人”雖由人類設立,但一旦設立完成即由人工智能系統接管并自主決策、運行并迭代升級,在現階段“人機混合意思中”人類意思尚需對其加以輔助,在未來強人工智能時代人類則完全超脫,無從插手,甚至人類干預算法運行反倒可能“導致算法法人人格否認”。這將顯著提高組織體運行效率,防止自然人參與過程不可避免的能力缺陷與道德風險。其二,“算法法人除了必要的基礎性數據要素外,成員、財產、組織皆為或有要素”,“在線開展目的事業的算法法人,之初不以財產或經費為必要”,徹底改變現有法人財產制。其三,“以人為中心的傳統法人組織機構不適合算法法人”,此類法人將無須也無法堅持權力機構、執行機構與監督機構的分權制衡模式,無需強求設立代表人、管理人等。人類的剩余介入更多集中在對人工智能系統的維護升級的技術面,以及為執行算法決策而聘用的必要技術管理人員、履行輔助人等方面,從而大大簡化法人治理結構、降低人力成本等。〔22〕
(三)區塊鏈與人工智能組織體在法人組織架構中的定位
1.基于區塊鏈技術的去中心化組織體在法人組織架構中的定位
“基于區塊鏈智能合約的去中心化組織”無法超越現有法人組織架構,主要理由在于:
其一,“團體因脫離國家權力而形成私法上的獨立人格”乃是民法學中的常識。〔23〕除少數法人制度參與調整的公法組織的治理結構具有明顯科層制特征及權力中心外,大多數私法社團與財團原本就是結社自由、社會自治的產物,“去中心”與“自治”原本是私法人實體性契機的應有之意,不存在將非區塊鏈技術運用的法人指斥為“中心化傳統法人組織”的理論可能,所謂區塊鏈組織與“傳統法人”之間的去中心化與中心化區別在民法上無法成立。
其二,私法人組織體的治理結構中的確在一定程度上存在權力中心與科層制因素,但正如江平教授關于法人成員顯現與隱現的模式區分所示,任何組織體的治理結構都包含自治與他律因素的配比與角力,呈現出治理模式的中心化或去中心的相互制衡與暫時均衡。而所謂去中心化組織本身也并非單一發展方向,一樣也會遭遇“再中心化”的治理模式角力問題。〔24〕基于分布式記賬技術的去中心化“決策—執行”模式在便于數字化表達的網絡空間一時一事上有意義,但當需要從網絡連接現實,面對穩定復雜的長期事業,要形成有效率的共同意志、獲得行業競爭的長遠優勢并為法治社會認可時,沒有任何組織體可以真正實現長久純粹的無中心治理而又不至于耗散瓦解的。Aragon DAO、 DAO stack、Colony之類去中心組織在重大提案與交易的關鍵環節上仍舊體現了以份額、資歷、專業關注能力等為刻度的資本與專業多數決,治理“中心”回歸。而這一中心的客觀存在,正是有必要賦予一個組織體以法人資格的事實基礎。若不是起碼的組織機關分工分化,表決、代表與代理機制運行等,能夠被外界與監督機關感知和干預的治理中心點的形成,所謂“去中心化組織”壓根就構不成民法視域中的“組織體”,無法也不值得獲得法人制度(以及非法人組織制度)調整,而只能停留在智能合約層面受合同法調整。分布記賬與鏈上治理所帶來的全面整合各成員人力資本貢獻度與其他投資貢獻度,實時計量成員權益比例的成員權動態表達實現能力,則是公司治理模式中人合性與資合性之兩面基于公司自治理念而相互融合探索的寫照,即基于股東自治而動態調整股份構成、表決權重與內部估值。當這一動態調整過程可能導致公司成員權估值與權重比例嚴重不穩,抵觸公司法對公司成員權構成穩定性要求時,則可降格以求,引入更為自由的合伙企業治理模式中關于合伙份額構成、表決權重與內部估值的調整方法。區塊鏈組織成員與用戶的一體性特征也不超出古老的股份合作制構造的解釋范圍。
其三,信息技術本身并不能使組織體變得“不傳統”。不乏強調去中心化組織的“鏈上治理”的“革命性”,通過分布計算可以使公司“存活于”成千上萬的服務器上或“元宇宙”空間之類。〔25〕這種文學化描述與法人制度的務實要求區別甚大。服務器與萬維網構筑的信息載體是現實世界的一部分,“鏈上治理”與“鏈下治理”只是治理所依賴的物理平臺形式有別,只有類似“在家辦公”與“單位辦公”的區別意義,對于法律上的治理模式區分并無決定意義。
2.基于人工智能技術的算法控制型組織體在法人組織架構中的定位
基于人工智能技術的算法控制組織體無法超越現有法人組織架構,主要理由在于:
其一,所謂“算法控制型實體”無法超出設立人預先安排的法人目的范疇,仍是人類意志控制的客體而非意志主體。“算法實體”背后的算法是基于一定計算機語言編寫的執行特定自動化決策任務的計算機程序。人工智能組織體算法的高度自動化決策與自我學習迭代過程,并不超出組織體設立人最初通過計算機語言編寫與預置程序的概括與模糊預測范圍。這一特定用途范圍內工具意義上的“自適應”與“自主”學習,與作為人類主體性標志的自主實踐性,實在不能混淆。〔26〕乃至那些看似設計者難以精確預知的算法決策超出開發初衷的技術故障、相對人在接受服務中因自身知識能力欠缺誘發或放大的算法風險,都不超出算法設計者對算法風險的模糊卻應當預見的范圍,不能認為超脫了人類的控制。法人權力機關、執行機關與監督機關分別采用的“辦公軟件”(算法)在自動化科學中的所謂“算法自動決策”與執行過程,在法人制度視野中就是法人機關的行動過程,所引起法律后果依法歸入法人的責任范疇,同時可能因為“辦公軟件”的產品質量或服務相對人與有過失問題,令軟件開發者、維護者與服務相對人等加入相應責任分配。
其二,人工智能組織體架構未脫離“社團—財團”的傳統組織架構。誠然,可能通過初始編制“完美”算法,讓組織體一經成立就依照算法自動決策而自動運行甚至自動升級,讓人類的介入看上去顯得微不足道、多余且業余,但這仍不過就是人類創造法人組織的題中之義。設立人遁形幕后,是組織體成員放棄對組織體事無巨細地直接控制地位,創造某種替代社員直接自治的“他律”機制的過程,本就是組織體治理模式由成員顯現型向成員隱顯型的發展演化。此時,組織體可以選擇設立為通過某種信息技術(如分布記賬)而連接海量成員的“去中心化”的社團法人結構,由相關信息與人工智能技術輔助海量成員實現網絡上的民主管理,也可以選擇在法律上放棄成員名義而設立為財團法人,令那記載設立人初衷與目的的財團章程獲得人工智能在精確記載與自動化執行方面的技術賦能。無論選擇何種具體組織結構,人工智能組織體都無法超出“社團-財團”二元結構所限定的法人構造譜系范疇。這樣的定位也就確保了當需要評價一個區塊鏈或人工智能組織體的行動目的與后果的善惡時,不會被技術輕易轉移與隱藏了法治觀測點,而是能因循清晰的組織體構造線索揭開法人面具,順利反溯法人治理結構各關鍵環節當事人的行動目的與效果,有效針對遁入組織體幕后的組織設立人,或設計算法、實時運用與維護算法的人的行為善惡展開評價與追責。
三、區塊鏈與人工智能組織體法人化的政策考量
(一)法人設立的政策考量
在法人制度產生前社團僅僅是一種事實與自然存在,只有統治者意識到有必要對這些團體進行控制時,才可能產生法人這樣一種主體。〔27〕通過法人制度實現對自然人結社自由的國家調控是法人制度的重要社會功能。“法人”并不是對社會生活中事實存在的各類自然人組織體現象的原樣重述與消極承認,而是帶有明確政策目的的篩選與重塑。選取符合社會政策要求、承擔特定社會功能的組織體,重塑以實現組織功能所需的適當法人結構設計,使國家能夠通過法人制度全面了解與干預社會組織群落的運行與變化規律,將各類社會組織的產生與運行有效地納入國家與社會治理體系和目標中來。〔28〕我國民法典第58條規定了法人的成立需滿足的條件:“依法設立”“有必要的財產與經費”“有自己的名稱、組織機構和住所”。要求法人“依法設立”的初衷就是迫使人們在享有結社自由的同時,將所結社組織的目標宗旨、內外關系、社會影響、潛在風險等坦誠暴露在社會政策考量評價之下。
在德國民法典實施的早期,政府對各種大規模結社團體的不信任是其法人制度的政策基調。德國民法典原第43條、第61條關于不得設立社會政治、宗教目的的社團獲得法人的禁令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后才廢除。法律賦予非營利社團以法人資格的初衷也是希望通過法人主體地位的政策優惠誘使社會社團,尤其是工人階級政黨提交結社資料獲得法人登記從而暴露于監管之下。這一考慮同樣適用于營利法人的設立:營利性社團設立需要登記,但適合于區域性小型企業的無限公司與兩合公司因結社能力弱、目的單純而“沒有必要對其進行特別監控,當然也就沒有什么動力要賦予他們以法人資格”。〔29〕當下,組織體設立為法人政策考量更豐富了法律上標準,并輔以稅收、補貼等區分政策,以實現公共政策對各種目的取向結社自由的區分賦權賦能。組織體所欲謀取的法人能力越豐富,對其結社目的、運行機制、影響評估等方面的政策考量就越全面與深入。法人設立政策將優先保障有關組織體運行無害于國家主權政權安全、經濟社會穩定,至于法人未來舉辦事業有豐厚的利潤,促進產業與科技發展,促進就業,則是在確保前述安全基礎上的第二位考量與加分項了。“有必要的財產與經費”與“有自己的名稱、組織機構和住所”之所以能入選法人設立的法定條件,主要原因還是在于名稱場所確定、組織機構透明才便于國家實時把握核查法人運行狀態,而有必要的財產與經費則可確保組織體可持續的必要運轉與責任擔當,確保其影響范圍內利害關系人的基本利益安全與社會穩定。
(二)區塊鏈與人工智能組織體設立為法人的政策理由
賦予區塊鏈與人工智能技術相關組織體以法人資格的政策理由有:其一,有利于算法技術產業發展。無論是基于區塊鏈技術的去中心化組織(或稱“算法構造型組織體”),還是基于人工智能技術的“算法控制型組織體”“已具備作為獨立主體的基本能力”,賦予法人資格不過是實事求是,順勢而為。賦予人工智能組織體以法人地位可以避免算法開發者、使用者對算法物件致害的無限責任,激發其產業開發與推廣積極性,推動技術發展與新業態產生。而賦予區塊鏈組織體法人資格,可賦予來自全球各地、匿名的小額投資人有限責任,符合風險收益相一致原則。其二,有利于國家戰略早日實現。人工智能技術開發與運用在我國已被上升為國家戰略,圍繞人工智能、區塊鏈等新信息技術的國際競爭白熱化,賦予相關組織體以法人資格,是為落實關于人工智能、大數據、云計算、區塊鏈等新興數字產業國家戰略的重要制度保障。同時,在世界各國尚未正式形成相關法人制度更新之前,敢為人先的制度改革探索,有利于創造我國對相關產業國際競爭的引領態勢,強化對新技術投資與產業專業的政策吸引力。其三,有利于提高監管效力,維護生活安全。賦予算法實體以法人資格,才方便制度規制算法,從而有利于對算法的國家監管,提升監管效率及效用,最終通過法人治理明確責任主體,維護人類交往安全,提升算法技術的倫理性水平與社會認可度。〔30〕
(三)區塊鏈與人工智能組織體法人化的關鍵風險點審查
技術層面的“區塊鏈去中心化組織”與“算法實體”無法獨立作為法人設立審查的對象,只能作為人類結社活動中的技術條件、組織模式,嵌入對相關結社活動的整體審查中來。法人設立審查的關鍵點也不是其技術特征本身,而是這些技術與產業特征在經由特定人類結社機制強化、重構與展開以后,對國家主權政權安全、經濟社會穩定的影響機制。
1.基于區塊鏈技術的去中心化組織體設立為法人的風險點
對借助區塊鏈技術開展治理與活動的組織體的政策考量,首先聚焦其由分布式記賬技術推動構建的組織體去中心化治理效應。傳統法人組織治理模式的“中心化弱點”—明確可辨的權力中心,次第展開的科層制執行傳導體系,本身就是組織體接受法人化政策考量并保證組織體有效運轉的基本技術稟賦。基于投資份額民主的法人權力與治理核心的形成,兼顧了組織體對普通投資者的開放包容性,與少量專業投資者及職業運營者組建運營科層結構的治理效率偏好,防止了無中心的無謂議論阻礙組織統一意志有效形成與執行。同時,通過章程及各類公示手段向社會清晰展示的權力中心及其執行機制、專業運營者分工明確的職責體系,幫助組織體結構趨于穩定與透明,便于社會公眾及各類利害關系方實時了解組織體運行狀態,方便監管者“抓”權力形成與執行機制環節中的關鍵點。
相反,所謂去中心化治理模式的技術要旨恰恰是不區分專業行權核心與非專業性外圍參與者。這不僅可能降低組織體在面對復雜局面時的應對效率,也可能降低了為組織行為負責的行動發起點的可探察性,令對行為的政策評價與法律歸責變得困難。正是區塊鏈技術推動者所聲稱的依托網絡匿名、跨國傳輸等技術賦能,放大了相關組織體運行模式與狀態的探察難度,為這些組織從外界評價監督中遁形創造了技術便利。
設立人、控制人通過區塊鏈技術創造匿名、遁形與難以追溯追責的組織運行環境與內外關系為目的(包括追求與放任等主觀狀態)的組織體設立行為,與法人制度對組織體的政策審核目的之間存在矛盾,很難通過法人設立審核。為此,我國2019年實施的《區塊鏈信息服務管理規定》對“區塊鏈信息服務提供者”,即向社會公眾提供區塊鏈信息服務的主體或者節點,以及為區塊鏈信息服務的主體提供技術支持的機構或者組織提出了嚴格要求:無論是提供相關服務法律主體,還是可能規避主體化過程監管的事實行動主體—區塊鏈技術的去中心“節點”,乃至是對核心區塊鏈服務提供者提供基礎技術支持的主體都被納入“區塊鏈信息服務提供者”,在其提供服務伊始即必須將真實身份、平臺網址、服務內容等在網信管理部門“備案登記”、接受“年度審核”并向社會公示,并要求其實時掌握服務利用者的真實身份信息一并接受備案監督,從而也為相關機構與組織謀求設立為法人時指明了政策審核方向。
追求組織體主要活動遁形的區塊鏈組織體不能設立為法人,也包括不能設立為“特別法人”。我國民法典中特別法人的“特別”之處在于,有關組織體職能定位跨越公私領域,引起公私法規制混合性,但在法人設立的政策考慮要點,即向國家全面真實展示治理結構與運行模式方面并無特別之處。〔31〕進一步而言,不能設立為法人的區塊鏈技術組織是否可以退而求其次地設立為非法人組織?例如,追求匿名與不可追溯的組織體成員可以比照隱名合伙組織的隱名合伙人,以放棄合伙經營權為代價換得對外隱匿身份,并對合伙負債對外承擔有限責任。在我國,追求匿名、遁形與不可追溯追責的組織行為模式的區塊鏈技術組織體也無法設立為“非法人組織”。因為《區塊鏈信息服務管理規定》的嚴格監管要求并不因“區塊鏈信息服務提供者”意圖獲得法人還是非法人組織的主體形式不同而有區別。根據我國民法典非法人組織的設立也“應當依照法律的規定登記”,根據行業性質依法取得有關機關的“批準”。在我國非法人組織與法人區別要點并非在于設立過程中政策審核的有無強弱,而在于是否能夠獨立承擔財產責任。〔32〕雖然可以認為非法人組織的設立條件相對法人寬松,但民法典第102條對其“依法以自己的名義從事民事活動”總體要求,已經將法人設立中關于組織治理模式安全性審核內容包含其中了。
要特別指出的是,當代雖不乏基于區塊鏈技術從事新聞、出版、教育、醫療保健、藥品和醫療器械等互聯網信息服務者,但更“吸引人”的卻是具有暴利與投機效應的影子金融領域,這令區塊鏈技術運用脫實向虛。學者常常列舉應賦予法人地位的代表性區塊鏈技術組織—Aragon DAO、 DAO stack、Colony—都以比特幣、以太坊等“虛擬幣”的發行、交易或變相交易為主業。我國當前對于“虛擬貨幣”的公共政策是明確的:“虛擬貨幣”“挖礦”屬于高耗能產業;“虛擬貨幣”只是特定的虛擬商品或數字資產,不由貨幣當局發行,無國家主權背書,不具有法償性與強制性,壓根不是貨幣,“不應且不能作為貨幣在市場上流通使用”。圍繞“虛擬貨幣”進行準金融業務屬于“非法金融活動”,破壞金融秩序、誘發金融詐騙、損害國家金融主權安全與統一,必須嚴格限制,這已成為加緊推進各自主權數字貨幣的各國政府的一大政策動向。〔33〕顯然,如果監管機構認定Aragon DAO等組織體以及NFT等演化形式,涉嫌在未獲取牌照情況下染指貨幣、有價證券及金融衍生品發行交易等金融領域,它們在我國將不可能獲得法人或非法人組織的任何主體形式的承認。如果這些組織利用區塊鏈技術遁入地下、海外,為規避金融監管采取技術反制措施,更會強化其在政策評價中的有害、違法推定。
區塊鏈的去中心技術既是相關組織體實現成員匿名與治理遁形,又是支持“虛擬貨幣”“挖礦”與跨境交易的基本技術架構,去中心的組織體治理模式與虛擬貨幣涉入準金融業務在實踐中是一體兩面的,而要規制其準金融業務,就必須限制相關去中心治理模式,限制對該治理模式的法律賦權與賦能,從而限制賦予其法人或非法人組織地位。但這也反過來揭示了利用區塊鏈技術的去中心化組織體獲得法律上主體地位的正途:應區分基于區塊鏈技術的去中心化治理賦能,與以前者為名義的基于區塊鏈技術的金融衍生品開發與交易賦能。固然不應對虛擬幣及其變體的NFT之類在法律上一概禁止,不能否定其數字資產的底層屬性,但同時要確保這一底層屬性與可能演化為金融衍生品屬性之間界限的可辨與可控,推動區塊鏈技術應用由虛返實,真正服務社會發展。
2.基于人工智能技術的算法控制型組織體設立為法人的風險點
對借助人工智能的組織體法人化的政策考量重點,是人工智能技術運用是否會借助組織治理模式形成對國家主權政權、社會公平穩定的風險。與區塊鏈技術推動海量成員自助、隱匿的去中心技術特征不同,人工智能技術主要通過算法自動化決策與執行,替代傳統組織治理模式中的人類決策與執行中心,是更深程度上的“去中心”—在決策與執行上“去人類中心”。當前,以大數據、機器學習、人工智能為支撐的自動決策系統運用對社會生產與生活各領域滲透日益深入廣泛,從購物推薦、個性化內容推薦、精準廣告到貸款評估、保險評估、錄用選擇,再到司法程序中的犯罪風險評估,越來越多的決策由人工智能作出。由此帶來的主要風險是算法設計瑕疵導致自動化決策對關聯各方的現實與潛在損害,例如,時下熱門的“算法歧視”“算法黑箱”“大數據殺熟”等問題。算法技術特征中的“不透明性”不僅包括算法設計者沒有完全公開或難以公開的程序代碼,更包括代碼背后隱藏的技術控制者干預下的決策標準和算法走向的不確定性。〔34〕法律要求自動決策系統開發者必須對所提供技術系統盡最大的技術特征公示、風險預告與預防義務,在技術公示基礎上方便所有可能面臨自動化決策的利害關系方充分知情,有權選擇拒絕自動化決策。我國個人信息保護法嚴格要求個人信息處理者利用個人信息進行自動化決策時,應當“保證決策的透明度和結果公平、公正,不得對個人在交易價格等交易條件上實行不合理的差別待遇”,要確保個人對關于其個人信息利用的自動化決策有便捷拒絕的權利。〔35〕在此被嚴格規制的“個人信息處理者”只可能是自動決策系統的設計者、管理者,而不可能是算法實體本身。
“算法歧視”是人利用算法對人的傷害,而不能望文生義理解為“來自算法”的歧視,但“算法歧視”的構詞本身恰恰有意無意地在誤導人們聚焦于人工智能的主體化行為模式甚至是其“過錯”與可歸責性,轉移了對其背后實際控制者與受益者的關注。而“算法黑箱”一詞的創造也從側面反映了算法工具制造者對算法運行規律對外界審查的技術壁壘的“期待”。這又推導出人工智能技術組織體運行模式的更深層風險:“去人類中心化”技術表征所掩蓋的新權力中心的形成,以及這一過程遁形于監管的追求。人工智能技術推崇者在宣揚算法技術本體論的同時,加強了資本對算法技術領域的提前圈地與壟斷爭奪。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人工智能時代在通過信息技術手段疏解傳統國家科層制權力中心,營造所謂社會個體更為平等的去中心社會模式的表象下,是掌握人工智能核心科技與海量數據的科技巨頭與少數知識精英,在資本與數據邏輯的主導之下圍繞產業資本與知識而集聚新社會權力中心的實景。〔36〕“去中心化”不過是要去利益追求者意圖規避的中心,以去中心為名暗地里圍繞其自身再造對己有利的新中心而已。
對于一個法治社會,在涉及國家安全與公共利益的問題上任何名不副實、動機隱藏行為都應受到嚴格審查,對于適用所謂“沙盒原則”形成監管寬容應當審慎。我國《新一代人工智能發展規劃》專門強調:“開展與人工智能應用相關的民事與刑事責任確認、隱私和產權保護、信息安全利用等法律問題研究,建立追溯和問責制度。”這就使對人工智能組織體設立為法人的動機與態度的審核變得尤其重要。法人本是組織體人格的法律擬制技術,在本質上就是對組織體事實在法律上的修飾與合法限度內予以掩蓋的制度安排。法人以其名義替代了組織體成員與雇員對外行動的名義,也因此替代成員與雇員成為直接歸責的對象,且在最終責任上還多通過有限責任賦予了成員的一定豁免優待。因此,人工智能組織體設立為法人只能定位在傳統社團與財團體系架構之內,享有現有法人擬制技術對法人成員與雇員的責任遮蔽待遇,同時也接受現有法人制度對成員與雇員對外責任的追溯規制。但如果超出所謂“傳統法人”制度范疇意圖另起爐灶,把所謂“算法實體”擋在開發運用算法的人類組織活動之前承載法人人格,其動機就非常可疑了。這令相關組織體是否會借助法人人格面具,人為制造法律對其背后人類控制機制審查規制的障礙與難度,消解國家對相關技術結社行為監控的有效性,同時創造自己的新權力中心,變得在技術上不可知、政策上難監管。此時的法人人格引入可能幫助技術控制者遁入幕后,混淆行為發起點與歸責點,使監管失當、歸責失效,對此必須加以防范。
利用人工智能組織體只能作為現有法人類型之一種而設立,而無“迥異于傳統法人”的設立與審核途徑可尋。其設立的一般條件只能基于民法典關于“名稱、組織機構、住所、財產或經費”等法人設立一般要求。至于其從事人工智能技術研發運用的特殊科學與產業意義,應當基于《區塊鏈信息服務管理規定》等規章完善法律與行政法規,圍繞有關法人設立的正當性、安全性、效率性等形成具有針對性的具體設立條件與程序要求,以及必要的由工業和信息化部、國家網信辦等有關機關審批的條件與事項。例如,設立申請人對其開發運行活動所基于算法構架的掌握度、控制度、解釋性,對算法可能引起經濟社會、法律倫理等風險的預測能力與各種情況下的應對預案與制度設計;就算法構架與運行路線和社會各方與政府部門的良好有效的解釋溝通能力;其組織機構尤其是其中專業技術構成足以形成對其算法架構運用與發展進程的全方位、全過程的有效分析與控制支持;其財產與經費足以支撐算法技術開發與運行,支撐算法風險與危害發生條件下應對預案的有效實施,以及支持有關行業強制賠償基金的設立與運行等。
四、區塊鏈與人工智能組織體法人化的擬制技術
(一)法人擬制技術的正當性與可能性
組織體通過關于法人設立的政策考核后,還需要借助法律擬制技術獲取相應權利能力、行為能力體系,進而享有權利與承擔義務才算加入民事主體行列。法律擬制意即法律上的技術構造,“是立法者基于特定目的,有意識地將不具有某種屬性的事物當作具有該屬性事物的決斷。在運用法律擬制時,立法者清醒地認識到兩個法律現象各自的行為要件雖然不同,但基于特定目的之考量,而在法律效果上做相同處理”。〔37〕
在中世紀歐洲某些“動物審判”個案中,人們確實曾經利用擬制技術創造過動物的訴訟主體位格一類非人可人的個例,〔38〕但隨著文藝復興以來基于人類中心地位的世界觀重構而退出了歷史舞臺。此后,借助主體擬制技術所實現的非人可人變得內涵明確:“可人”的“非人”并非人類以外的萬物,而只能是人類成員顯現或隱現的組織體。圍繞人類組織體區別于其個別成員、雇員與受益人的“整體”在民事活動地位的法律塑造,進而塑造在獲得整體法律后果再向成員或收益人的疏解機制,擔當人類個體利益的“集散地”,才是法人擬制技術被采用的正當性來源。〔39〕歷史上關于法人擬制說的目的與價值的重要爭論正是從不同角度對法人擬制技術正當性的闡釋。例如,薩維尼的“法人國家擬制說”強調法人是完全不同于其成員個體與整體的“觀念實體”,這不僅使法人的“意志”和“生命”超脫于個別成員的控制,還使得法人擬制的成立不取決于成員結社自由意志本身,而取決于國家的政策審核(即法人國家擬制)。耶林則基于“法人否認說”提出看似與薩維尼矛盾的擬制原理:獨立于自然人成員的法人獨立本體是不存在的,法律所擬制出來的法人僅僅是“符號”,而不是“人”,無論在社團法人還是財團法人情形下,真正的主體還是個人,旨在確保法人運作模式始終對相關人類群體忠誠度與利益返還。〔40〕如今的法人擬制技術其實是薩維尼與耶林分別代表學說的結合:在集中意志、統一行動、長期存續、結社監管、維護公益的法人外部關系建構方面,薩維尼的國家擬制說獲得了來自法人設立審核與登記、法人權利能力、行為能力、代表制度、獨立責任等具體制度的落實,但在對自然人自由與利益最終實現與保障的根本問題上,耶林的法人擬制技術原理又在今日實踐中將法人解構為一系列向法人成員、雇員、外部權利人依據一定差序格局的利益返還渠道,以及從法人獲益的法人成員與控制人為法人對外責任承擔最終擔保。
正是作為組織體成員或發起人的自然人的存在,賦予了組織體被擬制為主體的正當性。法人擬制技術的正當性又從根本上保障了采用法人擬制技術的可行性,即在外部關系上法人的權利能力是根據其行為目的與國家審核范圍,對自然人的權利能力范圍作出選擇與限定而來,法人根據其性質與目的可以獲得獨立財產權與獨立責任能力的制度加持。在內部關系上,法人財產權又需要與法人設立人(人類或人類設立的控股法人等)就法人成員權與法人獨立財產權形成相互制度關系與法人治理結構,最終確保法人外部行為取得的法律后果能夠合法地轉歸成員或其他利害關系人,對每一個法律責任都能夠公平有效的落實責任人。
(二)區塊鏈與人工智能技術對法人擬制技術的“拓展”
區塊鏈與人工智能技術組織體的法人化過程被認為拓展了現有法人擬制技術范疇。在基于區塊鏈技術的去中心化組織體中,傳統組織體的權威中心主持或控制的科層意志與利益集散機制,被成員平等自由參與的扁平化自動化意志表達與利益分享機制取代。由于可望消除傳統法人中心化治理中大股東、實際控制人的代理人成本與道德風險問題,這將推動薩維尼的法人擬制說中關于組織體應當是超脫個別成員控制的“觀念實體”理想的實現,卻又能降低薩維尼理論中公權力對私人結社自由的介入空間。同時,憑借通證任何成員都能方便地成為組織體中的一個組織節點、成為一個中心,而這樣的中心又是階段性的,對其他節點不具有強制性,這又將確保參與者對組織體的投入始終處于其個人的有效控制之下,從而迂回了傳統法人中“法人獨立意志與財產”對成員的高度集約效應,提高了耶林之法人擬制說中組織體對成員利益的返還效率與安全性。
而人工智能技術對法人擬制技術的影響則更為深刻。首先,在自然人以外創立法律上“工具性人格”的擬制技術不再限于將一群自然人擬制為“一個人”之目的,而是可脫離自然人這一擬制的邏輯來源與歸宿,圍繞具備“自主思維決策能力”的“算法實體”之類形成擬制的新著力點,形成既不同于自然人格,也超出傳統法人擬制人格范疇的所謂“電子人”“電子人格”“電子法人”“新特別法人”等擬制人格新型,〔41〕進一步發展出“電子法人”之類的獨立財產能力與責任能力。人工智能不具有自然人倫理上的目的性與幸福感知力,故“電子法人”的能力設計著重于為其自身行為承擔后果的責任能力。在刑法學上有學者認為,未來“強人工智能”將因其獨立決策判斷能力而承擔刑事責任,令其設計者、使用者等關聯主體免責。〔42〕民法學則更關注“電子法人”為承擔獨立民事責任所必須的法人獨立財產的擁有,認為人工智能通過程序支配獨立法人財產并非難事,可以通過勞動中儲備的財富支付薪酬或者以利潤分配的方式持有財產權,還可以規定購買保險的義務,從利潤中支付保險費用,從而實現責任分擔,等等。〔43〕又如借用俄羅斯單一制企業法人財產權模式,為人工智能組織體設計出受制于財產授予者人類),僅支持其有限財產自由與責任能力的“經營權”與“業務管理權”。〔44〕“電子法人”財產獨立性的不足,以及現有科技水平制約引起人工智能決策過程與自然人參與的相互糾纏,造成其民事責任能力獨立性不足,形成與各類行動關聯方就不同情形的相應責任分配組合,“算法功能正常,實體運行順暢,行為符合預期,后果由算法實體承擔,算法紊亂不安全,導致損害,責任在算法實體與第三人之間分配,有過錯的設立人承擔相應責任,亦可利用保險制度、責任基金分散風險”,〔45〕等等。
(三)區塊鏈與人工智能組織體采用法人擬制技術的限度
1.“去中心”“去人類中心”并不超越法人擬制技術的目的
在利用區塊鏈技術的去中心化組織體中,去中心化治理模式旨在克服傳統科層制治理中的權威層級浪費與專斷,喚起每一個成員的參與自治的意愿與能力,保障其個體意志與利益不被權威層級吞并以及不被其他成員損害。這種致力于分布式治理潛力挖掘的優化目標,其實是意圖通過將對傳統組織體中專業機關的信賴,轉化為對組織體區塊鏈架構與算法技術的信賴,再由區塊鏈架構與算法技術代表組織授權每一位成員在其自主發起對外交易行為之時,暫時擬制為組織體對外代表或代理人,并將這種對外代表機會均等地賦予每一個位處于相同情境的成員,即經由區塊鏈與人工技術賦能彌合不同成員在從事組織業務中的專業能力差距。這仍舊不超出將眾人擬制為一人的團體人格擬制技術目的,只是在其他組織體中經由眾人投票多數決并向專業管理者授權的團體人格擬制,變為了眾人經由區塊鏈架構與算法技術的數字化多數決并可向非專業成員普遍授權的團體人格擬制。
人工智能技術推動的“自動決策”也不構成對法人擬制技術目的的超越。基于人工智能技術的自動決策機制不應也不可能通過替代人類決策、降低人類主體性而僭越組織本體地位,只能是人類社團或財團的物之要素組成部分。若無視以上事實,聲稱人工智能組織體可以超脫于人類個體結社自由社團)或目的性捐贈自由財團)獨立存在,超脫于法人擬制技術被采用的事實前提,也就否定了基于這一事實前提才能采用的法人擬制技術的正當性與可能性,令其擬制出來的“東西”是否服從與服務于人類福祉變得不可知,即便強說成一種關于主體化的擬制技術,但必定不是我們所知的法人擬制技術。無法通過擬制技術將人工智能“本體”擬制為法人,同時這種所謂擬制技術亦未在自然人、法人、非法人組織以外創造出了民法上“第四類主體”—“電子人”之類,這要么是類似“動物可人”的早期法擬制技術在今日的重現—而連同為碳基的動物都無法借助擬制成為主體,硅基的人工智能技術就更不具有可能性,〔46〕要么是以法人擬制之名掩蓋技術開發與運用者對利己的“技術新中心”的更大追求。真正讓人擔心的不是人工智能技術對法人擬制技術的“超越”,而是通過擬制技術使人工智能自動決策技術機制遁入法律人格面具之后,使得相關技術開發與運用過程成為監管不便介入的“數字黑箱”“商業秘密”,使必要干預反倒因涉嫌對“主體”自由的干涉而被“合法”阻卻的隱憂。其實質是,某些技術研發操縱者與產業資本通過將人工智能組織體擬制人格的掩飾,加大法律監督介入難度的脫法追求。為此,不能在學術上人為弱化人類的實踐主體地位,為責任者逃脫責任制造借口與便利。
2.“算法法人獨立財產”在法人擬制技術中的解釋
“算法法人獨立財產”無法超出現有法人人格及財產權體制涵攝。無論是社團還是財團,其財產權都離不開人這一發起點與歸宿,財產權只能是圍繞人類自由意志以實現人類主體對客體支配關系法律化的技術工具,由此對外界形成公示公信力。
當前,最具資合組織特征的區塊鏈組織體是圍繞以太坊、比特幣等“虛擬幣”及其變體的NFT開發與交易的去中心化組織。如前所述,這類組織體多存在追求相關數字資產發行交易等底層業務涉入金融衍生品交易時的許可缺失、監管規避、發行方信用擔保闕如等問題。組織體持有數字資產底層屬性與金融衍生品屬性之間邊界模糊,存在估值風險,難以確保資產安全性、穩定性與公信力。同時,匿名化、反追蹤及成員退出自由的技術賦能,使組織體所持有數字財產規模、處所、流動性、相關交易的發起者與歸責者,以及組織體整體數字資產與成員通過通證所控制數字資產的相互區分機制等關鍵環節難以被外界及監管機構把握,造成組織體持有數字資產獨立性與公示性風險。這些風險不僅構成對相關組織體適用法人擬制技術的障礙,也將成為該類組織在獲得法人地位以后又被法人人格否認的誘因。
對于基于人工智能技術的算法控制型組織體,雖不妨援引諸如俄羅斯單一制企業法人財產權模式,為人工智能組織體“設計”出“經營權”與“業務管理權”。但如果僅僅是為有關組織賦予經營權與業務管理權,并不超出現有單一制企業法人理論與制度范圍,沒有形成“迥異”于傳統法人及其財產權構造的制度形成空間與必要。而要開創獨有的制度空間,就要讓“算法實體”獨立成為法人財產權的意志起點與歸依。而在運用人工智能技術的組織體中,一旦“算法實體”被認為成為法人財產權的意志核心,那么設計與控制算法的背后運營團隊的意志中心地位又當如何與之相處?若不與之相處,那么如何確保算法實體的意志通過其背后人類團體與之“相處”才能進行的技術觀察分析,而令其對人類社會、對監管者是可知與可控的。若人類控制者團隊要與之相處,是不是會形成對外一個牌子對內卻有兩套班子的格局,兩套班子是各有分工各說各話,還是輪流坐莊對外表達意志,算法決策與人類團隊決策究竟誰會被認為是法人的真實意思,誰對于誰可能被看作是對外的表見代表。這些本應清晰無誤的法人治理關鍵環節在“算法法人”這里喪失了本應具有的體系性、清晰性與規范性,讓外界無所適從,無法形成對相關組織體的交往信賴。這也就意味著法人財產權與治理模式建構失敗。
3.“算法法人獨立責任”在法人擬制技術中的解釋
“算法法人獨立責任”無法超出現有法人責任體制涵攝。從刑法上看,法律責任不能脫離道德責難性憑空捏造。沒有獨立的意思能力,也就沒有為意思自由承擔“自己責任”的正當性與可能性,即法人可因對所運用區塊鏈技術與人工智能工具使用管理不善而造成的惡果承擔法律責任,但卻不可能讓作為工具的區塊鏈或人工智能技術等“算法實體”去承擔本應由法人承擔的責任。無論區塊鏈技術、人工智能技術是“強”還是“弱”,其所“引起”的加害是否超出了程序設計與編制范圍的初衷,都因技術不具有人心人性,而只能被作為行為工具而非歸責主體對待,而歸責主體只能是背后設計遙控算法的具有“保證人”能力的“自然人—法人”。〔47〕在此,可供歸責的法人只能是基于自然人組織體建立、從自然人那里繼受人心人性的社團或財團法人,而不是基于區塊鏈與人工智能技術本身設立的“算法法人”。脫離傳統法人的“人”與“物”財產)的要素的算法實體不具有獨立承擔法律責任的可能性。
尤其是對于利用人工智能技術的組織體,由于無法在現有社團或財團治理結構的人類意志中心以外,形成與前者相互獨立、邊界可辨的算法意志中心來擔當法人的獨立財產,那么任何設計“電子法人”擬制人格并規定其獨立責任的企圖,都因違反權利義務相一致原則,使“電子法人”與各關聯行動方之間責任分配方案組合復雜又隨意。或者說,要把“不透明”的人工智能與設計運用該人工智能產品的人類,看作要進行責任分擔的“理性各方”,根據“各自”在所造成行為后果的原因力中的“意志”與“過錯”大小權重,“設計”出關于各方之間責任分配與先后的可行方案,是不可能的。雖然不乏有人圍繞人工智能組織體構建獨立的風險基金模式,試圖以之承擔人工智能技術運用中的各種風險責任先行賠償,但這并不能作為區別于現有法人責任能力體系的人工智能組織體“自己”責任的論據。正如時下日益普及的交通事故、醫療賠償等領域的先行賠付基金的組織與運行原理,設想中的人工智能賠付基金只可能是圍繞人工智能技術與產業風險責任的有限控制與有效賠償的目的事業,以財團法人模式(并非只能如此)運行的目的性賠償基金,而既不可能是基于人工智能自動決策技術實體建立的獨立財產權與獨立責任機制,也不存在所謂讓人工智能組織體先承擔初次責任,再向人工智能技術的開發利用主體落實責任的責任轉承的必要性與可能性。新興科技立法應秉承“最小化原則”,以求盡可能不改變傳統法制而達到針對新現象的調整目的。〔48〕人工智能組織體無論以何種方式承擔責任,相關責任的承擔者其實都是人。這使“電子法人”的“‘法律人格及相關獨立財產權與獨立責任的設計顯得不必要且化簡為繁,經不住‘奧康姆剃刀(如無必要,勿增實體)的檢驗”。
結 ?論
“人工智能并未對法律基礎理論、基本法學教義提出挑戰,受到挑戰的只是如何將傳統知識適用于新的場景,如技術的發展如何影響人類自身的注意義務等。”〔49〕現有關于法人的知識與制度適用于區塊鏈與人工智能新技術場景的聯系點在于,作為一種現代數字信息技術的產業轉化形式對現有法人理論與制度在法人設立監管、法人治理結構完善及利害關系人保護等具體環節的制度發展考慮。這些重要方面包括但不限于:它可能被作為法人(或其他組織)設立人投入未來組織體的“專有技術”而被賦予出資價值。此時要考慮的是與一般法人設立條件中的出資形態相比,有關技術形式的價值評估與投資到位審核。它可能作為法人內部成員及機構的自組織條件的技術支撐(如所謂去中心的區塊鏈組織),而作為法人設立條件的“組織機構”項被考慮,此時要關注的是與一般法人組織相比,這些技術化的組織治理方式令組織體內部結構與基本運行模式的外界(尤其是國家與利害關系人)可查知性的降低風險的防范與化解,關注通過區塊鏈及人工智能技術行使法人權力機關表決權的程序正義與有效性、法人執行機關的執行權、代表權、代理權的完整性與有效性。為此,應強化設立審核機構對有關組織體運行跨國性、隱匿化、反監管傾向的技術支撐,能夠采取強有力的政策與技術反制,包括嚴格的組織架構、區塊鏈技術架構報告與公示要求、嚴格的違反公示的設立禁止、網絡技術阻斷與成員有限責任否認機制等。它還可能作為法人的主要工作與服務手段、所提供主要產品技術支撐,而成為未來法人業務質量一般監控的對象。例如提供區塊鏈技術支撐的數字資產的開發、交易與分享服務、提供自動駕駛、智能投顧、智能咨詢等算法自動決策技術支撐的各類智能化產品服務。此時要關注的,是當事人與有關技術服務和產品提供方基于合同而可能獲得的質量與權利瑕疵擔保的可實現性,以及接受相關產品與服務或受到其實質影響的任何第三方的合法權益保障。對第三人責任可能涉及相關成熟的區塊鏈與人工智能產品和服務的產品責任的追究。當嵌入了人工智能技術產品的汽車駕駛、診療過程、決策咨詢等產品或服務致人損害時,不能將人工智能產品的嵌入的影響機制解釋為勞務派遣、職務侵權、雇員或被監護人行為,而只能將其作為智能化產品的一部分,引起相關產品責任。所謂嵌入人工智能技術對工作對象、環境的自適應、自主預測性并不具有法律責任的歸責意義,嵌入人工智能技術的自主性正是基于前期程序編寫過程中對于程序的開放性設計所引起的,且這種開放性也是完全可被生產商控制或預測的,這也正是產品責任歸責的合理基礎。〔50〕而對于處于開發前段,其技術影響與風險預測度較低的領域,相關產品與服務除應接受嚴格的市場準入審核之外,還應同時準用物件致人損害與高度危險作業責任形態,將相關產品作為高度風險物,不應以不可抗力或當時科技水平不可預知為理由要求免責,由此加大相關行業產業風險,通過建立新技術責任強制保險機制予以平抑化解等。
當前也不存在所謂因人工智能等技術形式“主體地位”不明,而導致相關技術“侵權以及刑事犯罪的責任無法認定”的問題。區塊鏈與人工智能等技術形式的法律屬性清晰無誤—就是人類(自然人、法人或非法人組織)創造與利用的技術工具,具有科技工具的物格屬性,所造成損害在廣義的法人行為與工具致害路徑下可獲得有效解決。把簡單問題復雜化的最大弊端還不是形成了關于“電子人”“電子法人”之類的學術錯覺,而是可能被這些錯覺與誤解掩飾、誘導的,技術控制者、利用者與產業既得利益者的暴利隱匿化、正當化及其反監管訴求的深化與共謀,但這仍不過是千百年來行業監管與從業者反監管之間斗智斗勇的老生常談。所以,在堅持將人工智能鎖定于法律關系客體的前提下,以嚴格服從人類中心主義的法人制度體系應對區塊鏈與人工智能組織體的法人化追求中的技術黑箱與反監管風險,尤其是抓住技術控制者與科技資本所可能聯合形成的新“關鍵少數”,方可保證現代信息與人工智能技術能一以貫之地服從、服務于人類的主體地位。
Abstract: To grant legal person status to the entities of blockchain and artificial intelligence?can only be based on the common sense of the corporation system. The decentralized entities based on blockchain technology and the AI entities based on automated decision-making tech- nology do not exceed the scope of interpretation of the legal person organization type pedigree consisting of organizations and consortium, since the blockchain and AI technology cannot con- stitute the foundation for corporate entities. Their application in traditional entities cannot give them preferential policy treatments when granting them the status of corporation entities, but be- come the key targets of review due in the process of becoming a legal person to their possible technical support for evading state and social supervision. The application of blockchain and AI may lead to efficiency improvement in corporate governance, but cannot institute the so-called algorithm-based independent property and responsibility of corporation entities outside the scope of rights and powers in traditional corporation entities.
Key words: blockchain technology; decentralized entities; AI technology; algorithm-based corporation; fictitious technology; automated decision-making technolog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