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亮, 宋麗穎
(1.西安外國語大學 經濟金融學院, 陜西 西安 710128; 2.西安交通大學 經濟與金融學院, 陜西 西安 710061)
黨的二十大報告對財政工作進行了一系列重要部署,特別是強調要健全現代預算制度、優化稅制結構等。在我國經濟進入新常態后,經濟增長速度換擋期、結構調整陣痛期、前期刺激政策消化期集中出現,呈現“三期疊加”的特征。財政收入上,為深入推進供給側改革,2013年以來我國持續推行減稅降費政策,財政收入規模受到影響。財政支出上,新基建、社會保障、轉移支付、教育、國防預算等呈現剛性增長趨勢。特別是新冠疫情暴發以來,全球經濟面臨更多不確定性,經濟下行壓力加大,財政收支矛盾進一步凸顯。
數字經濟作為我國經濟高質量發展的新引擎,具有高創新性、強滲透性、廣覆蓋性等特征。《中國數字經濟發展白皮書(2022年)》顯示,2014—2021年,數字經濟對我國GDP增長的貢獻率始終在50%以上,會對政府涵養稅源、擴大稅基、提升財政管理效能產生深刻影響,是推動財政高質量發展的重要依托。那么很自然的問題是:數字經濟是否緩解了我國的財政壓力?如果該效應得到證實,其背后的作用機制是什么呢?要回答這些問題,需要在梳理相關理論的基礎之上,結合我國現實背景進行實證研究。
“數字經濟”概念自美國學者塔普斯科特在1995年首次提出后,就一直受到學術界的廣泛關注。在國內外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國家統計局令第33號《數字經濟及其核心產業統計分類(2021)》明確規定了數字經濟的內涵與范圍——“數字經濟是指以數據資源作為關鍵生產要素、以現代化信息網絡作為重要載體、以信息通信技術的有效使用作為效率提升和經濟結構優化的重要推動力的一系列經濟活動”。作為經濟發展的新業態,學術界已經從組織結構、資源配置、貿易、綠色發展、高質量發展等方面對數字經濟的經濟效應進行了大量探索(1)R.P.Pradhan,M.B.Arvin,et al.,“Short-term and Long-term Dynamics of Venture Capital and Economic Growth in a Digital Economy:A Study of European Countries”,Technology in Society,Vol.57,2019。
從稅源分布看,數字經濟不平衡發展會導致區域間稅收分配失衡。隨著數字經濟時代的來臨,在線跨區域經營逐漸普及,基于傳統經濟的物理性“總分機構”稅收劃分模式面臨困境。大量集中于東部地區和大城市的數字企業利用互聯網平臺提供全國性服務,由中西部地區和小城市用戶參與創造的價值無法在當地繳納稅款,反而流向東部地區和大城市的企業登記注冊地,導致地方稅基侵蝕和對稅收的爭奪(2)毛彥:《數字經濟時代的區際稅收挑戰:成因與應對路徑》,《財政科學》2021年第5期;艾華、徐綺爽等:《數字經濟對地方政府稅收收入影響的實證研究》,《稅務研究》2021年第8期。。同時,數字經濟背景下的稅收征收地往往是納稅主體主觀選擇的由稅收競爭形成的稅收洼地,而非數字經濟活動的實際發生地,由此產生的稅收收入必然向數字企業聚集區域傾斜和集中,不利于地區間稅源均衡分布(3)王敏、彭敏嬌:《數字經濟發展對稅收征納主體行為的影響及政策建議》,《經濟縱橫》2020年第8期;馬洪范、胥玲等:《數字經濟、稅收沖擊與稅收治理變革》,《稅務研究》2021年第4期。。
從稅收征收看,數字經濟會影響政府的稅收收入。一方面,數字經濟有助于提高政府稅收征管能力。涉稅大數據、算法分析、區塊鏈等技術強化了稅源管控,完善票據管理,加強稅收監督。同時,人工智能、移動APP等在納稅領域的應用優化了納稅流程,降低了稅收管理成本,提高了納稅遵從度(4)楊志安、胡博:《數字經濟能否提升地方財政汲取能力——兼論財政縱向失衡的調節作用》,《現代經濟探討》2022年第11期。。另一方面,數字經濟可以通過驅動消費、投資、創業就業以及出口等促進經濟增長,從而擴大稅基,增加政府稅收收入(5)S.Nambisan,M.Wright,et al.,“The Digital Transformation of Innovation and Entrepreneurship:Progress,Challenges and Key Themes”,Research Policy,Vol.48,No.8,2019;黃永林:《數字經濟時代文化消費的特征與升級》,《人民論壇》2022年第9期;韓艷旗、郭志文:《數字經濟賦能家庭創業:理論機制與微觀證據——基于CFPS2018的實證分析》,《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3期。。然而,由于稅制建設滯后、國際協調困難等原因,數字經濟也可能會加大稅收管理難度,從而影響稅收收入(6)馮俏彬:《數字經濟時代稅收制度框架的前瞻性研究——基于生產要素決定稅收制度的理論視角》,《財政研究》2021年第6期;曹明星:《數字經濟國際稅收改革:理論探源、方案評析與中國抉擇》,《財貿經濟》2022年第1期。。
此外,還有少量的文獻從財政可持續性的視角研究了數字經濟對政府財政的影響(7)劉建民、薛妍等:《數字經濟對地方財政可持續性的影響研究:基于“本地—鄰地”視角》,《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6期;鄧達、潘光曦等:《我國數字經濟發展對地方財政可持續性的影響》,《當代財經》2021年第9期。,得出的結論也不盡相同。
綜上所述,盡管圍繞數字經濟的研究進展迅猛,但關于其財政效應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稅收領域,缺乏直接探討數字經濟對財政壓力影響的理論與實證研究。在數字經濟快速發展和各國政府財政壓力持續增加的現實背景下,系統性探討數字經濟對財政壓力的影響,就成為本文研究的重點及意義所在。本文可能的邊際貢獻主要有三個方面。第一,本文系統探討了數字經濟主要通過何種路徑影響財政壓力這一問題,全面評估了數字經濟對財政壓力的影響,深化了相關研究。第二,本文在已有研究的基礎上,從非線性效應、空間溢出效應與異質性的角度探討了數字經濟對財政壓力的影響,從更加細化的尺度研究了二者的關系。第三,本文借助宏觀環境控制、更換測算方法和工具變量法對實證分析進行穩健性檢驗,較好地提高了研究結果的可靠性。
從理論上說,財政壓力是一種結構性壓力,主要由政府財政收入與財政支出長期不平衡所導致。本文認為,在財政收入端,數字經濟可以促進稅收收入與非稅收入上升;在財政支出端,數字經濟可以提高財政支出效率,使得在既定的政策目標下財政支出相對下降。因此,數字經濟在整體上可以緩解財政壓力。
從稅收收入看,優良的稅源是提高稅收收入的基礎。一方面,數字經濟使得生產要素流動突破時間與空間的桎梏,改善資源配置效率,重構組織模式,使很多傳統上“不可貿易”的產品變得“可貿易”,延伸產業鏈條,加速各類市場主體融合,促進國內國際雙循環。同時,數字經濟具有高創新性、強滲透性、廣覆蓋性的特征,數字空間成為資源配置的主要載體,數據、知識、資本等資源配置的空間范圍不斷擴大,層次不斷加深,既是新的經濟增長點,也是構筑現代經濟體系的重要引擎。在此過程中,數字經濟促進經濟總規模擴張和效率提升,傳統產業依托數字化手段積極轉型升級,新興產業快速培育,優化供需雙方匹配精度,產業規模與利潤量不斷增長,從而起到涵養稅源的作用。另一方面,數字經濟可以促使政府稅收管理數字化轉型,通過大數據分析管理,實現稅源信息數字化、地圖化、可視化,管好現有稅源,挖掘潛在稅源,繪制稅源圖譜,摸清稅源底數,更加有效率地進行稅收征管,促進稅收收入上升。
從非稅收入看,非稅收入是我國地方政府財政收入的重要組成部分,因其“自由裁量”的特征,為地方政府借助非稅收入保障財力提供了制度基礎(8)劉建民、梁合昌等:《地方財政壓力與政府非稅收入——基于營改增后增值稅收入劃分調整的視角》,《稅務研究》2022年第1期。。長期以來,我國非稅收入項目雜、種類多,且具有管理部門化、分散化的特征。隨著數字經濟發展,政府部門逐步將大數據、云計算、人工智能等技術嵌入到財政治理中,數字技術成為重塑和創新財政治理結構的變革性力量。一方面,依托于數字技術,各項經濟數據匯集到政務平臺,并進行系統化處理,不僅簡化了辦事流程,而且實現了政府內各部門之間的互聯互通,促進政府內部資源高效整合,提高非稅收入管理效率。另一方面,數字技術減小了政府不同部門之間長期存在的信息不對稱問題,減少非稅收入流失。此外,得益于數字經濟的發展引擎作用,宏觀經濟發展也會促進國有資本經營收入、國有資源有償使用收入等非稅收入的上升。
因此,數字經濟可以從稅收收入與非稅收入兩個方面促進財政收入提升,進而緩解財政壓力。
由于地方政府承擔提供公共產品、維護經濟穩定、保障社會民生等責任,故從總額看,財政支出呈剛性增長的態勢,這也是地方政府財政壓力上升的重要原因(9)徐超、龐雨蒙等:《地方財政壓力與政府支出效率——基于所得稅分享改革的準自然實驗分析》,《經濟研究》2020年第6期。。然而,數字經濟可以提高財政支出效率,促使政府更有效地使用財政資源,在相同的目標下所需的財政支出相對下降,進而緩解財政壓力。

(圖1) 數字經濟緩解財政壓力的經濟機制 (注:“+”代表正向作用,“-”代表緩解作用)
從理論上說,財政支出效率衡量了政府能夠在多大程度上有效地配置財政資源,提供社會所需的公共產品。一方面,數字經濟可以提高政府質量,從而促進財政支出效率上升。參照世界銀行的定義,政府質量是政府權力的運行體制、制度和傳統,包括權力產生、監督和更迭等過程、制定和實施政策的能力,以及管理社會和尊重公民權利等。數字經濟基于高新技術產業,涉及5G、大數據、云計算、人工智能等前沿領域,有利于政府充分利用大數據平臺,構建多層次、全方位、立體化的財政監管體系,提高財政透明度,強化財政監督,壓縮尋租空間,減少財政資金浪費與財權資本化風險。同時,不斷匯集的數據與涌現的新分析方法可使政府更好地分析取得的數據,挖掘經濟數據包含的潛在信息,減少信息不對稱問題,為政府安排財政支出提供更加充分的依據。此外,數字經濟促進社會公眾在國家治理中發聲,可以更好地體現對公共產品的需求和偏好,提高地方政府政策精準性,更有效率地安排財政支出。另一方面,丁松等指出數字經濟與宏觀經濟各部門深度融合,推進產業鏈升級和價值鏈重構,改善資源配置,這可以使得財政支出更有效地轉化為各種公共產品,促進財政支出效率提高(10)丁松、李若瑾:《數字經濟、資源配置效率與城市高質量發展》,《浙江社會科學》2022年第8期。。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數字經濟可以通過提高財政收入和財政支出效率兩種機制緩解地方政府財政壓力。相應邏輯關系見圖1。
通過以上理論分析,提出如下研究假說:
H1:在其他條件不變的情況下,數字經濟可以通過提高財政收入和財政支出效率緩解財政壓力。
為對理論分析進行實證檢驗,針對數字經濟對地方政府財政壓力的影響構建雙向固定效應面板線性模型,作為分析基準,模型如式(1)所示。
Fispit=α0+α1Digeit+λ1Zit+ui+yeart+εit
(1)
式(1)中,Fispit表示第i個城市在第t年的財政壓力,Digeit表示第i個城市在第t年的數字經濟發展指數,Zit表示引入的控制變量體系,ui表示城市i不隨時間改變的個體固定效應,yeart為隨時間改變但不隨城市改變的時間固定效應,εit為隨機擾動項。
在此基礎上,通過三種方法進行穩健性檢驗。第一,由于位于相同省份的各城市會面臨類似的宏觀環境,故通過引入省份固定效應、省份與年份交互項以緩解數字經濟廣泛發展可能帶來宏觀環境系統性的變化。第二,為避免數字經濟發展指數測算方法對結果造成的影響,采用更換測算方法進行處理。第三,對于可能存在的內生性問題,采用工具變量法進行處理。
1.數字經濟發展指數。本文借鑒趙濤等的研究(11)趙濤、張智等:《數字經濟、創業活躍度與高質量發展——來自中國城市的經驗證據》,《管理世界》2020年第10期。,從數字普惠金融發展和互聯網發展兩個角度構建中國城市數字經濟發展指標體系。其中,數字普惠金融發展采用由北京大學數字金融研究中心公布的數字普惠金融指數衡量。對于互聯網發展的測度,采用互聯網普及率、移動電話普及率、相關產出情況和相關從業人員情況四個指標進行測度,其具體內容分別為:百人中互聯網寬帶接入用戶數、百人中移動電話用戶數、人均電信業務總量、信息傳輸與計算機軟件業從業人數占總從業人數比重。為消除變量量綱對結果造成的影響,對這5個變量進行標準化處理。在此基礎上,采用主成分分析法得到各變量權重,最終得到各城市數字經濟發展指數,用Dige表示。
2.財政壓力。從理論上說,財政壓力是一種結構性壓力,主要由政府責任、服務需求、資本投資與獲得財政收入之間的長期不平衡所導致。本文遵循較為通行的做法,采用一般公共預算收支缺口與一般公共預算收入的比例衡量地方政府財政壓力。
3.控制變量。為更加全面地分析數字經濟對財政壓力的影響,避免遺漏變量偏誤,本文引入一系列可能影響財政壓力的控制變量,具體包括:經濟發展水平,用人均實際GDP(growth)衡量;產業結構,用第二產業占GDP比重(2nd_indus)、第三產業占GDP比重(3rd_indus)衡量;人口密度,用每平方千米千人數(pop)衡量;金融發展水平,用存貸款余額占GDP比重(finance)衡量;社會保障水平,用每千人醫院床位數(social)衡量;政府規模,用財政支出占GDP比重(gov)衡量;居民消費,用居民消費占GDP比重(consume)衡量。
4.數據來源和描述性統計。本文數據來源為中國城市統計年鑒、各省市統計年鑒、EPS數據庫、CEIC數據庫。剔除數據缺失三年及三年以上的城市,最終形成包括中國286個城市2011—2019年數據的研究樣本。其中,所有以貨幣計量的變量均折算為以2011年價格計算的實際值。各變量的描述性統計如表1所示。

(表1) 變量描述性統計
從描述性統計可以看到,各變量的最小值與最大值相差比較懸殊。從關鍵變量來看,財政壓力最小值為負值,而最大值高達13.5218,表明財政壓力最小的城市可以做到財政自給,而財政壓力最大的城市財政收支缺口是一般公共預算收入的13倍,差異懸殊;對于數字經濟發展指數,也可以看到不同城市的數字經濟發展水平存在顯著差異,這和中國數字經濟與政府財政發展不均衡的現狀相一致。對于其他控制變量,其測算結果與徐超等(12)徐超、龐雨蒙等:《地方財政壓力與政府支出效率——基于所得稅分享改革的準自然實驗分析》;鄭得坤、李凌:《城鎮化、人口密度與居民消費率》,《首都經濟貿易大學學報》2020年第2期。學者的結果類似。這些分析表明,本文的數據及變量測算結果是可信的。
為分析數字經濟對財政壓力的影響,使用樣本數據對式(1)進行回歸,作為實證分析的基準,回歸結果如表2所示。

(表2) 面板線性模型回歸結果(13)篇幅所限,未報告控制變量、F檢驗、可決系數R2等結果;如有需要,可聯系作者索取。下同。
從表2可以看到,在引入控制變量前后,數字經濟發展指數估計系數均顯著為負,表明均值意義上一個地區數字經濟可以顯著地緩解地方政府的財政壓力。這樣的結果符合預期,在理論分析部分已經指出,數字經濟可以打破生產要素流動時間與空間的桎梏,優化資源配置效率,促進經濟增長,這可以提高地方政府財政收入和財政支出效率,改善政府財政狀況,緩解財政壓力。
依照研究設計,采用宏觀環境控制、更換數字經濟發展指數測算方法與工具變量法進行穩健性檢驗。
1.宏觀環境控制。在模型中引入省份固定效應、省份與年份交互項,緩解數字經濟廣泛發展可能帶來宏觀環境系統性的變化,回歸結果如表3第(1)列所示。
可以看到,在控制宏觀環境系統性變化后,數字經濟發展指數估計系數的符號及顯著性與基準回歸結果保持一致。
2.更換數字經濟發展指數測算方法。在基準回歸部分,數字經濟發展指數采用主成分分析法進行測算。為避免特定的方法對結果造成影響,采用TOPSIS法對數字經濟發展指數進行重新測算,并對式(1)進行重新回歸,結果如表3第(2)列所示。可以看到,在更換測算方法后,數字經濟發展指數估計系數的符號及顯著性與基準回歸結果保持一致。
3.工具變量法。較高的財政壓力可能是由于政府大力支持數字基礎設施投資、數字產業財政補貼和稅收優惠等原因導致的,進而促進數字經濟發展,這使得本文實證分析面臨內生性問題。工具變量法是解決內生性問題的主要方法。為保障結果的可信性,采用兩個不同的變量作為數字經濟發展指數的工具變量。
第一,借鑒鄧達等的做法(14)鄧達、潘光曦等:《我國數字經濟發展對地方財政可持續性的影響》,《當代財經》2021年第9期。,采用人均互聯網寬帶接入端口數作為數字經濟發展指數的工具變量,用IO表示。一方面,互聯網寬帶接入端口數直接反映了互聯網基礎設施建設水平的高低。一般而言,互聯網基礎設施完善的地區數字經濟發展水平往往較高,滿足相關性要求。另一方面,財政壓力主要受地方政府財政收支的影響,但互聯網寬帶接入端口數變化更多是由于電信運營商基于商業目的而做出的調整,對地方政府財政壓力幾乎沒有影響,滿足外生性要求。回歸結果如表3第(3)、(4)列所示。
第二,借鑒趙濤等的方法(15)趙濤、張智等:《數字經濟、創業活躍度與高質量發展——來自中國城市的經驗證據》。,采用各城市1985年的傳統郵電業務數據作為數字經濟發展指數的工具變量,用PT表示。一方面,數字經濟是傳統郵電技術的發展和進一步應用,滿足相關性要求。另一方面,隨著時代的發展,固定電話等傳統電信工具使用頻率迅速下降,對經濟的影響日漸式微,與地方政府財政關系不大,滿足外生性要求。由于該工具變量原始數據為截面形式,不能直接應用到模型中,故借鑒Nunn對這一問題的處理方法(16)Nathan Nunn,Nancy Qian,“US food aid and civil conflict”,American Economic Review,Vol.104,No.6,2014.,使用1985年各城市每萬人電話機數量與上一年全國寬帶用戶數構造交互項,作為數字經濟發展指數的工具變量,回歸結果如表3第(5)、(6)列所示。
第(3)、(5)列的結果顯示,第一階段回歸IO與PT的估計系數在1%的水平下顯著為正,表明兩個工具變量與數字經濟發展指數有顯著的正相關性,符合理論預期。第(4)、(6)列的結果顯示,第二階段回歸Dige的估計系數顯著為負,表明第一階段回歸數字經濟發展指數擬合值可以顯著減小財政壓力。這樣的結果說明了考慮內生性問題之后,數字經濟可以減輕地方政府財政壓力的結論成立。從工具變量檢驗結果看,兩個工具變量都表現出良好的性質,Kleibergen-Paap rk LM統計量在1%的水平下顯著拒絕“工具變量識別不足”的原假設,Kleibergen-Paap rk Wald F統計量大于Stock-Yogo弱識別檢驗10%水平下的臨界值,都表明了所構造的兩個工具變量的合理性。
可以看到,在采用控制宏觀環境、更換數字經濟發展指數測算方法和工具變量法進行穩健性檢驗后,數字經濟可以緩解財政壓力的結果依然成立,結論是穩健的。
為進一步探討數字經濟緩解地方政府財政壓力的經濟機制,借鑒Dell(17)M.Dell,“The Persistent Effects of Peru’s Mining Mita”,Econometrica,Vol.78,No.6,2010;江艇:《因果推斷經驗研究中的中介效應與調節效應》,《中國工業經濟》2022年第5期。等學者的思路,構建如下模型對“數字經濟發展→財政收入→地方政府財政壓力”、“數字經濟發展→財政支出效率→地方政府財政壓力”兩種經濟機制進行實證檢驗。
lnRevit=β0+β1Digeit+λ2Zit+ui+yeart+εit
(2)
Fiseit=ζ0+ζ1Digeit+λ4Zit+ui+yeart+εit
(3)
其中,lnRevit、Fiseit分別表示第i個城市在第t年的實際財政收入對數與財政支出效率。對于財政支出效率,本文將財政支出效率定義為地方政府提供既定公共產品數量的情況下是否滿足成本最小化。由于隨機前沿分析將隨機效應引入生產或成本函數,使得效率前沿是隨機的,且具有形式簡單、易于推廣到面板數據等優點,因此,采用隨機前沿分析測算地方政府財政支出效率。由于財政支出效率實際上是測算既定公共產品供給水平下實際財政支出與最小財政支出之間的差距,故采用成本型隨機前沿模型,如式(4)所示。
(4)
式(4)中,lnFEit為第i個城市在第t年的人均財政支出對數,PSjit為第i個城市在第t年第j種公共產品的供給水平。考慮到數據的可得性,公共產品體系包括基礎設施、教育、醫療衛生、社會保障和環境五個方面,共15個指標。其中,基礎設施包括人均供水量、人均煤氣天然氣供應量、人均道路面積、每萬人公共汽車數;教育包括每萬人小學教師數、每萬人普通中學教師數、每萬人高等學校教師數、每百人圖書館圖書總藏量;醫療衛生包括每萬人醫院衛生院數、每萬人醫院床位數、每萬人醫生數;社會保障包括每萬人基本養老保險參保人數、每萬人基本醫療保險參保人數、每萬人失業保險參保人數;環境包括人均園林綠地面積。yeart為隨時間改變但不隨城市改變的時間固定效應,vit為隨機誤差項。uit為無效率項,并有uit=exp[-η(t-T)]ui,η表示無效率水平隨時間變動的方向,成本效率為最小成本前沿與觀測成本的比值,即為財政支出效率。表4報告了相應的檢驗結果。
式(2)的回歸結果顯示,數字經濟發展指數對財政收入對數的估計系數顯著為正,表明數字經濟可以有效促進財政收入上升。這印證了前文的理論分析,即數字經濟促進經濟總規模擴張和效率提升,有效涵養稅源,提高政府稅收征管效率,促進稅收收入上升。同時,數字經濟強化了地方政府財政治理能力,提高了非稅收入管理效率,促進國有資本經營收入、國有資源有償使用收入等非稅收入的上升。因此,數字經濟可以通過提升財政收入,進而緩解財政壓力。
類似地,式(3)的回歸結果顯示,數字經濟發展指數對財政支出效率的估計系數顯著為正,表明數字經濟可以有效促進財政支出效率上升。這樣的結果同樣印證了前文的理論分析,即數字經濟可以提高政府質量,強化財政監督,緩解信息不對稱,減少財政資金浪費與財權資本化風險。同時,數字經濟可以提高地方政府政策精準性,更有效率地安排財政支出。此外,得益于數字經濟的經濟增長引擎作用,經濟整體效率的提高也可以使財政支出更有效地轉化為各種公共產品。這種財政支出效率的提高使得在相同的目標下所需的財政支出相對下降。因此,數字經濟可以通過提升財政支出效率,進而緩解財政壓力。
至此,研究假說H1得到驗證,即在其他條件不變的情況下,數字經濟可以通過提高財政收入和財政支出效率緩解財政壓力。
梅特卡夫定律指出,網絡的價值與聯網用戶數量的平方呈正比。在基于網絡的數字經濟領域,隨著參與主體數量的增加與規模的擴大,數字經濟對宏觀經濟的影響也呈非線性特征。由于數字經濟具有規模效應、范圍經濟的特征,故在數字經濟發展初期、中期,以至于較為繁榮的階段,其對財政壓力的影響就可能存在顯著差異。針對這種非線性效應,構建面板門限模型進行實證檢驗,如式(5)所示。
Fispit=δ0+δ1Digeit·I(qit≤s)+δ2Digeit·I(qit>s)+λZit+ui+yeart+εit
(5)
其中,qit為門限變量,在本文中為Digeit,s為門限值。I(·)為示性函數,當括號中的條件為真時,函數取值為1,否則取值為0。其他符號含義與式(1)一致。式(5)考慮的是單門限值情形,可以將其擴充為多門限值情形。
在估計模型之前,基于Hansen的方法,對門限數量進行檢驗,結果顯示門限個數為2,結果如表5所示。
從表5可以看到,數字經濟與財政壓力之間存在顯著的非線性關系。當數字經濟發展指數小于第一門限值(-0.2493)時,估計系數不顯著,表明此時數字經濟尚處萌芽時期,數字經濟不會對地方政府財政壓力造成顯著影響。當數字經濟發展指數介于-0.2493—0.0442之間時,估計系數在1%的水平下顯著為正,表明此時數字經濟發展會顯著增加地方政府財政壓力。當數字經濟發展指數高于0.0442時,估計系數在1%的水平下顯著為負,表明此時數字經濟潛力已經可以充分釋放,可以有效降低地方政府財政壓力。

(表5) 面板門限模型回歸結果
對這種非線性效應可能的解釋是:在數字經濟發展初期,數字經濟本身潛力較小,回報較少,不能充分轉化為現實生產力,此時數字經濟對財政壓力的影響不明顯。為促進數字經濟發展,需要高額的財政投入進行前期建設,而數字經濟發揮作用需要有一個過程,此時數字經濟可能會惡化地方政府財政收支狀況,財政壓力上升。然而,隨著數字經濟進一步發展,作為關鍵生產要素的數據邊際使用成本接近于零,邊際收益卻不斷提升,相關產業也具有規模報酬遞增的特征,數字紅利不斷釋放,數字經濟滲透宏觀經濟的各個方面,經濟發展更具包容性。在這種情況下,數字經濟的新引擎作用愈加明顯,以數字經濟賦能“內循環”,有助于政府涵養優質稅源,促進財政收入與財政支出效率上升,改善政府財政狀況,緩解財政壓力。
數字經濟通過高效的信息傳遞模糊了傳統地理空間的界限,增強了不同地域間經濟活動關聯的廣度與深度,有力促進地區間經濟協調發展。同時,數字經濟具有平臺效應,進一步促進地區間經濟緊密結合。基于這些特征,數字經濟對財政壓力的緩解作用就不會局限于當地,而是會溢出到其他地區。針對這種空間溢出效應,構建面板空間模型進行實證檢驗,如式(6)所示。
Fispit=η0+ρW·Fispit+η1W·Digeit+η2Digeit+λZit+ui+yeart+εitεit=θWεit+vit,vit~iid
(6)
其中,W為空間權重矩陣,度量區域之間的空間距離,本文同時采用0-1鄰接矩陣和地理反距離矩陣模型進行估計。對于0-1鄰接矩陣,當兩區域相鄰時,非對角元素取1,否則取0。對于地理反距離矩陣,非對角元素為區域間地理距離的倒數。
在進行回歸分析之前,采用Moran提出的方法對研究對象是否存在空間效應進行檢驗,結果顯示財政壓力與數字經濟存在顯著的正空間自相關性,且隨機擾動項也有顯著的空間自相關性,這與我國經濟發展的空間聚集特征相吻合。
Hausman檢驗結果顯示在1%水平上拒絕原假設,因此本文采用固定效應模型進行估計。參考Elhorst的模型選擇策略(18)J.Elhorst,“Applied Spatial Econometrics:Raising the Bar”,Spatial Economic Analysis,Vol.5,No.1,2010.,借助Wald檢驗和LR檢驗進行模型檢驗,表6中的結果顯示,Wald空間滯后檢驗和LR空間滯后檢驗均在1%水平上拒絕了原假設,表明模型不可退化為空間自回歸模型;Wald空間誤差檢驗和LR空間誤差檢驗均顯著拒絕了原假設,表明模型不可退化為空間誤差模型,這說明采用式(6)的模型設定是合理與穩健的。其中,由于海南省在地理上與任何省份都不接壤,故在使用0-1鄰接矩陣進行回歸時,剔除樣本中隸屬于海南省的市。
可以看到,回歸結果表現出良好的特征。空間自回歸系數至少在5%的水平下顯著,數字經濟發展指數與空間權重矩陣的交互系數至少在5%的水平下顯著,擾動項空間自回歸系數至少在10%的水平下顯著,表明這些因素的空間溢出效應顯著存在。數字經濟發展指數的直接效應和間接效應顯著為負,表明一個地區數字經濟不僅可以顯著緩解本地的財政壓力,而且也會使得鄰近的其他地區財政壓力減小。

(表6) 面板空間模型回歸結果
對這種空間溢出效應可能的解釋是:地方政府在競爭壓力下,數字經濟的示范效應會在一定程度上引導其他地方政府支持數字經濟發展。同時,數字經濟加快了區域間協同發展和優勢互補的機制構建,推動各地區產業轉型升級,激發經濟增長潛能,帶動不同區域在數字設施、制度框架上趨于一致并在數字能力上逐漸協同,進而實現區域開放、創新、協調發展。在此過程中,各城市財政收入與財政支出效率逐步提高,財政壓力得以緩解。
這些實證結果印證了數字經濟對地方政府財政壓力具有顯著的空間溢出效應,與我國數字經濟發展的空間聚集特征相一致。
由于資源稟賦和發展階段不同,各城市經濟發展和數字經濟發展存在顯著差異,數字經濟對地方政府財政壓力的影響可能存在顯著的異質性。對于經濟發展水平,本文采用GDP超萬億元的23個城市作為經濟發達城市的代表,其他城市為一般城市。對于數字經濟發展水平,本文采用賽迪顧問發布的2022數字城市百強榜作為數字經濟發達城市的代表,其他城市為數字經濟一般城市。表7報告了分組回歸結果。
從表7可以看到,經濟一般城市數字經濟可以顯著減小地方政府財政壓力,在經濟發達城市該效應不顯著,且這種差異在5%的水平下顯著。導致這種結果的可能原因在于,經濟發達城市數字經濟發展較早,紅利已充分釋放,數字經濟進一步發展對財政壓力的影響有限。對于經濟一般城市,數字經濟發展較為遲滯,但其發展紅利正在逐步釋放,可以顯著減小財政壓力。對于數字經濟水平異質性而言,不論是數字經濟發達城市還是數字經濟一般城市,數字經濟均可以顯著緩解地方政府財政壓力,且對后者財政壓力的緩解作用高于前者,這種差異在5%的水平下同樣顯著。其可能原因在于,對于數字經濟發展一般的城市,通常也會面臨地理區位、自然資源等劣勢,打破生產要素及信息時空限制的數字經濟在這些城市可以體現出更大的價值,以更大的強度緩解地方政府財政壓力。

(表7) 數字經濟影響財政壓力的異質性檢驗
本文在理論分析的基礎上,利用全國286個地級及以上城市2011—2019年數據,實證檢驗數字經濟對地方政府財政壓力的影響,主要結論為:第一,數字經濟可以顯著減小地方政府財政壓力,運用多種方法進行穩健性檢驗后,該結論依然成立。第二,作用機制上,數字經濟可通過增加財政收入和提高財政支出效率緩解地方政府財政壓力。第三,數字經濟對地方政府財政壓力的影響呈現顯著的非線性特征、空間溢出效應與異質性。基于此,本文提出以下政策建議:
第一,在數字經濟可以顯著緩解財政壓力的事實下,各級政府應當通過多種舉措促進數字經濟發展。首先,集中力量推進核心技術攻關,構建開放協同創新體系,推進創新資源共建共享,加快突破關鍵核心技術,筑牢數字經濟健康發展的根基。其次,制定完備的產業政策與財稅政策,促進數字經濟與實體經濟耦合協調發展。最后,地方政府應當充分利用數字社會、數字城市等建設帶來的市場與產業邊界重構,加強數字經濟需求側政策設計,創造新的市場空間與需求,將創新根植于價值之中,服務實體經濟與社會民生。基于系統性政策設計,充分釋放數字經濟新活力,緩解政府財政壓力,實現財政高質量發展。
第二,在數字經濟發展水平較低時,其對財政壓力的影響不明顯,甚至在發展過程中會惡化財政狀況。只有發展到一定水平的數字經濟才能顯著減小財政壓力。因此,地方政府在推動數字經濟發展過程中,需要在“開源節流”上做好文章,強化財政收支管理。首先,探索優化在數字經濟下的稅源管理與征收方式,減少稅收流失。其次,適度提高地方國有資本經營收益上繳比例,探索區塊鏈電子票據在非稅收入中的應用,提高非稅收入管理效率,擴充政府財源。最后,加強財政資源統籌,嚴控“三公”經費、會議費、培訓費等一般性支出,優化財政支出結構,提高財政支出效率。通過“開源”與“節流”平穩度過數字經濟惡化財政壓力的階段,充分發揮數字經濟對政府財政的積極效應。
第三,數字經濟對財政壓力的空間溢出效應表明,在數字經濟發展過程中需要更加注重頂層設計,合理優化空間發展結構,減小重復和低效建設,避免出現產能過剩和高端產業低端化問題。一方面,結合地區特色和優勢,既要充分識別不同地區的資源稟賦與產業基礎,制定具有城市特色的數字經濟發展規劃;又要兼顧周邊地區數字經濟與產業結構狀況,一體謀劃不同地區在發展數字經濟中的定位和作用,推動形成優勢互補高質量發展的區域經濟布局。另一方面,應積極探索多元共治的一體化區域治理方式,定期開展數字經濟發展動態評估,防范地區之間供應鏈分工深化所帶來的各類結構性失衡風險,加快構建與數字經濟發展相匹配的一體化協調機制,政府、企業、社會和公眾分工協作、多元共治。通過數字經濟區域協調發展,充分釋放其對財政健康發展的空間貢獻能力。
附注:本文還得到陜西省軟科學項目“促進陜西企業技術創新的政策優化研究”(2022KRM094)的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