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會 孫小曼
江蘇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項目“當代中國殘疾人傳記的主題演化研究”(2018SJA0671)研究成果。
孫會,碩士,副研究員;研究方向:殘疾人傳記研究。E-mail:3138342473@qq.com。
[摘? 要]? 殘疾人傳記作者的特殊性使殘疾人作為一種特殊的書寫類型,具有特定的內在屬性。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殘疾人的社會地位和受教育水平也在不斷提升,傳記創作中也涌現出更多的殘疾人作者。他們大多先從自身寫起,用自傳的形式來書寫生存處境、生命情感和身份認同,表達殘疾敘事的審美意蘊。梳理這部分殘疾人傳記會發現,在其發展過程中,已然呈現出清晰的主題脈絡,主要表現為創作主體英雄式的奉獻與抗爭、苦痛的隱忍與對抗、生命抒懷與勵志奮發、生命的思考與身份認同。
[關鍵詞]? 殘疾人傳記;敘述主題;生命抒懷;身份認同
[中圖分類號]? I206.7
傳記(autobiography)是記錄人物生平和主要事跡的文字。廣義的傳記不僅包括自傳,也包括日記、回憶錄、自畫像、小說、書信、簡歷、年譜、備忘錄、個人故事、個人檔案等。盡管它們之間存在差異,但都具有傳記的性質,都是對于“生命的書寫”(life-writing)[1]。作為人類發展過程中多樣化的存在方式,殘疾只是相對于健康而言的一種生命形式。殘疾人主要是指由于先天、疾病或事故等原因,造成生理或精神上某種缺陷,給生活、學習等造成嚴重障礙者。殘疾人傳記主要是指傳主為殘疾人,記述生平事跡、闡述人生經歷的作品,包含殘疾人的自我創作和由他人記述的作品。從現代傳記學理論出發,傳記也可以看作是個人生平的文學。因此,殘疾人作家的自傳體小說也納入了殘疾人傳記作品中考察。
在當代傳記文學的景觀中,殘疾人傳記是較為特殊的一方景象。作者群體的特殊性使得這部分作品作為一種特殊的書寫類型具有特定的內在屬性。伴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殘疾人的社會地位和受教育水平也在逐漸提升。在外部和內在的雙重影響下,逐漸出現了一些殘疾人敘事者,他們大多從創作主體自身的角度來體味文學的力量,立足現世的艱辛來比照人生的幸福。因此,他們通常先從自身寫起,用自傳的方式來書寫生存處境、生命情感和身份認同,表達殘疾敘事的審美意蘊。梳理這部分殘疾人傳記會發現,在其發展過程中,已然呈現出較為清晰的主題脈絡,具體表現為創作主體英雄式的奉獻與抗爭、苦痛的隱忍與對抗、生命的抒懷與勵志奮發、生命的思考與身份認同。
一、英雄式的奉獻和抗爭
新中國成立初期,處于萌芽階段的殘疾人傳記作品只有吳運鐸的《把一切獻給黨》。和所有文學作品一樣,殘疾人傳記的寫作也深受當時的社會結構和政治文化影響。這一階段,殘疾人教育剛剛起步,殘疾人受教育水平較低。殘疾人身體的缺陷,以及普通大眾對殘疾人普遍存在的隱形偏見,導致他們的社會參與度低,殘疾人在社會中的存在更多的是處于隱匿狀態。
《把一切獻給黨》是20世紀50年代影響較大的殘疾人自傳體作品,記述的是作者吳運鐸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中的經歷。他在戰場上多次身負重傷,導致左眼失明,一只手和一條腿也被炸傷致殘。他憑著自己對黨的無限忠誠和不屈不撓的斗志,戰勝了死亡的威脅和病殘的痛苦,始終踐行著“把一切獻給黨”的誓言。只有小學四年級文化水平的吳運鐸,以自己的生平經歷為線索創作了個人傳記《把一切獻給黨》,開創了中國現代殘疾人傳記書寫的先河。該書于1953年出版后,立即在全社會引起了強烈反響。吳運鐸這部傳記的成功,不僅有一定的文學價值,還在特定歷史時期,主人公身殘志堅、把一切獻給黨的英雄形象與新中國成立初期革命人生觀教育的時代需求高度契合,作品中的價值取向對當時的人們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力和感召力。在需要英雄、崇拜英雄、塑造英雄、歌頌英雄的年代,在整個社會崇尚“把一切獻給黨”的英雄豪情中,吳運鐸的殘疾身份作為一個苦難類型特征被符號化,他被譽為“中國的保爾”。在一個呼喚英雄和創造英雄的年代,歌頌英雄也是時代的強音。英雄主義不僅僅是對歷史的反芻,對奉獻、犧牲的致敬和景仰,也是對新社會的一種呼應。英雄敘事也是新中國成立初期文學創作的主基調。
二、苦痛的隱忍和對抗
與生長在新中國追尋英雄式奉獻精神的那一代人不同,伴隨著改革開放,社會經濟生活的變化,殘疾人面臨的生存境況更加多元和復雜。20世紀90年代,正值市場經濟大發展時期,殘疾依舊被視為有問題的身體狀態。人們在面對殘疾時,往往都是先從排斥開始,轉而在痛苦中接受,同時隱忍殘疾帶來生理和心理上的苦痛和種種障礙。
苦難是歷史敘事的本質,而歷史敘事則是苦難存在的形式。對苦難的敘事構成了現代性敘事的一種基本形式[2]。殘疾人生理上的殘缺是帶給他們身心痛苦和生存苦難的重要因素,也是他們有別于“健全人”的顯著特征。而就殘疾病患作用于人身心的向度而言,可以有著負性和“負負得正”兩種狀態:它可以是確認疾病,能削弱人的生命力,改變其正常的心理狀態,從而使生命貶值的現象;也可以使疾病成為一種讓人跌入生命谷底又努力攀援高峰的狀態,從而出現使生命升值的現象[3]。《極限人生》是朱彥夫創作于1996年的一部自傳體長篇小說,是作者殘疾人生的真實寫照。小說中主人公“石癡”在抗美援朝戰爭中身負重傷,失去了四肢和左眼。但他沒有消沉,而是勇敢地迎接命運的挑戰,回到村里鍛煉生活自理能力。他克服殘軀帶來的種種不便,頂著各種流言蜚語的中傷,幾經磨難帶領群眾改變了家鄉的貧困面貌。“他那一切自理的理想被現實蠶食、吞噬了,他胸中對未來生活的憧憬也在朦朧、迷離,他沉浸在緊張、孤獨和空虛中”[4]。經過痛苦的內心掙扎,石癡擺脫了殘疾的苦惱,克服了心理的障礙,暗暗下定了正視殘疾、直面人生困境的決心。“經過6年苦澀的煎熬、艱難的錘煉后,終于跨入了生活逐步自理的‘黃金時代!從舌舔飲食、牙裝假腿,到抱勺自食、臂嘴裝腿;從由他人喂飯解便,到自籌、自炊、自食,在一望無際的沙漠中,一絲絲一點點,向著求生目標奮進!”[5]傳記和歷史一樣,不但屬于其時代,也打上了作者個人的印記,隱含他的感情和他的理念[6]。朱彥夫把自己的生命故事通過文學化的敘事策略,刻畫了“石癡”面對苦難所表現出來的堅強意志和不屈品格,他與命運抗爭的堅韌具有極大的感染力,讓人們看到了生命的殘缺與力量。同時,朱彥夫用“石癡”的形象展現自我的生命故事,透過文本,可以看到他對苦難的隱忍、抗爭和理解。正如作者在《極限人生》一書的后記中所說:“逆境,只能捉弄、束縛弱者;磨難,在造就痛苦的同時也迸發出生命的輝煌!”[7]
三、生命抒懷與勵志奮發
盡管傳記記述的是一個人的生平,但經由文字表達,個人的經歷就會成為自我的精神力量,這是一個人內心由脆弱變為強大的旅程。“生命總是在抵抗一些東西,抵抗傷痛需要非常頑強的意志,在這種抵抗的過程中人們會發現自己新的力量。[8]”《輪椅上的夢》這部自傳體作品創作于1980年,張海迪以自己的成長經歷為線索,塑造了方丹這一普通殘疾少女的形象,展示了殘疾人被病痛禁錮但極其渴望自由的心靈世界,由此思考并探討了關于殘疾人的人生觀和價值觀。這部作品一經出版便引起了強烈的社會反響,作品中彰顯的超越殘疾、超越自我的信念讓人們看到了生命的尊嚴和價值,感染了當時的一代人。
史鐵生的《山頂上的傳說》創作于1984年,被認為是作者的精神自傳作品。史鐵生通過文學創作,將自己的殘疾生命故事書寫出來。“活著,還是去死?”這個莎士比亞在《哈姆雷特》中提出的問題被史鐵生再次提了出來。在史鐵生看來,“殘疾,并非殘疾人所獨有。殘疾即殘缺、限制、阻障。名為人者,已經是一種限制。肉身生來就是心靈的阻障,否則理想何由產生?殘疾,并不僅僅限于肢體或器官,更由于心靈的壓迫和損傷……也許,上帝正是要以殘疾強調人的殘疾”[9]。為什么一定要活著?史鐵生通過作品中的主人公給出了他的觀點:“就是要給那些歧視和偏見作出相反的證明。抗爭!否則,就這么死了真不服氣,不甘心……”[10]
張海迪和史鐵生的殘疾人身份讓他們的自傳體作品的價值完全超越了它們作為文學作品的價值,對自我生命的書寫已然成為廣大殘疾人效仿和奮進的典范,有一大批殘疾人因此把寫作當成實現自我生命意義、個體價值的發展道路和奮斗目標,對之后涌現出來的一批殘疾人傳記起到了關鍵性的助推作用。如:張云成的《假如我能行走三天》、嚴鵬飛的《我的無聲世界》、張悉妮的《假如我是海倫》、葉金榮的《在黑暗中創造奇跡:從盲人歌手到激勵大師的勵志傳奇》、周婷婷的《墻角的小婷婷》、陳燕的《耳邊的世界——中國第一位女盲人調律師的自傳》、王庭德的《這個世界無須仰視》、魏瑞紅的《玻璃女孩水晶心》、李玉潔的《夢想在110厘米之上》、蘇曉琳的《追逐我的夢》,等等。他們的傳記作品大都是描述自己如何遭遇了殘疾,以及如何克服自我生理障礙、突破種種困境取得各項成就的人生歷程。
他們通過自我的生命書寫,從自我情緒的抒敘開始轉向內心,敘述個體如何戰勝自我的生存倫理思想,提出如何克服生命障礙獲取精神自由的生命訴求,表達個體的生命世界。他們用生命的親歷指出,身體的殘疾只是屬于生命中的一種障礙,首先要克服的并不是身體的殘疾,而是心理的障礙。他們用殘疾身體的非凡經歷證明并探索生命遭遇障礙時也可以獲得自由的可能性。殘疾人傳主用自己的創作行為證明殘障的生命狀態也可以被突破,也可以獲得精神上的自由。因此,自強不息的傳統人格精神也成了他們自傳作品中的核心內容。
四、生命的思考與身份認同
埃里克森認為,身份是個體處于社會環境中的一種內在心理過程,更強調個體生命的自覺成長。身份不是某種深藏于個人內心的東西,而處于個人與社會的交互之間[11]。現代意義上的“身份”概念是在社會歷史文化的關系網絡中被建構并認同的。作為個人傳記的核心,傳主的身份就是在文本中建構并確立主體的形象,在歷史主體轉變為文本主體的過程中厘定自我的生命印跡,而這一印跡與書寫者身份息息相關[12]。身份意識貫穿在自傳寫作之中,是自傳者在身份引導下進行的自我塑造,這一過程也正是他構筑自己身份的過程,是自我認識、自我表達與自我認定的循環。自傳是自我意識的結果,是自傳者實現自我認同和自我解釋的方式,帶有鮮明的主體性,其中關鍵之處就是自傳者對自我身份的認同,這決定著自傳的品格與具體樣式[13]。
殘疾人對自我的書寫首先指向的是殘疾人對殘疾本身的理解,成為殘疾的再現形式。殘疾身份無須借助專業機構的認可,也無須獲得其他主體的認同,殘疾人對自我生命故事的書寫,也是在推動殘障群體從“自在狀態”向“自為狀態”轉化。在長久以來對殘疾人的書寫和研究中,殘疾人多以他者的身份呈現。他們一向被視為有待介入的對象。在醫療模式中,他們是亟待醫治的“病人”;在社會幫扶體系中,他們是需要救助的“困難戶”;在教育體系中,他們是需要特殊教育的“個案”;在家庭環境里,他們還是一個“被監護人”。他者的身份讓殘疾人一直處于“被詮釋”狀態。當殘疾人作為生命多樣性存在的個體時,他們自身有資格和權利去自我詮釋,從自我生命出發,敘述自身的殘疾經驗,再現殘疾的狀態。自我的殘疾書寫給了殘疾人充分的主體地位,以此獲得把握自我生活的權力和自由。同時,殘疾人的自我書寫是基于他們自身的殘障與社會接觸的經驗和體悟,這種敘述又構成了社會大眾獲取殘疾認知的重要知識來源。
在殘疾人的自傳寫作中,傳主是帶著“殘疾”這一獨特的身份意識進行創作的。殘疾人自我書寫也是對殘疾身份的自我公開,傳主總是從殘疾的身份出發再現自我。這個過程,不僅僅是讓讀者接受,更是自我身份的認同過程。不同于其他自傳作家的身份確認,殘疾人傳主對自我身份認同是從認識自己身體的那一刻開始的。作為殘疾人,他們對身體有著比健全人更為痛徹的體驗。由于其自身的障礙限制和個體遭遇的特殊性,創作不僅是他們由生理殘缺而導致精神痛苦的外在宣泄,也是他們從自我身體經驗出發的一條發聲途徑。這樣的寫作打開了殘疾人發現日常生命狀態與個人生活經驗的大門,提供了書寫個體生命經驗的新方式。在他們的創作中,殘疾不再是一種隱喻,不再是某種社會、文化強加到他們身上并且要努力擺脫的命運,而是對殘疾本真狀態的寫實。通過對自我身體和心理的現實書寫再現殘疾人的生存境遇,進而思考生命存在的意義,他們的寫作過程也是對個體經驗進行敘事重構記憶和自我精神療愈,是在身體和精神的合一中完成對自我的探尋。如:王慶九的《龍潭九歌》、阮海彪的《死是容易的》《欲是不滅的》、廖智的《活著,像光和鹽一樣》《感謝生命的美意》,等等。
盡管殘疾人傳記作品數量并不多,且大多數作品并不具備較高的文學性,但作為特殊群體,殘疾人通過傳記的紀實性和歷史性的書寫,極大地豐富了傳記文學的多樣性。縱觀殘疾人傳記作品的敘述主題,從中也可以清晰地看到時代發展的烙印,在很大程度上也真實反映并再現了殘疾人的生存體驗和文化心理。由此可知,殘疾人在面對殘疾和自我的關系上,在面對殘障與生命存在時,從過于突出殘疾標識,突出疾病與痛苦的制約,慢慢轉化到接受和平衡殘障帶來的生命體驗和改變。他們從排斥身體的殘障到接受和認同殘障,從外在制約轉向內部提升,從對痛苦的表達轉向對生命的思考。從殘疾人傳記作品中可以看到不同時代展現出來的殘疾人自我書寫的主題,看到其所具有的獨特視域。殘疾人創作者在自我生命殘缺狀態里穿行時,在社會歷史文化的關系網絡中,不斷建構并認同自我的殘疾人身份。他們在個人歷史主體轉變為文本主體所進行的書寫過程中,厘定自我的生命印記,在傳記的文學化想象中被建構并得以確立。在這個過程中,殘疾人創作者總會關注個人與社會交互之間的關系,從而尋求一種合乎主流意識形態的社會身份認同,以確立自我存在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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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rrative Themes of Contemporary Biographies of Persons With Disabilities
SUN Hui1? SUN Xiaoman2
(1.Journal Editorial Department, 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 of Special Education? Nanjing? 210038;
2.Lianshui Special Education School? Lianshui? Jiangsu? 223400)
Abstract:The particularity of the author group makes this part of the work as a special type of writing which has a specific inherent property.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the economy and society, the social status and education level of persons with disabilities have been developing and changing. In the creation of biographies, authors with disabilities continue to emerge. Most of them start from themselves, write about their living situation, life emotion and identity in the way of autobiography, and express the aesthetic implications of disability narration. Combing through these biographies, it could find that in the process of their development, they have already presented a clear theme vein, which is mainly manifested as the heroic dedication and struggle of the creative subject, the tolerance and confrontation of pain, the expression of life and inspirational efforts, the thinking of life and identity.
Key words:biography of persons with disabilities; themes; suffering; expression of life; identity
(責任編輯? 張彩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