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爽爽,李 靜
(河海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南京 211100)
目前,中國60 歲及以上老年人超2.6 億人,其中農村老年人1.3 億人,農村老齡化水平達22.5%,預測到2028 年,中國農村老年人口比重將突破30%,高于城市老年人口的比重[1]。與英國、美國、日本等發達國家率先進入老齡化社會不同,中國人口老齡化伴隨“未富先老”“未備先老”,給家庭養老和社會養老帶來嚴峻挑戰。然而農村家庭“多子多福”傳統觀念隨著計劃生育政策和生育觀念轉變銷聲匿跡,2030 年中國家庭人口規模將降至 2.61[2],傳統家庭養老功能式微。2018 年,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鄉村振興戰略規劃(2018—2022 年)》強調要不斷提升農村養老服務能力,加強農村社會保障體系建設,建立以居家為基礎、社區為依托、機構為補充的多層次農村養老服務體系[3]。農村“時間銀行”互助養老作為“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重要制度安排付諸實踐。
“時間銀行”最早由日本旭子水島女士提出,并經由美國卡恩教授實踐推廣。卡恩教授倡導無差別的服務,彰顯志愿、愛心與奉獻。20 世紀末,“時間銀行”養老服務模式傳入中國并進行本土化改造,一種有別于傳統志愿服務的養老模式在全國推廣。實踐證明,“時間銀行”在農村具有極大發展潛力,其作為一種“抱團取暖”能夠調動農村老年人“自我養老”積極性,排遣因年老帶來的孤寂感和無用感,實現“老有所為”,增強老年生活安全感。同時,“時間銀行”將服務人群擴展至年輕群體,鼓勵青年人積極參與志愿服務,形成全社會、全生命周期、全領域的志愿共同體,在社會營造愛心奉獻的良好氛圍。為此,本研究基于哈貝馬斯交往共同體理論,探究農村“時間銀行”互助養老的生發原理、獨特優勢與藩籬,以實現鄉村振興背景下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及推動農村養老服務健康發展。
哈貝馬斯認為共同體是指特定社會主體通過特定互動行為結成的穩定社會關系的總體[4]。在價值視域里,共同體是指“擁有共同的歷史傳統、文化背景或共同信仰、價值目標、規范體系,關系穩定而持久的社會群體”[5]。這與哈貝馬斯的共同體觀念不謀而合。本研究的交往共同體是以生活世界為背景和前提,交往共同體不能脫離生活世界而獨立存在。其中,生活世界由文化、社會和個性三部分組成(圖1)。文化、社會和個性為交往共同體的形成提供前提條件。首先,共有的文化傳統既為交往共同體提供總體意義源泉,又為其單個成員提供行動背景和內涵。傳統的儒家文化通過歷史長焦鏡的沉淀歷久彌新,“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之價值意蘊深刻影響人們行為選擇。其二,共同遵守的社會規范為共同體提供必要的行動邊界和意義邊界。這種規范又分為道德和法律,它們為生活世界確定秩序。在生活世界中,這些道德和法律為交往主體確定共同的視野和邊界,在一定程度上不用質疑和批判就可以理解對方。其三,生活世界的個體是共同體最基本的要素,對其個性的承認與尊重構成交往共同體形成的前提。農村“時間銀行”養老模式將老年人和志愿者組成養老共同體,在彰顯傳統互助文化和倫理文化的基礎上,承認老年人的社會價值,充分開發老年人人力資源,培育社區社會資本,可極大地促進農村互助養老服務發展。

圖1 生活世界中的交往共同體邏輯機理
中國自古以來提倡“孝文化”,孝敬父母,尊重長輩是中華民族傳統美德,家庭養老是中國主要養老模式。由于儒家文化對孝的強調,贍養老人已經內化于心、外化于行,成為約束人們的內在責任和自主意識,是其人格的一部分。同時,農村有優先城市發展“時間銀行”的根基。一方面,在農村人們祖祖輩輩生活在一起,彼此信任,農忙時節互幫互助,閑暇時間聊天解悶,人際關系非常緊密,積攢了大量社會資本;另一方面,中國人普遍重“面子”,講誠信,害怕因不好的名聲遭遇鄰里鄉親詰難,使得農村“時間銀行”信度和效度大大提升。
在中國廣大農村地區,農業生產遵循自然規律,具有季節性和周期性。農閑時間遠多于農忙時間,農村勞動力閑暇時間較為充足,將這部分人的閑暇時間集中起來納入農村“時間銀行”以為老年人提供養老服務具有可行性。同時,家戶土地經營規模較為狹小,種植結構單一[6],在農業生產上所付出的勞動時間較少、勞動強度較低。近年來,伴隨城市化進程不斷推進,農村掀起土地承包浪潮,村民通過租賃土地收取相應租金,既解決農民“靠天吃飯”的風險又解放了勞動力。由之,很多村民由于上了年紀以及照顧孫輩留在農村,這一部分人有大量時間可以參與農村“時間銀行”養老服務,既能夠為自己積攢年老時所需服務時間、緩解孤獨感,又能夠為自己贏得“好名聲”,得到社會承認和大家尊重。
農村“時間銀行”互助養老是將親屬、鄰里互助社會化,吸納低齡、健康老人為高齡、獨居、失能老人提供養老服務[7],并擴展至中青年群體,主要依托農村社區為實現場域。這種低償甚至無償的互助方式一定程度上能夠緩解養老壓力,然而在實際運行中存在諸多問題。一是這種勞動成果延期支付方式,帶有明顯的信用產品性質[8],養老服務儲存的時間往往十幾年甚至幾十年后支取,由于缺乏制度保障,加之人口老齡化加劇,未來支取時間遠多于存儲時間。二是中國早期很多“時間銀行”試點由于領導班子換屆、賬本丟失、資金鏈斷裂等難以為繼,使得社會對“時間銀行”信任度堪憂。現在存儲的時間,未來能否兌換服務還未可知。三是在服務過程中老人可能會遇到摔倒、突發疾病、服務糾紛等風險,作為風險規避者,農村“時間銀行”互助養老服務提供者出于自身安全和利益考慮,也會減少甚至不愿參與“時間銀行”助老活動。基于以上問題,農村“時間銀行”互助養老難以擴大規模,服務提供者和服務需求者缺乏交往時間和空間,交往行動所必須的“生活世界”因信任問題而被侵蝕。
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中國傳統“互助倫理”和“孝文化”道德標準被經濟理性侵蝕[9]。加之維系傳統關系的公共力量被削弱,人們彼此疏離,傳統“熟人社會”被解構,單純依靠家庭的養老模式難以為繼。“時間銀行”互助養老以時間為計量標準,對于服務類型、勞動強度、技術含量等并未進行有效區分,出于理性“經濟人”考量,多數“時間銀行”服務提供者傾向于為老人提供助餐、打掃衛生、清洗衣物等簡單勞動,而對于喂食、助浴、失禁護理、安寧療護等專業性強、勞動強度大的服務項目避之不及。可見,由于“時間貨幣”缺乏統一規范的計量標準,使得工具理性湮沒價值理性。加之農村“時間銀行”養老服務提供者多為當地低齡、健康老人,為高齡、失能老人提供服務也僅停留在生活照料層面。究其根本是農村“時間銀行”服務提供者專業技能較低,老年人養老服務供需不匹配。再加之農村“時間銀行”多由社區組織,其本身專業技能不足,對老年志愿者養老業務培訓不夠,使得“時間銀行”服務提供者難以定期接受專業化技能培訓,對于難度大、專業性強、技巧高的服務內容難以勝任,而僅能提供生活照料層面的服務和簡單的日常護理服務。因此,農村“時間銀行”服務提供者均傾向輕松簡單的服務項目,不利于“時間銀行”持續穩定發展。
社會認知度不高是桎梏農村“時間銀行”養老服務發展的關鍵。“時間銀行”養老服務作為志愿服務范疇[10],需要社會組織多措并舉提高社會知曉度。然而在很多農村“時間銀行”養老服務推行地區,大部分人對此并不了解。目前參與農村“時間銀行”養老服務的志愿者多為低齡、健康老人,社會力量參與不足。相較大城市而言,農村“時間銀行”養老服務發展相對緩慢,社會認知度更低。對于大部分農村地區,尤其是偏遠落后地區,“時間銀行”知曉度知之甚少。同時,作為新生事物,在社會層面“時間銀行”尚處于認知階段[11],由于缺乏交往有效性,人們對“時間銀行”互助養老模式存在認知偏差,很多人將“時間銀行”理解為社區居民之間的互幫互助、是一種固定的“一對一”服務交換,而這些認知偏差直接降低“時間銀行”對公眾的吸引力。同時,在農村“時間銀行”互助實踐中,志愿服務時長的換算標準、兌換機制等缺乏規范文件指導,隨意性和無序性較強,嚴重影響“時間銀行”參與者的熱情和服務質量[10]。多數人對“時間銀行”概念、性質、作用、意義并不了解,“時間銀行”作為互助養老模式效果甚微。盡管民政部門出臺相應養老服務“時間銀行”項目工作指引以及具體實施細則,但這些文件對管理者、服務提供者和服務對象之間的權利義務依舊缺乏明確界定,影響規范執行效果[12]。良好的政策環境是實現“時間銀行”養老服務有序發展的根本[13],“時間銀行”缺乏規范、統一的法律政策文本,信任問題成為阻礙“時間銀行”發展的關鍵,基于通存通兌、持續性、意外事故等的處理,成為阻礙“時間銀行”供需雙方交往有效性的藩籬。
從社會學視角看,社會弱者是一個在社會性資源分配上具有經濟利益的貧困性、生活質量的低層次性和心理承受能力的脆弱性的特殊社會群體[14]。老年人是弱勢群體成為社會主流觀念。然而“時間銀行”打破這一固有觀念,凸顯老年人老有所為、老有所樂,老年人通過參與“時間銀行”積攢將來被服務時間,是一種自我主動養老的積極舉措。老年人將互助服務量化存儲,在彰顯志愿愛心奉獻的同時也是對勞動價值的認可。因此,一是“時間銀行”要彰顯老年人主體意識,鼓勵老年人積極老化,轉變“老而無用”傳統觀念,在增權理論及延續理論視域下,激發老年人自身潛能,使其利用自身資源參與農村“時間銀行”互助養老服務,提升自養能力以滿足自身養老需求。二是明確“時間銀行”志愿者“身份福利”。要充分肯定老年人自養能力,以平等、尊重的態度對待老年志愿者。可以每年定期評選優秀“時間銀行”老年志愿者并給予適當的物質和精神獎勵,如積分兌換商品、積分兌換景區門票等,以此提升農村“時間銀行”志愿者參與熱情,保障“時間銀行”持續運營。
哈貝馬斯所論及的生活世界由文化、社會和個性三部分組成。傳統互助文化是農村發展時間銀行的根基,因此,“時間銀行”要結合傳統互助思想和“孝文化”,利用社區地緣平臺,強化鄰里互惠,鼓勵老年人自發參與互助養老服務,提升“時間銀行”各主體間的有效交往。
社會由道德和法律組成,在哈貝馬斯看來,道德只有在一定類型的社會中才能夠得到應用和實現,道德規范和法律規范相互補充,從而使道德轉變為一種現實的制度[15]。農村“時間銀行”在實質上屬于志愿范疇,然而單純依靠民間組織自發力量顯然不足以彌補養老需求,“時間銀行”健康發展需要政府政策引領。首先,加大頂層設計,出臺正式文件推動農村“時間銀行”發展,逐步建立區—市—省—國家層面梯級“時間銀行”管理系統,解決“時間銀行”志愿者的后顧之憂。其次,在老齡工作委員會下設農村“時間銀行”獨立部門,專門負責全國農村“時間銀行”政策實施、資金扶持、監督管理等,保障“時間銀行”持續運營。最后,在法律層面上加強對“時間銀行”志愿者的保障。“時間銀行”是具有公益志愿性質的養老服務,為其提供相應法律保護符合志愿服務相關要求。如南京市“時間銀行”為志愿者購買“上門責任險”,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減輕志愿者的風險,從而提高志愿服務積極性。
對農村老年人個性的承認與尊重一方面體現在對老年人社會價值的認可,另一方面則是滿足老年人多樣化養老需求。首先,“老有所為”是農村發展“時間銀行”的精神內核,農村低齡健康老人是“時間銀行”的供給主體。其次,伴隨醫療技術進步以及身體素質增強,大量低齡老人在退休年紀身體健康并有強烈的繼續服務社會的意愿,老年人在長期職業生涯中積累了豐富的人生閱歷和技能,而“時間銀行”為老人提供了“積極老化”的平臺。同時,老年人在一起生活了大半輩子,彼此之間感情較為深厚,出于信任、互惠、親近促使低齡老人能夠并且愿意為社區內失能、失智、高齡老人等提供生活幫助。最后,對老年人個性的尊重需要承認其社會價值,老年人辛苦了大半輩子,在年老后有獲得國家、社會、家庭養老的權力。滿足老年人多層次養老需求符合社會發展的客觀規律,農村老年人作為社會特殊群體,在滿足衣食住行等基本生活需求的同時[16],由于身體機能漸衰,老年人對醫療護理等方面的需求隨年齡增長而不斷凸顯。因此,“時間銀行”要在滿足老年人日常休閑娛樂的同時幫助其實現多樣化的養老需求。
在廣大農村地區,基于親緣、地緣基礎上的鄰里關系是現代農村人際關系的重要組成部分。鄰里關系能夠鏈接家庭生活和社會生活,補充農村社會資本,培育社區共同體意識。然而伴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以及“打工潮”的快速推進,人們彼此間聯系逐漸松散、鄰里關系日漸淡漠。因此,要充分發揮“時間銀行”互助養老平臺作用,通過老年人社會交換積累社區資本,加強老年人及家庭的社區歸屬感和認同感,形成社區互助網絡,培育社區共同體意識[17]。
家庭結構核心化,促使傳統家庭養老功能式微[18]。而農村“時間銀行”互助養老作為代內互助與代際互助相結合的互助模式,易于獲得農村老年人及家庭的信任。因此,一方面“時間銀行”必須大力弘揚傳統尊老敬老孝老文化、強化互幫互助美德、充分挖掘老年人力資源,在倡導價值理性的基礎上滿足農村老年人的養老需求,實現互助養老。另一方面要充分肯定老年人的社會價值,鼓勵老年人“自我養老”“積極養老”“在地養老”,鼓勵時間充裕、身體健康的老年人積攢養老時間的同時幫助他人,體現社會價值。
養老企業具有逐利性,大多數養老企業主要在城鎮開展養老服務,容易造成養老市場城鄉區域供給失衡。因此,農村“時間銀行”養老模式要立足公益價值目標,擺脫養老市場“利益本位”的束縛[19],以志愿互助為原則開展各項養老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