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逸平
(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上海 200433)
“一V一V”作為實詞性結構具有陳述與指稱兩大語法功能。述謂式“一V一V”刻畫具體動作或狀態,是謂詞性成分的述謂性用法。指稱式“一V一V”具有與部分名詞相近的指向外部存在事物整體的功能,是謂詞性成分的指稱性用法。“述謂”與“指稱”兩大功能在語義、句法層面具有一定區別,本文僅研究述謂式“一V一V”(后文簡稱“一V一V”)。
絕大多數“一V一V”的已有研究只涉及其述謂功能,主要歸納其中“V”的準入條件、結構的內部特征與外部功能,落腳于結構的核心語義。武伯索在描寫“一……一……”結構時,較早涉及“一V一V”的語法意義[1]。該文采取描寫“一V一V”的上層結構的視角,雖然具有比此后對“一V一V”的專門研究更廣闊的視野,但是將部分“一V一V”歸入了“一N一N”,忽略了結構中嵌入兩個語義無關動詞的情況,不曾細分結構中兩個動詞論元的復雜情況。詹開第在分析“一V”的語法意義時涉及了“一V一V”結構中表示“對稱性承接的復句”這一大重要分類(例如一走一滑、一走一探頭)。此外,該文還提及了“一V”的重疊式,認為重疊式“一V一V”表示“一個動作有節奏地重復進行”[2]306-307。此后,對“一V一V”的專門研究多在此基礎上主觀地選擇其中幾類進行細化研究,有意或無意地以其中一類的語法、語義特征歸納“一V一V”結構的語法意義和語義機制。殷志平將“一V一V”中的謂詞性并列短語(例如一唱一和)以及承接性緊縮復句兩類現象剔除,僅對其中“表示一個瞬時性動作重復發生”[3]的結構進行分析,將“一V一V”結構中因動詞論元自然形成的差異視作不同結構的差異。周錦國、張娟沿著這種做法圍繞“一V一V”表示動作持續、反復展開研究[4-5]。郭瓊研究了“一V1一V2”結構,將重疊式“一V一V”納入其中[6],但仍未跳出結構表示動作“反復”的認識,主觀地拋除了“一V一V”中動詞為非單音節語素的結構。李煥研究上位結構“一A一B”涉及“一V一V”時,也采用上述剔除做法[7]。
由此可見,“一V一V”的部分已有研究對語言事實的觀察還不夠全面。就“一V一V”結構而言,只要語言事實中存在任意兩個動詞自然地進入了該結構,就不能僅僅因為兩個動詞的音節數量與差異、語義是否相關、主體論元是否一致以及形成的“一V一V”的整體語法、語義等方面的差異,隨意將其中的某些小類排除在“一V一V”結構之外。例如,“一V一V”結構中并列短語一類的內部差異以及并列短語與緊縮復句的差異并非兩種不同結構的差異,恰恰體現出“一V一V”結構容量的復雜性。沿著這一思路,“一V一V”結構中大量不符合表示單音節動詞的“持續”“反復”“交替”的已有論斷的語料事實浮現。例如①:
(1)(小狗)用小眼睛一眨巴一眨巴地瞅著瑪力。
(2)一剪一割,就能開開。
(3)一迎一送,我毫不費力地上了電車。
(4)(他)一咬牙一閉眼,噌一下跳了過去。
(5)那蝦入口時還是活的,一咬一蹬。
(6)馬瘸了一條腿,一走一探頭。
例句(1)表明表示動作重復的“一V一V”結構并非只允準單音節動詞進入;例句(2)至例句(4)表明兩個語義相似、相反或無關的動詞進入“一V一V”后僅表示兩個動作發生一次,該語法意義與結構中動詞主體論元的數量無關且雙音節動詞被允準進入結構;例句(5)至例句(6)表明部分所謂的“承接式緊縮復句”的“一V一V”結構同樣具有“反復”的語義且允準雙音節動詞進入。這些事實與已有研究觀察到的表示動作“持續”“反復”的“一V一V”共同組成了該結構的基本面貌。
雖然每一小類“一V一V”在語法意義上存在差異,但是從邏輯上講,統一于“一V一V”結構的各類現象應當擁有一個共同的語義機制從而形成一個有機的連續統。這一語義機制是什么?從何而來?在不同類型的“一V一V”中又如何運行和發展?通過合理分析上述問題,期望對述謂式“一V一V”結構形成更加全面、深入的認識。
“一V一V”形式上是兩個“一V”的直接組合,關鍵語素為“一”及兩個動詞。在各類“一V一V”中,兩個“一”的語法、語義特征基本一致,分別作用于其后動詞,結構中各類動詞自身的語義特征也有所不同。
“一V”中“一”的語法意義眾說紛紜,代表性觀點為“一”表示“實現態”[8]“始點體”[9]“最近完成”[10]“瞬時體”[11]、非結句中的“完成體”及結句中的“完整體”[12]、“完成體”或“不太典型的完成體”[13]。其中,最后兩種認識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從“一”基本的計數功能出發,辨析出“一V”結構中“一”的復雜性,警惕了“一V”后接成分、動詞語義特征對概括其中“一”的語法意義的干擾,可信度較高。同理,“一V一V”中的兩個“一”本身都只作為最小整數參與語義構造,絕大多數情況表示動作執行一次或一下,少數情況代指動詞論元,基本贊同其在“陳述形式”(即述謂形式)的“一V”中表示“完成體”的意義,在“指稱形式”的“一V”中純粹表示量意義的觀點[13]。
“一V一V”的構造原理是在“一……一……”結構的作用下,以其中嵌入的兩個動詞拆分、解析它們所指行為組合后構成的整體性上位行為,使得該上位行為呈現為所嵌動詞的片段組合。“拆分”“解析”源自“一”的量意義,在述謂式“一V一V”中,動作片段在句中獲得具體的時空參數成為“事件”,“一”的“完成體”意義生效并凸顯。
從事件結構角度看“一V一V”的構造原理,被“拆分”“解析”的上位行為指向上位事件,用于“拆分”“解析”的兩個動詞指向原子事件。各類“一V一V”結構共性的、本質的語義機制是將上位事件拆分為原子事件,使上位事件以原子事件片段的形式構成不同的上位事件在一定的時空內存在。例如:
(7)(他)一瘸一瘸走了。
(8)那匹馬一躥一躥的。
(9)玻璃燈,掛在亭子柱上,一搖一蕩。
(10)蛐蜒在爬動時一伸一縮。
(11)一呼一吸,肋骨又歷歷可數。
(12)兩人一唱一和地笑罵。
(13)她兩人這般一問一答地評論春華。
(14)臉上的肉……一走一抖擻。
例句(7)至例句(14)中,“一V一V”分別對上位事件“人走”“馬跳”②“燈搖蕩”“昆蟲爬動”“人呼吸”“人聊天”③“人評論”“人走”進行拆解。就“一V一V”的原子事件、上位事件及其在句中存現情況而言,以上8個例句有所區別。例句(7)中“瘸”指“行走時身體不穩”[14]1086,語素義直接關聯上位事件“走”,上位事件在句中出現,而例句(8)中雖然“躥”的語素義同樣直接關聯上位事件“跳”,但是上位事件在句中不出現;例句(9)至例句(13)中兩個動詞組合后成為雙音節復合詞,在事件層面體現為兩個原子事件直接組合后的“搖蕩”“伸縮”“呼吸”“唱和”“問答”大部分等同上位事件的具體內涵,因此上位事件基本不出現;例句(14)中原子事件間的關系不同于前面7個例句,前者的原子事件存在主次關系,這類“一V一V”中第一個動詞對應主要事件,第二個動詞對應次要事件,主次事件共同構成上位事件④。
“一V一V”結構自身的語義機制不等于“重復”,“重復”只是“一V一V”對事件“拆解”后,具體到不同句子中形成的一種情狀。一方面,以往長期被排除在“一V一V”之外的例句(12)至例句(14)同樣具有重復情狀;另一方面,“一V一V”的語義機制在表示非重復情狀的句子中同樣生效。例如:
(15)白嘉軒一揮手一翻眼珠:“……要叫我給那個婊子修廟塑身,除非你們來殺了我!”
(16)把“繩子”兩端……一扭一塞,就捆好了。
在非重復情狀的“一V一V”中,原子事件與上位事件的關系較重復情狀中相對抽象,因此語篇依存度更高,不同的上位事件可能“拆解”出相同的原子事件。例句(15)的語境是執行者不接受老者修廟請求,上位事件為“拒絕”;例句(16)的上位事件為執行物被“捆綁”。
可見,表示非重復情狀的“一V一V”所嵌動詞同樣非全部為單音節動詞,與重復情狀中的“一V一V”在情狀層面的不同之處在于,非重復情狀的“一V一V”所拆分出的原子事件在句子提供的具體時空中只發生一起,兩個原子事件組合形成的上位事件也只發生一起。
例句(7)至例句(16)還表明,“一V一V”結構“拆解”上位事件的基本語義機制不受事件差異、兩個原子事件中包含的(被)執行者和活動這兩大要素的差異以及兩個原子事件間關系的影響。上述例句的事件差異不言自明,在其他要素層面,例句(7)至例句(11)以及例句(15)(16)中兩個原子事件的參與者(物)數量為1,例句(12)(13)(14)中兩個原子事件的參與者(物)數量為2。例句(7)至例句(16)涉及的原子事件(即嵌入動詞)的復雜度差異是顯然的,粗略而言,“唱、和、問、答、走”等活動比“瘸、躥、搖、蕩、伸、縮、呼、吸、扭、塞”等活動復雜,“揮手、翻眼珠”等活動比“抖擻”等活動復雜。例句(7)至例句(16)中“一V一V”中涉及的兩個原子事件有的是機械相加(例句(7)(8)(15)(16)),有的是籠統匯總(例句(9)(12)),有的是前后配合(例句(10)(11)(13)(14))。這些差異不僅存在于這10個例句中,更存在于“一V一V”復雜的語料事實里。
關注“一V一V”內部特征,從結構中關鍵的動詞語素入手,分析各類“一V一V”中的動詞所涉原子事件構成的連續統、兩個動詞間的關系特征,細化分析同一語義機制作用下“一V一V”不同的情狀類型。各類“一V一V”呈現出機械加合式重復、籠統匯總式重復、前后配合式重復以及單次完結四種情狀。
重疊式“一V一V”是結構中表示重復情狀的典型成員,“一V一V”的已有研究基本只涉及這類結構。例如:
(17)腮上的陷坑兒往里一嘬一嘬的動。
(18)臉蛋上的肉都震得一哆嗦一哆嗦的。
(19)(小綠蟲)一爬一爬地爬到考場上去了。
(20)鼻子跟著呼吸很快的一開一開。
重疊式“一V一V”的重復情狀源自上位事件中一系列同質性原子事件的簡單機械相加,本質上表示參與者在一定時間內重復執行同一動作。如例句(17)中“一嘬一嘬”指“向內吮吸口腔內側的肉”,例句(18)中“一哆嗦一哆嗦”指“臉上的肉伴隨走路抖動”,例句(19)中“一爬一爬”指“身體接觸地面發生位移”,例句(20)中“一開一開”指“鼻翼張開”,這些上位事件通常以一定數量的同質性重復片段的形式成為人們的事實性認知。
從語義機制看,這些上位事件自身不復雜,兩個“拆解”后的相同原子事件占據的時空范圍都非常小,所用動詞又往往具有較高的“顆粒度”(granularity)⑤、較強的“動態性”,因此能夠借代上位事件中的其他同質性原子事件及具有機械加合式重復狀態的上位事件。當然,現實世界中存在具有內部同質性的、占據一定時空尺度的動作、行為是重疊式“一V一V”用以描摹機械這類事件的基本前提。
反過來,這意味著動詞陳述的動作只有越具體、越簡單,才越有可能被主體在較短時間內重復操作。這與動詞的“顆粒度”緊密相關,因此重疊式“一V一V”中的動詞通常為基礎性簡單動詞,它們是構成其他各種動詞的材料。“動作出現——動作消失——動作出現”的交替狀態在短時間內接連發生,致使事件具有了強[動態]特征。這要求進入重疊式“一V一V”構式的動詞必須具有[-靜態]的特征。
語法形式的差異提示語法意義的不同。當“一V一V”嵌入兩個不同動詞時,結構不再表示同質原子事件的機械加合,上位事件中的原子事件具有的不同程度的差異。這種差異在語法形式上體現為非重疊式并列短語、緊縮復句兩類結構。在表示重復情狀的非重疊式并列短語的“一V一V”結構中,嵌入語義相近的兩個動詞往往會增強情狀的“模糊性”。例如:
(21)巧珠一蹦一跳走了。
(22)(伊)在土場上一瘸一拐的往來。
例句(21)(22)的“一V一V”中,“蹦”以“跳”釋,指“腿上用力,身體突然離開所在的地方”[14]1301,“拐”以“瘸”釋,指“行走時身體不穩”[14]1086。雖然“一蹦一跳”“一瘸一拐”中的兩個動詞語義相同,但采取兩個動詞意味著“走”的行為過程中單個動作間可能存在非區別性的差異(如動作幅度、快慢等),因此上位事件具有籠統匯總特征,體現為原子事件間存在差異,單個原子事件的界限因兩類原子事件活動內容相近而有所模糊。當然,結構整體得以用于描摹重復狀態同樣以客觀世界存在由多個相近動作單元組成的行為動作為前提。
需要注意,例句(21)(22)中的“一V一V”與重疊式“一V一V”存在事件參與者單一,原子事件比較簡單等相似特征。嵌入動詞語義相近的這類“一V一V”,如果事件參與者及活動進一步復雜,重復情狀內部的籠統程度將進一步提高。例如:
(23)蟋蟀和蟈蟈,一唱一和地鳴叫。
例句(23)中“一唱一和”指“此唱彼和,互相呼應”的言語行為。“唱”“和”語義相關,復雜程度較高,兩個動詞的主體論元不同,上位事件的具有籠統匯總的重復情狀,體現為:一方面雖然“一唱一和”指“一個人唱,一個人和”,但沒有規定“一個人專門唱,一個人專門和”,也沒有規定“唱一次,和一次,再唱一次,再和一次”,即兩個動作的參與者可以交換,兩個動作并非按照先后順序嚴格配對、交替執行;另一方面,前一次“唱”或“和”與下一次“唱”或“和”占據的時間范疇往往不同(不作同質性要求),“唱”與“和”之間的時間間隔也不作統一或相近的要求。此外,例(12)中“唱”與“和”本質上并不能構成“笑罵”的全部環節。因此,“一唱一和”僅大致描摹“笑罵”過程的凸出方式,是對一系列以參與者為分割線、不具有同質性的兩個行為的集合,又因結構中動詞、句中行為占據時空范疇且在客觀世界存在而[持續],表示籠統匯總的重復情狀。
“籠統匯總式重復”的構建的關鍵在于:“一V一V”的語義機制將上位事件拆解為兩個經常伴隨發生的相似的原子事件;兩個原子事件雖然作為具體上位事件的典型環節,但不是其全部;兩個原子事件語義相近且參與者并不一一對應,占據時間不統一;兩個原子事件間的時間間隔不定,在具體時空范圍內發生數量通常不同或無法分析;上位事件指向的現實行為自身是非瞬時的。其中,“一蹦一跳”“一瘸一拐”的“籠統”程度低于“一唱一和”,這與由結構中原子事件的“顆粒度”“動態性”的差異保持一致。
上述動詞主體論元不同但動詞語義相近的“一V一V”嚴格來說上具有一定的非規律性[交替][配合]特征。若表示重復情狀的并列短語式“一V一V”中嵌入語義相對、相反的兩個動詞,這種[交替][配合]會因動作內容的不同而更加顯著。例如:
(24)(鬼火)一閃一滅地滾動著。
(25)(魚)嘴巴一開一合地送出和聲。
例句(24)中,“一閃一滅”強調鬼火“亮——滅——亮——滅”的交替過程,單個原子事件“一閃”“一滅”的界限清晰、占據較小時間范圍,且相鄰兩個原子事件間的時間間隔通常較短(也允許較長間隔),時間隨著動作交替而流逝,上位事件隨著原子事件前后配合而向前推進。
例句(25)中,“開”與“合”能夠成詞,常配對出現,二者具有明確的分割線且通常接續出現,組合形成一個動作單元,二者占據的時間范疇基本相等。進入“一V一V”后,“一開”伴隨著“一合”,因此兩類動作的最終數量一般相等或相差一次。這意味著前后兩個動作在結構外獲得[持續]后,形成了嚴格交替狀態并占據一定的時間范疇。
同樣,當事件的參與者與活動內容復雜化,前后兩個事件的“配合式重復”的“模糊性”會有所提高。例如:
(26)(他們)總是不遠不近地在一問一答。
例句(26)中的“一問一答”的語義特征與上述例句(23)中的“一唱一和”相近:結構中兩個動詞的主體論元不同,動作參與者允許互換,前后兩次“問”或“答”占據的時間可能不同,“問”與“答”時間間隔不存在短時限制且不固定,“問”與“答”不必按照先后順序嚴格交替,[持續]同樣以問答行為占據一定的時間范疇且存在于現實中為基礎。與“一唱一合”不同的是,“一問一答”中“問”與“答”兩個動作內容相對,具有明確界限,多數情況有“問”就有“答”,因此兩類動作的數量基本相同,大致具有“前后配合”的重復情狀。
“前后配合式重復”的構建的關鍵在于:“一V一V”的語義機制將上位事件拆解為兩個經常捆綁出現的原子事件;兩個原子事件的涉及相反動作具有明顯時間界限(即無論各自參與者是否相同,兩個動作各自占據前后兩個時間段);兩個原子事件的參與者相同或可以互換,占據時間允許不統一;兩個事件間的時間間隔不定,在具體時空范圍內發生數量不一定相同;上位事件指向的現實行為自身是非瞬時的。
上述幾類“一V一V”中動詞語義不論相同、相近、相反都具有相關性,“一V一V”還能嵌入語素義無關的兩個動詞。例如:
(27)(它)一扭一拐地移出了門去。
(28)(他)一滾一爬地快速離開。
例句(27)(28)中的“一V一V”仍屬于非重疊式并列短語,結構中兩組動詞“扭”和“拐”、“滾”和“爬”的語素義無關且不成詞。此時,兩個原子事件的參與者相同、嚴格按照結構中的先后順序交替執行;兩個原子事件自身的時間范疇可以不同,相鄰原子事件間的時間間隔不會過長但允許存在差異。因此,在獲得句中“移動”“離開”等行為過程的[持續]特征后,結構因動詞語義無關而結構清晰,在[交替]的基礎上形成具有[配合]特征的重復情狀。
可見,在非重疊式重復情狀的“一V一V”中,兩個動詞語義無關時,結構對兩個原子事件的“配合”程度要求比較嚴格,其構建關鍵在于:“一V一V”將上位事件拆解為語義無關、偶然組合、不存在伴隨關系的兩個原子事件;兩個原子事件的參與者相同且僅共存于具體上位事件構造的小范圍時空中,各自占據的時間長度差異不大;兩個事件間的時間間隔不定,在具體時空范圍內發生數量不一定相同;上位事件指向的現實行為自身是非瞬時的。
最后一類表示重復情狀的“一V一V”不屬于并列短語而屬于承接式緊縮復句。這類“一V一V”同樣嵌入兩個語義無關動詞,二者的“前后配合”程度最高。例如:
(29)(軍帽)耷拉著兩個耳扇子,一走一扇忽。
(30)辮子在肩上垂掛著,一走一蕩。
例句(29)(30)中“一走一扇忽”“一走一蕩”這類承接式緊縮復句“一V一V”的句法特征體現為前后兩個“一V”中可以插入“表示兩件事接連發生”[14]315的“就”,這一特征在其他表示類別的“一V一V”中不具備。兩個動作緊密配合的語義實質體現為:“一V一V”將上位事件“走路時帽耳扇動”“走路時辮子搖蕩”拆分為兩個直接語義無關、存在背景動作(“走”)與核心動作(“扇忽”“蕩”)關系的原子事件;兩個原子事件的參與者往往不同,后一原子事件指向動作通常更細致、具體;兩個事件間的時間間隔非常短,在特定時空范圍內前后兩個原子事件的發生數量是相同的(即有一個背景事件就有一個核心動作);上位事件指向的現實行為自身是非瞬時的伴隨狀態——上述四點共同作用出前后嚴密配合的重復情狀。這類“一V一V”中前一事件為主要事件,后一事件為次要事件。這是因為,此時前一事件是后一事件發生的前提,“觸發”后一事件,二者具有嚴格的先后關系,且前一事件指向動作的復雜程度往往高于后一事件,哪怕不考慮換位后整體語義差異也不能換位,這不同于所嵌入的兩個動詞不能成詞但允許在結構中換位的“一V一V”(如:“一瘸一拐”基本等同于“一拐一瘸”,而“一蕩一走”則不可說)。需要注意的是,雖然原子事件存在地位差異,但這類“一V一V”的語義重心在于這里論及的兩個事件的“嚴密配合”及數量的一致性。
重疊式“一V一V”象征著上位事件以同質性原子事件重復出現的狀態發生,都不表示單次情狀。即表示單次情狀的“一V一V”結構一定是非重疊式的。例如:
(31)一買一賣之間,我們沒有工夫談話。
(32)一買一賣,出入很大。
例句(31)(32)中,“一V一V”將上位事件“做生意”拆解為兩個復雜程度接近、占據時空范圍相近的原子事件。單次情狀來自:一方面,兩個原子事件往往分別指向或概括上位事件的啟動環節與終結環節(如“買”是對上位事件“做生意”中買方行為的概括,“賣”是對上位事件“做生意”中賣方行為的概括);另一方面,結構中的上位事件無論的復雜程度高低、占據時空單位多少,指向的具體現實行為都不具有重復特點,這意味著兩個原子事件間允許靈活的時空間隔,兩個原子事件的參與者是否統一也不作要求。哪怕沒有這類限制性成分,“一V一V”同樣可以表示非重復情狀。如例句(32)中沒有“之間”的時間限制,“一買一賣”也表示單次完結情狀。
反過來,如果句中有明確表示外部重復的其他成分(特別是直接作用于TP層者),表示單次完結情狀的“一V一V”也會獲得重復,但這種重復情狀與上述表示重復情狀的“一V一V”存在本質區別,源自上位事件的直接重復而不是原子事件的重復。例如:
(33)一接一送,每天拉我兩趟。
(34)(誰)留意過自己每時每刻進行著一呼一吸呢……
例句(33)(34)中,“一接一送”“一呼一吸”本不具有重復情狀,“兩趟”的數量限制、“每時每刻”的短時限制也表明兩個原子事件在結構內只發生一次。但是,句子TP層的時間成分“每天”“每時每刻”規定了全句的重復情狀,上位事件“接送”“呼吸”在上位時空中按照特定的時間間隔重復發生,每個上位事件的存在空間是否一致不作要求。雖然上位事件的重復意味著原子事件的重復,但這種蘊含式的重復與單個上位事件結構內原子事件的重復是完全不同的。
“一V一V”表示“單次完結情狀”與其上位事件指向現實的復雜程度較低緊密相關。這種復雜程度可能是事件自身簡單,可能基于主觀判斷,可能是因參與者的強能力使事件執行起來輕松、容易,亦可能兼有這些情況。
如上文例句(3)和例句(16)中,上位事件“上車”“捆草”對于身體機能健全者而言本就不難,因此“一V一V”拆解出的兩個原子事件執行一次就可以完成上位事件,這種簡單往往又意味著上位事件只占據較小的時空范圍。其余情況的上位事件可能并不簡單,例如:
(35)(事情)其實就是明擺著的,一問一調查馬上就明明白白。
(36)一看一聞,他就知道不對。
例句(35)屬于說話者對上位事件難易程度的主觀判斷,“明擺著”說明說話者認為上位事件“詢問調查事情”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例句(36)是說話者對事實的陳述,指向上位事件“鑒茶”,對非專業的參與者而言并不簡單,正是因為參與者是專業人士才使上位事件占據較短的時空范圍,呈現出較為“容易”的特征。因此,說話者只采取了兩個原子事件就完成了對復雜的上位事件的諸多環節、要求的概括。即這類“一V一V”的單次完結情狀與說話者的言語意圖相吻合——只有以簡單的操作完成復雜的事件,才能表明事件參與者的嫻熟、高超的本領。
這類用法在句法特征上體現為以“一V一V”為條件,以“就”或“便”引導其后結論。有時,完整的條件格式“只要……就……”不必出現,言語意圖多為主觀判斷事件簡單,凸顯條件的有效性,因此上位事件客觀上常占據較小的時空范圍。又如:
(37)(他)像是表演拿手絕技一樣……只用刀尖一劃一挑,就把……薄皮割斷了。
(38)她一哭一撒嬌,我什么沒原則的事都干得出來。
(39)被中校的女人攔路一跪一哭,傷兵們已經心軟。
例句(37)中,“一V一V”中低復雜程度的簡單動詞指向原子事件,原子事件占據較短時空范圍與上位事件的時空范疇基本重合,由此凸顯了事件參與者的高超技藝。例句(38)(39)中,據上下文可知,“一V一V”主要是“簡單化”拆解上位事件“請求”,顯然原子事件并非“請求”的全部。之所以使用“一V一V”,是因為以其單次完結的情狀使上位事件呈現為兩個原子事件的單次發生,從而凸顯“一V一V”及其上位事件作為條件、背景的有效性。這種有效性往往是該事件的參與者對另一事件的參與者的作用,因此兩個例句前后小句的動詞主體論元是不同的。
可見,上位事件在主觀意義上“簡單”意味著說話者語用意圖的參與,帶有“主觀小量”語用義,因此常使用單動動詞指向原子事件或將復雜的上位事件概括為兩個復合動詞。這一用法要求“一V一V”作為條件小句,其后必須接結果小句,若結果小句與條件小句的主體論元相同,則凸顯參與者前后動作相接的緊密與高效,表現其技藝嫻熟或能力高超;若前后小句主體論元不同,則凸顯條件的有效性及結果小句主體論元的低承受能力。
表示單次完結情狀的“一V一V”中嵌入的兩個動詞及其指向的原子事件具有自身的特點。這類結構中的兩個動詞往往為語義原本無關但在具體事件中偶然組合的簡單動詞(為了凸顯事件簡單)或語義相反的復合動詞(為了將事件清晰概括為兩部分),因此兩個動詞所述內動的復雜程度往往處于相同層次。這與其“單次”“簡單”的情狀特征相吻合,簡單事物的構造環節往往數量少且性質統一。多數情況下,兩個原子事件間的時空間隔不大,甚至比較緊湊,當使用復合動詞進行事件拆解、概括時,動詞指向的兩個原子事件間允許較大的時空間隔,這與其上位事件占據較大時空范疇有關。
實詞性語言結構表示的情狀不是其本質的語義機制。應當在盡可能全面的語言事實觀察的基礎上,分析該結構的語義機制,再進一步分析同一語義機制如何操作該結構生成出不同的情狀類型。就述謂式“一V一V”而言,前后兩個“一V”構成重疊式短語、非重疊式并列短語、承接式緊縮復句三種語法形式。顯然,“重復”情狀不是述謂式“一V一V”表示的唯一情狀,更不是該結構的語義機制。
述謂式“一V一V”是以結構中前后兩個“一V”指向的原子事件拆分、解析上位事件,受兩個原子事件的參與者(主體論元)、時空要素與間隔等參數及結構中兩個動詞的復雜程度、“顆粒度”“動態性”、語義關系的影響,呈現出機械加合、籠統匯總、前后配合的重復情狀以及單次完結的非重復情狀的連續統。其中,單次完結的情狀既可能源自上位事件只由兩個發生一次的原子事件組成的客觀結果,又可能是結構表示主觀小量的語用性結果。此外,表示單次情狀的“一V一V”還會受到句子TP層面其他表示重復情狀的成分的影響,產生直接表示上位事件整體性重復的情狀,不同于結構自足表示原子事件重復的用法。
這一連續統的核心語義要素在于物理結構的[混沌]、時間結構的[周期]——機械加合式重復具有類周期性,事件結構清晰,整體混沌感較低;籠統匯總式重復不具有周期性,事件結構比較模糊,整體混沌感較高;表示前后配合式重復的并列短語一類可能具有周期性,事件結構比較清晰,整體混沌感不高;表示前后配合式重復的承接式緊縮復句一類具有類周期性,事件結構十分清晰,整體混沌感低;單次完結情狀不存在周期性,事件結構因簡單而清晰,基本不具備[混沌]。處于同一[混沌]層次的“一V一V”則受結構內其他語義參數的影響。
注釋:
①文中例句均出自BCC語料庫中典范的現當代白話文學語料。
②“躥”表示“向上或向前跳”(見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編《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222頁),故“躥”是“跳”的一種方式。
③雖然“笑罵”表示“譏笑并辱罵或開玩笑地罵”(見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編《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1446頁),但是例句(12)語境為侄女講事情給姑母聽,二人聊天中對談及對象進行評價且聊得開心,故事件為“聊天”。
④原子事件的主次地位并不決定句子焦點信息的位置。這類“一V一V”的語義重心并非單一的主要事件或次要事件。
⑤“顆粒度”是語言結構表達含義具體的詳細與清晰程度的概念。顆粒度越細,表示細節越多,反之細節越少。張新華在此基礎上提出“殊指”的概念。這一概念主要涉及動詞的物理因果力角度的參數特征,區別于Vendler分類動詞時采用的時間情狀角度。參見張新華《漢語敘實謂詞研究》,復旦大學出版社2020年出版;Vendler Z.Linguistics in Philosoph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67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