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榮,何 山
(西南大學 漢語言文獻研究所,重慶 北碚 400715)
唐吳興郡夫人沈和墓志,2014年出土于西安市南郊韋曲街道雁塔南路與長安街十字東南角范圍內,《西安南郊唐吳興郡夫人沈和墓志發掘簡報》[1](下文簡稱《簡報》)刊布其志石拓片并釋文。墓志豎行陰刻,楷書,共734字。志主沈和,字內則,史書未載。其夫君為唐司農卿秦守一,史書記載其為河南令。該墓志的出土,為研究沈和及其秦氏家族提供了重要材料。據志文,沈氏死前再三囑咐其子,她死后不與丈夫合葬,反映出唐代佛教思想對女性的影響,為唐代社會歷史研究提供了新的史料。此方墓志文字整體較為清晰,但存在個別字形筆畫和部件殘泐現象,加之一些文字俗訛難辨,準確釋讀有一定困難。我們在整理材料時發現,《簡報》誤釋5處,闕釋5處,脫錄1處,并有多處句讀問題,這些問題直接影響到該墓志文獻的有效利用,有必要對照志石拓片予以全面校補,以便盡可能還原文獻原貌,為唐代歷史文化研究提供更可靠的材料依據,亦為其他石刻文獻材料的整理提供參考和借鑒。
本文先酌引《簡報》文字釋讀和斷句存在問題的釋文,參照志石拓本,采用字、詞、句相結合的方式分條校補。后附校補后的整篇志文,以“/”標示原刻文字行款,供研究者參考和進一步利用。文中所涉校補、舉證字例均直接從拓片截取,以保持字形原貌,便于比較。字例、詞例、文獻用例盡量采用同期相關材料,以增強可信度。
1.指如舊貫迨好仇,君子幋紳慎□。
“好仇君子”即“君子好仇”,“仇”意為配偶,言君子有佳偶。“好仇”即“好逑”,語出《詩經·周南·關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毛傳:“逑,匹也。言后妃有關雎之德,是幽閑貞專之善女,宜為君子之好匹。”[2]269“迨君子好仇,幋紳慎淑”意在贊美志主有賢良忠貞、淑儀慎重的美德。
《簡報》蓋因“淑”字闕釋,不解詞義而點破文句,導致文意不通。應將其校理為:“指如舊貫,迨好仇君子,幋紳慎淑。”
2.妻回夫貴邑,自天封,而夫人接下彌恭,事上尤恪。
《簡報》因“因”字誤釋而點破文句,導致文意不通,后半句“自天封”缺少主語。上引志文應校理為:“妻因夫貴,邑自天封,而夫人接下彌恭,事上尤恪。”
3.衣必再澣,食不熏俎,內言不出,中價密幹鐘。秦府君即世,惸然孀嫠,撫孤悼亡,積憂改貞。
志文“鐘”表遭逢義,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養生》:“神仙之事,未可全誣。但姓名在天,或難鐘值。”[5]《簡報》錄文誤將其斷入上句,實應為“鐘秦府君即世”,謂志主沈氏遭遇秦府君離世。
《簡報》因誤釋文字、誤解詞義而點破文句,導致文意不通。上引志文應校理為:“衣必再澣,食不熏俎,內言不出,中價密幹。鐘秦府君即世,惸然孀嫠,撫孤悼亡,積憂改貌。”
4.忽遇疾,有子昌舜,資于惟孝,忘乎寢食,國之毉覡,岡不賂請,窮諸祝享,有加無瘳。
《簡報》因“罔”“藥”誤釋而致文意不通。上引志文應校理為:“忽遇疾,有子昌舜,資于惟孝,忘乎寢食,國之毉覡,罔不賂請,窮諸祝藥,有加無瘳。”
5.遂極輿扶疾,俛徐進,達于陜東。
《簡報》因“板”字誤釋,“僶”字闕錄而致文意不通。上引志文應校理為:“遂板輿扶疾,僶俛徐進,達于陜東。”
6.加以晚崇佛法,至通妙理,知內外緣縛,體色相空,有以為□,歿□歸于寂滅,會合未出于塵牢。
《簡報》因“存”“頃”闕釋而點破文句,導致文意不通。上引志文應校理為:“加以晚崇佛法,至通妙理,知內外緣縛,體色相空,有以為存歿,頃歸于寂滅,會合未出于塵牢。”
7.吾終之后,慎勿以吾會葬□□,再三示無著也。
《簡報》因“殷”“切”兩字闕釋而點破文句,導致文意不通。上引志文應校理為:“吾終之后,慎勿以吾會葬,殷切再三,示無著也。”
1.舅姑稱其四德,容止逾勤移天欽,其六義賓敬不替。
“移天”特指丈夫,古時女子在家尊父為天,出嫁后則以夫為天,與“夫為妻綱”同理。該詞常見于碑刻文獻,如唐《袁公夫人王氏墓志》:“承訓結褵,移天配德;克崇婦道,懿績可嘉。”唐《徐純墓志》:“俄爾移天夙殞,孤稚孑立。”
《簡報》所錄“移天欽”意思難明,碑刻無此文例,同時打破了志文本有的對仗關系。故此三字應隸屬下句。此段錄文應校理為:“舅姑稱其四德,容止逾勤;移天欽其六義,賓敬不替。”整句大意為舅姑稱頌其德行,其儀容舉止越發淑惠勤勉;丈夫欽佩其義行,夫妻之間相敬如賓。
2.既而出入從子家,務不親留心,正教深悟,空寂持戒,趨凈直心,詣場積有歲矣。
“直心詣場”為佛教用語,蓋出自唐道掖《凈名經解集關中疏》卷上《菩薩品》:“直心是道場無虛假故……修心進道無亂之境是道場爾……直心者謂內心真直外無虛假……如世間和之麥,皆詣場鞭打,去麥全。修道亦然,佛性精粹雜煩,將修行者正見實相為場。”[14]
《簡報》恐因未解佛理而將“直心詣場”斷開,且分屬上下兩句。此段錄文應校理為:“既而出入從子,家務不親,留心正教,深悟空寂,持戒趨凈,直心詣場,積有歲矣。”聯系志文前文,整段話大意為:秦府君離世后由其子昌舜掌管家中事務,志主則不問家事,一心悟佛修道,內心空凈純粹,不受外界雜煩干擾,這樣的情況持續數年。
3.昌舜從其理,命悲魂魄之兩孤。
“理命”即治命,謂人臨終而神志清明時的遺命,與神志不清時的“亂命”相對。唐時因避高宗李治之諱,改作“理命”。該詞碑刻文獻常見,如唐《元鏡妻鄭氏墓志》:“溥本遵其理命,以其年十月廿日險厝于龍門東山南原。”唐《白知新墓志》:“先妣遵其理命,不改舊塋。”傳世文獻亦經見,如唐白居易《故京兆〈元少尹文集〉序》:“(元宗簡)語其子途云……‘我歿,其遺文得樂天為之序,無恨矣。’既而途奉理命,號而告予。”[15]根據志文可知,沈和之子昌舜聽從其遺命,將志主獨葬一方,而未與秦府君合葬,所以才會悲傷“魂魄之兩孤”。
《簡報》點破文句,導致文意不通。上引志文應校理為:“昌舜從其理命,悲魂魄之兩孤。”
4.崇墉峻兮,大江濱,江誕靈兮,降夫人,窈窕繁華兮,君子嬪,有天地兮,無長春,有松柏兮,代為薪,盛事榮名兮,曹碑申,終古玄扃兮,鄭婦隣。
古代墓志文多有范式,一般由序和銘文組成,序多駢散句式,銘文多駢偶句,或用帶“兮”字的楚辭體。該志銘文則是仿楚辭體句式。楚辭體音韻優美,表情充沛,主要有三種句型:第一種為“××××,××××兮”型,如“后皇嘉樹,橘來服兮”(《橘頌》);第二種為“×××兮×××”型,如“采三秀兮于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山鬼》),后宋玉在《九辯》中沿襲衍生出另一類句式“××××兮×××”,如“登山臨水兮送將別”;第三種為“××××××兮,××××××”型,如“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16](《離騷》)。顯而易見,該銘文應歸于第二種句型,即“×××兮×××”和“××××兮×××”混用。此種句型特點為“兮”字在一句之中,使得句式具有錯落有致、流麗飄逸之美,且該句型將楚地民歌原型保存最為完整,最富有靈活的表現力和藝術美,成為后世運用最多的騷體句型。
《簡報》當未明上述句式特點,點破文句。 上引志文應校理為:“墉峻兮大江濱,江誕靈兮降夫人,窈窕繁華兮君子嬪。有天地兮無長春,有松柏兮代為薪。盛事榮名兮曹碑申,終古玄扃兮鄭婦隣。”撰者運用楚辭體,意在贊美志主為天降靈秀,美德流芳千古。
上文逐條校理《簡報》錄文疏誤,現重錄墓志全文如下:
唐故大司農秦公夫人吳興郡夫人沈氏墓志銘并序/。
吳興夫人沈者,故銀青光祿大夫、大司農、上柱國、南安公秦府君之嫡夫/人也,唐云陽縣丞元方之曾孫,衛尉寺丞、厔盩令懷古之孫②,吏部常選希/旦之女。長源遠派,開國承家;江左衣冠,代為領袖。戍③之事楚,知興謗于煞/人;珩之在晉,實流譽于敏達。夫人諱和,字內則,幼而岐嶷,長而婉順,麗質/神秀,惠心天聰。在襁而喪乎先考,能言而語及則啼,家人問之,答云:“人皆/有父,我獨無,所以啼也。”年四歲,外祖奪親之志,夫人聞之,不食數日,嗒然/羸臥,內外慰諭,久而后已。七歲讀《女誡》《女史》,十歲閱《禮》及《詩》,兼習女工,組/織裁縫之巧,無不思出人表。指如舊貫,迨好仇君子,幋紳慎淑。舅姑稱其/四德,容止逾勤;移天欽其六義,賓敬不替。悌下有螽斯之量,均養有鳲鳩/之仁。母儀婦訓,中表惟準,貞亮儉節,今古誰儔。秦府君諱守一,字膺萬,挺/生雄特,早聞于上,始乎黃綬,至于紫紱。妻因夫貴,邑自天封,而夫/人接下彌恭,事上尤恪。衣必再澣,食不熏俎,內言不出,中價密干。鐘秦府/君即世,惸然孀嫠,撫孤悼亡,積憂改皃。既而出入從子,家務不親,留心正/教,深悟空寂,持戒趨凈,直心詣場,積有歲矣。忽遇疾,有子昌舜,資于惟孝/,忘乎寢食,國之毉覡,罔不賂請,窮諸祝藥,有加無瘳。時昌舜自右衛率府/中郎將,拜通州刺史,表以求侍,有詔不許,遂板輿扶疾,僶俛徐進,達/于陜東。忽焉大漸,以開元廿三年十二月廿一日終于河南府永寧界之/客舍,春秋七十有二。以開元廿六年五月廿九日葬于京兆府萬年縣神/禾原,禮也。夫人韶華蕣英,潔正松茂,非禮不動,非禮不言。訓導之則,豈夫/三從;和睦之惠,實兼九族。親戚貧虛,賑贍周溥,閨門累譽,姻婭歸仁。加以/晚崇佛法,至通妙理,知內外緣縛,體色相空,有以為存歿,頃歸于寂滅,會/合未出于塵牢。乃命曰:“吾終之后,慎勿以吾會葬。殷切再三,示無著也。”昌/舜從其理命,悲魂魄之兩孤;違其志言,懼明靈之必怒,遂別宅兆而安厝/之。銘曰:
崇墉峻兮大江濱,江誕靈兮降夫人。窈窕繁華兮君子嬪。有天地兮無長/春,有松柏兮代為薪。盛事榮名兮曹碑申,終古玄扃兮鄭婦隣/。
開元廿六年歲次戊寅五月戊辰朔廿九日景申/。
注釋:
①文中所引碑刻文獻句例均來自《石刻史料新編》(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影印,1979—2006年),恕不一一出注。
②原刻“厔盩”當為“盩厔”之誤倒。
③碑刻等寫本文獻“戍”“戌”訛混已成通例。據唐陸德明《經典釋文·卷二十·春秋左氏音義之六》:“沈尹戌,音恤。”此處“戍”應為“戌”之訛。沈尹戌,春秋楚國人,羋姓,名戌,曾做過沈縣縣尹,世稱“沈尹戌”。沈氏后官至楚國左司馬,志文“戌之事楚”蓋緣于此。清《永樂大典》“沈尹戌”作“沈尹戍”,亦為“戍”“戌”誤混之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