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霞 翟江
摘? 要:疫情的全球傳播與持續影響,凸顯了疫病電影的當下價值。通過對疫病的恐懼、疫病癥狀以及疫病防治的表達,中美合拍電影《面紗》構建起了獨特的疫病電影話語。該影片通過中國性的人物形象、中國地方影像塑造疫病之中的中國態度,展現了疫病之中中國形象。作為疫病電影,《面紗》將疫病與共同體意識、民族覺醒、科學理性精神聯系在一起,為我們探討當下和未來的疫情電影提供諸多啟示。
關鍵詞:面紗;疫病表達;中國形象;后疫情時代
基金項目:本文系中央高?;究蒲袠I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中的‘人民性研究”(2020TS031)階段性研究成果。
新冠疫情的爆發與全球蔓延,凸顯了疫病的時代話語的影響與意義。電影一直有疫病的表達傳統,并且每次的疫病影像表達,往往能夠展現國家、社會、時代及人類生存的諸多方面問題和進步。中美合拍電影《面紗》(約翰·卡蘭,2006)由索默斯特·毛姆的小說《彩色的面紗》改編而成。在電影化的過程中,導演對原著的敘事角度、人物塑造及最終結局都進行了創造性的中國化改編和中國性塑造。影片運用鏡頭語言敘述了霍亂疫病語境下中國偏遠小鎮湄潭府的普通民眾們的生存狀態,表現了政府在抗擊疫病時采取的種種措施,表達了疫情帶來的深重災難和深遠影響?!睹婕啞凡粌H是一種疫病的影像表達,還建構了中國對疫病防控的態度,展現了中國的國家形象。在建構疫病表達的時代語境的同時,《面紗》還將霍亂這種疫病從一種生理上的疾病提升為一種時代與人類的命運關聯。這是疫病電影對國家、時代及人類如何偉大的塑造和表現。這種偉大的塑造和表現即是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中所說的:“疾病常常被描繪為對社會的入侵,而減少已患之疾病所帶來的死亡威脅的種種努力則被稱作戰斗、抗爭和戰爭。”[1]按桑塔格所言,在當下的后疫情時代,《面紗》正是具有著以霍亂作為疫病的中國化表達價值,折射出中國大地上萌生的共同體意識及民族意識,以及中國人民對科學理性的追尋,這對當代電影如何表現當下人類社會現實具有深遠意義。
一、中國大地上的疫病表達
作為一部中美聯合拍攝的電影,《面紗》是基于索默斯特·毛姆的小說《彩色的面紗》的文本原型改編而來,對毛姆原著的疫情表達,卻表現得更為中國化[2]。毛姆原著中,疫病表達背景之地是在上海一個稱為“湄潭府”的小鎮。而電影中,疫病的發生地雖然還是稱為“湄潭府”的小鎮,但它所處的省份換成了偏遠的貴州省境內。該地周圍高山環繞、河流眾多,交通閉塞。從當地人的服飾和居所來看,經濟顯然比較落后。瓦爾特跟凱蒂從上海輾轉二十多天到達這個鎮子之時,凱蒂不停地扇動著手中的扇子,這一方面是由于內心的焦慮,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當時正處于夏季,天氣燥熱。瓦爾特汗濕的衣衫也能說明當時所處的季節。這一系列看似與疫病毫無關聯的鏡頭,實際上是用蒙太奇的手法暗示了疫病所產生的自然原因是高溫季節和濕熱環境。正是在這種蒙太奇的鏡頭畫面展現中,“觀眾早就猜到,在他們面前一掠而過的一系列畫面一定含有一個預定的目的和意義,就因為這個原因,蒙太奇才能使各個孤立的鏡頭充分表露它們的全部含義。”[3]電影中發生在中國大地上的疫病也正好是從他們到達的這個夏天開始的。此外,電影的全知視角敘事,對霍亂的發生及其帶來的影響有著更為深入全面的刻畫??傮w而言,電影《面紗》對疫病的表達可以概括為對霍亂的恐懼、霍亂的癥狀及死狀描述、霍亂的防治手段等三個方面。
首先,對霍亂的恐懼。因為電影發生的年代被設置在了霍亂已經在全球范圍內大規模流行過六次的1925年,當時的人們已經領略過霍亂可怖的傳染性和致命性,所以他們對霍亂的恐懼就不難理解了。凱蒂和瓦爾特一進入湄潭府,就遇到了喪葬的隊伍——一群當地農民面無表情地抬著一副尚未上漆的新木棺材沉默地經過他們,走向遠處的墳塋。對霍亂帶來的死亡已經麻木的當地居民,與坐在轎子上面色驚懼不已的凱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對于凱蒂和湄潭府的居民來說,霍亂的空間傳染性已經讓位于道德傳染性。影片用人們談病色變的神態,以及在夜幕降臨時聽著窗外病人的哀號無法入眠的凱蒂來完成對這種道德傳染性的強化。不直接表現疾病的癥狀,而將其刻畫為一個會引起人內心擔憂、焦慮和恐懼的“惡魔”,這種表現手法增強了該疫病在影片中的存在感,并不可避免地對并未染病的主人公施加了情緒影響。這種情緒在凱蒂在韋丁頓家門口目睹了因為霍亂而橫死的老者的尸體后攀上了頂峰——因為這預示著,疫情的魔爪儼然已經撕破了生活區和隔離區的屏障,開始悄然蔓延。
除了凱蒂以外,其他人對疫情也是避之不及。凱蒂和瓦爾特一搬入前任醫生華生一家,就將他們留下的床單被褥全部燒毀,而瓦爾特在進入湄潭府之前,就已經給自己注射了疫苗。在目睹韋丁頓門口染病的尸體時,士兵宋青的第一反應是讓凱蒂不要觸碰尸體,并在凱蒂和韋丁頓離開后迅速地關閉了大門,似乎這樣就可以阻隔病毒的侵擾。在回到居所后,女仆德明便開始燒香拜天,因為她的丈夫和三個孩子都死于霍亂。后來孤兒院中的修女也提到,因為霍亂她們已經失去了好幾位修女。在時長超過一個半小時的電影中,霍亂幾乎成為了恐怖、致命和焦懼的對等物,它擁有極其可怕的能量,這些能量最終將對湄潭府的自然秩序和社會秩序產生破壞。
其次,霍亂的癥狀及死狀。蘇珊·桑塔格在《作為隱喻的疾病》一文中,將疾病分為兩類,一種是“靈魂病”,發作時頗具美感,死亡時頗為從容。比如結核病,“一百多年來,人們一直樂于用結核病來賦予死亡以意義——它被認為是一種有啟迪作用的、優雅的病?!倍c之相反的則是“身體病”,這種疾病發作時苦不堪言,死狀也慘不忍睹,比如各種各樣的癌癥。影片中展現的霍亂顯然是屬于“身體病”的范疇——湄潭府擁擠狹小的病房中充滿了形銷骨立的病人,他們面色發黑、雙頰凹陷,有些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有些還在不住地發出痛苦的呻吟。病房里彌漫的氣味讓身為醫生的瓦爾特都忍不住嘔吐。
影片也借瓦爾特的口道出了霍亂的病理特征:“前36個小時,體內所有水分消耗殆盡,因此霍亂的病人其實是死于嚴重脫水,病人非常痛苦,死得很快。”這與鏡頭下病房患者的表現是相符的,他們或抱著鐵桶瘋狂嘔吐、或在病床上留下米泔狀的排泄物,而已經死亡的患者無一例外都是瘦骨嶙峋、渾身臟污。這種對疫病發作狀態的直觀描寫,為影片帶來了極強的視覺沖擊力,也更加突出了霍亂帶來的駭人、痛楚的死法。與這些病人相比,同樣染病的瓦爾特的死倒顯得平靜、體面很多。在瓦爾特身上,影片只突出表現了染上霍亂之后死亡的速度之快。這與影片對瓦爾特這一角色的浪漫化改編息息相關。
最后,霍亂的防治手段。任何一種疫病應該都會經歷蟄伏期、發展期、高峰期和平息期這四個階段。影片一開始,瓦爾特面對的就是已經進入疫病發展高峰期的湄潭府。在瓦爾特進入小鎮之前,這里的政府對治理霍亂的基本手段是“防治”而不是“溯源”。鎮上的醫院在盡力收治患病的人,并且對已經死亡的人進行掩埋;從流行病學的角度看,隔離是一種有效的防疫手段,街道上嬉戲的兒童及河邊洗衣服的婦女說明了,生活區和隔離區有著明確的界限[4]。
然而這樣的策略顯然治標不治本。這跟普通民眾不具備疫情防范知識具有一定關聯——村民直接從井里汲取生水、病患的病床旁還有沒有染病的兒童、瓦爾特家的女仆端上未經烹飪的生菜,在這種情形下,湄潭府的疫情一直沒有得到緩解。因此,兼具細菌學家和臨床醫生雙重身份的瓦爾特在救治病人的同時,也在追查疫情的來源,先是確認是鎮上的水井遭到了污染,進而追查到是掩埋病人的墳地污染了下游的河水。在發現這一點后,瓦爾特迅速聯合余團長向當地督軍求助,一方面張貼布告,要求人們不得在家中停放尸體;另一方面利用督軍的兵力給河水改道,并建水車來凈化水源。在這一系列行動下,疫情很快就得到了遏制。
綜上所述,《面紗》當中對霍亂的書寫,并沒有停留在簡單地展現霍亂的癥狀及死狀這一層面,而是用幾個鏡頭點出了疫情爆發的社會、文化背景,并充分地運用了蒙太奇的手法,將色調昏暗的病房、形狀可怖的病人與凱蒂細微的神態和動作變化放在一起,來暗示霍亂這種疾病在湄潭府這個地方產生的恐怖效力。瓦爾特和當地政府進行疫情防治工作時的艱難,也讓這種效力大大提升。這種疫病書寫的處理方法顯然是電影所特有的,影片讓湄潭府作為一個空間角色來參與敘事,借助環境、人物、表情、行動等具體的要素來建構疫病語境,在這一過程中,人物就已經與這種語境融為一體,該語境最終也在影響著人物的表達和行為方式。
二、疫病中的中國形象
中美合作的電影《面紗》之所以有如此厚重的中國化表達,一定程度上得益于原著作者毛姆的中國游歷。據毛姆自述,他在寫作《彩色的面紗》之前,曾與秘書在中國游歷了四個月的時間,甚至拜訪過辜鴻銘先生。結束中國之行后,他接連創作了好幾部和中國有關的作品。作為由小說《彩色的面紗》改編而來的電影,《面紗》既秉承了毛姆對中國形象的認識與思考,又對其中的中國形象做出了創造性的改編[5]。大體上講,電影對疫病語境中中國形象的塑造主要集中于中國性的人物形象、中國地方影像及疫病之中的中國態度三個方面。
(一)中國性的人物形象?!睹婕啞芬悦返脑鳛樗{本,是中國首個由中外合資的影視公司籌拍、中美合作并全程在中國拍攝的電影,主演愛德華·諾頓為了拍攝這部電影更是足足準備了六年并學習了中文。電影中人物形象的中國性,并不單指民族身份這一層面,也指人物的心理認同層面。在對中國性的人物形象進行群像式書寫時,導演采用了全知視角,充分展現了疫病語境下中國人物的千姿百態。
影片弱化了毛姆在小說中表現出的西方文明充滿優越性的、高高在上的眼光,對中國普通民眾的書寫顯得較為客觀。這與“歷史和政治因素對于文學中的異國形象的形成起著不可低估的作用”[6]脫不開干系。由于湄潭府偏遠不發達、民智未開,再加之當時正處于中國被帝國主義侵略、軍閥混戰的階段,因此對于瓦爾特和凱蒂這兩個“洋鬼子”的到來,當地人表現得非常排斥。導演并沒有避諱去展示當時民眾的愚昧、迷信——他們將感染霍亂死亡的尸體停放在家中,認為瓦爾特遷走墳地的舉措會影響當地的風水,面對疫情不是探本溯源進行防治而是燒香拜佛……當地民眾對待外國醫生的陰郁態度以及日漸激烈的民族矛盾,都成為瓦爾特防治疫情的極大阻礙。值得注意的是,導演對這些看似缺乏理性、封建迷信的中國群眾的刻畫,意不在于指責與否定,而在于反思,進而激起觀影者的同情——民眾的愚昧與國家的落后是與當時內憂外患的歷史境遇息息相關的?;魜y疫病下的湄潭府經濟落后、醫療衛生條件差,自私自利督軍坐視不管,湄潭府百姓生活在多重折磨之下苦難深重。他們的生存狀況也是當時普通民眾的生活縮影。
除了對普通民眾的描寫外,影片還對兩位中國男性角色進行了著重刻畫。首先是夏雨扮演的中國醫生。這一中國形象在影片中鏡頭不多,也并沒有交代姓名。但是他的出現,展現著科學理性與實踐經驗之間一種深刻的失調。瓦爾特是從發達、優越的西方來的學者和醫生,理論知識充足但缺乏實踐經驗,他親口說自己只在實驗室見過霍亂病毒,第一次進入收治霍亂病人的病房時他就忍不住嘔吐。相比之下,中國的醫生就從容很多,在治療患者的過程中展現出了醫務工作者細心、無私的一面。瓦爾特防治疫情時,他也一直從旁協助。在大多數西方話語的敘述邏輯中,東方一直是作為西方的對立面出現的,然而在影片中,西方醫生并沒有呈現出絕對的優勢,中國醫生也沒有表現出絕對的劣勢,中國醫生以豐富的實踐經驗彌補了西方醫生只掌握純理論知識的不足,兩者更多呈現出一種互補的姿態。至此,東西方之間原本就不應該存在的對立獲得緩和。其次是當地的軍官余團長。影片中的他大部分時候都沉默寡言、不茍言笑,雖然曾經到莫斯科接受教育,并且能講英語。與態度中立、富有親和力的中國醫生不同,韋丁頓一開始就交代了,余團長不喜歡外國人。在后來瓦爾特與余團長的對話中,他道出了原因:“我認為中國應該是屬于中國人的?!庇捌瑢⑦@種強烈的國家主權意識安置在作為軍人的余團長身上,不僅揭示了當時中外矛盾激化的根源,也塑造出了與尚未覺醒的普通民眾截然不同的理性角色。在疫情這個特殊語境下,余團長展現出了充滿智慧、富有人道主義的一面,他幫助瓦爾特極力游說督軍,鎮壓情緒激動的民眾,在疫情的防治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在這兩個角色的處理上,導演表現出了一定的褒揚性,以及對中國人民愛國情懷的肯定。
但是電影的書寫中,也不乏對中國形象的俯視態度[7]。影片中神秘美麗的東方公主,沉迷鴉片、衣衫半褪,作為英國人韋丁頓的附庸出現。導演或許想以此暗示鴉片戰爭對古老東方文明的侵蝕。然而在瘟疫橫行的湄潭府中塑造這樣一位中國女性形象,還是歸結于西方人固有的東方情結。在西方導演的眼中,已經被帝國主義的鴉片打開了國門的中國已經不是人們所崇敬的那個東方古國了,西方人追尋的,是像這位“滿洲公主”一樣日漸褪色的古老文明和榮耀。因此影片中的這一中國形象,只是一個被凝視的“他者”。正如薩義德在《東方學》中提到的:“他的印象無疑是正確的,特別是對一個歐洲人來說。東方幾乎是被歐洲人憑空創造出來的地方,自古以來就代表著羅曼司、異國情調、美麗的風景、難忘的回憶、非凡的經歷?!盵8]模特呂燕細長的眼睛、烏黑的頭發也是西方書寫中國女性形象時經常采用的“套話”。這種形象顯然符合西方對業已失落的東方古國的期待和想象,尤其是在湄潭府瘟疫肆虐的情況下,韋丁頓和這位滿洲公主居住的環境仍然掛滿了鳥籠、油畫,布置著熏香、留聲機;她和她的居所成為了一個被想象虛化了的審美對象,幻化為了一個遙遠神秘的東方,與凱蒂所代表的西方信仰和理想的對立[9]。身份高貴的滿洲公主變成韋丁頓的籠中鳥,這不僅是西方話語對自我優越身份的強調,還是對中國現代性的一種否定。
最后一位是“精神上的中國人”[10]——韋丁頓。導演用相當多的鏡頭展現了他身上的中國性——影片中的他在中國生活多年,完全適應了中國的生活習慣,居所也頗有東方風情?!八苍S在不知不覺中接受了中國人的觀念,認為歐洲人野蠻粗魯,生活荒唐愚蠢,只有在中國過的那種生活才能讓一個有理智的人洞悉其中的幾分真實?!盵11]然而導演對“中國性”的理解還是不夠深入,韋丁頓雖然能聽懂中文、有著東方戀人,但是他并不具備中國性的思維。電影中的他并沒有像小說中那樣用“道”去指引凱蒂思考自己與瓦爾特的關系,也沒有站在東方的立場上向凱蒂傳達一種東方的世界觀,而是以滿洲公主庇護者的形象出現。他跟滿洲公主的故事頗似西方文學中“英雄救美”的固定模式——落魄的東方公主由白人男性來拯救,白人男性始終代替她言說身世,并為她提供居所。在這一模式中,東方女性一直處于失語狀態;這無疑隱含著西方人對東方的“俯視”姿態,也是西方從19世紀就綿延至今的異域情調固定模式的展現——作為“他者”的東方,只能被言說、被描述[12]。
(二)中國地方影像表達。根據影片中的敘述,瓦爾特和凱蒂從上海出發,走了二十幾天的陸路才到達湄潭府,該地氣候相對上海更加炎熱,經濟欠發達。相較于小說中著重描寫中國的落后、臟污,電影中一開始就用幾個空鏡表現出了湄潭府周圍的群山映襯著青色的天空所發散出的那種自然、寫意的美感。湄潭府雖然經濟落后、地理環境閉塞,但在導演的處理下卻展現出一種未經開發的原始狀態——大片的農田寓意著該地尚處在農耕經濟的階段,街道雖然狹小但是卻十分干凈,四周河流眾多,因此當地人出行時經常撐船。鎮子位于山上且植被覆蓋率高,房屋多為木制結構。所以當鏡頭轉向湄潭府的自然風光時,展現出的都是一種淳樸的、未經雕琢的風貌。而瓦爾特與凱蒂一開始生活的上海,則與湄潭府完全相反。歐洲殖民者的侵入讓上海被迫卷入了資本主義商品經濟的世界,當地人的打扮和生活方式都比較現代,城市管理體系也趨于完善。湄潭府是20世紀中國一些貧困落后地區的代表,是中國古代自然經濟體系和原始生活方式的象征體現,與戰后歐洲技術文明控制下的上海形成了鮮明對立。在這兩種城市狀態的對比中,導演并沒有展現出任何的優劣評判,而是用客觀的影像語言,來引發觀影者對時代背景的思考。
(三)疫病之中的中國態度?!半娪翱梢园才磐獠糠栕屛覀兛?,或者讓我們聽到對話,以引導我們去領會某種思想。它可以顯示角色在思考,在感覺,在說話,卻不能讓我們看到他們的思想和感情。電影不是讓人思索的,它是讓人看的?!盵13]當時政府對疫情的態度在電影中并未直接描寫,而是利用鏡頭、對話側面凸顯。在具備相當的醫療知識的情況下,當時政府對待疫情的方法是“對其進行醫學干涉,將其封閉起來,并劃分出封閉的、特殊的區域,或者按照最有利的方式將其毫無遺漏地分配給各個治療中心”[14]。瓦爾特和凱蒂一進入湄潭府,就有當地的官員與之對接,并向他們解釋基本情況。這顯然是因為政府已經對疫情進行了一定的管控。在中外矛盾激化的時代背景下,能夠讓瓦爾特這樣的英國醫生進入疫區,肯定離不開當地政府背后的溝通與運作,這說明當時政府對待疫情的態度十分積極,并具備一定的防疫知識。
影片中作為當時政府代表的余團長,雖然一開始對外國科學家瓦爾特比較排斥,但還是盡力配合瓦爾特進行防疫工作,并派宋青去保護瓦爾特的妻子凱蒂,展現出了對醫者的尊重和人文關懷。在幫助瓦爾特修建水車、張貼防疫告示、掩埋死者時,當地的政府更是有著超強的執行力和行動力。在救治病人方面,當時政府更一直秉持著“尊重生命、應救盡救”的原則。在專業的醫生來到湄潭府之前,當地政府不僅劃分了生活區和隔離區,修建了收治病人的病房,還為喪失親人的兒童提供生活保障。醫院里除了中國醫生之外,還配備了很多護士來照顧病人,醫療器械和研究設備也比較完備。因此,病房中的病人雖然難免遭受身體上的痛苦,但是病房卻被管理得井然有序。
總之,影片將一大批中國性形象放置于疫病這樣一個特殊語境中,不僅映射著當時中國人民的生存狀況,同時也與整個西方話語對20世紀中國的刻畫保持了一致性。這是一種充滿矛盾的、兩極化的書寫,既展現了中華民族尊重生命的意識,也在無意中透露出了西方對中國的集體想象和根深蒂固的俯視態度。導演讓這些中國形象在湄潭府這個封閉空間中與西方角色進行對話、博弈,在對話中去尋求價值融合的可能性,并將自己的反思熔鑄其中。
三、霍亂的疫病電影隱喻及當代啟示
疫病幾乎伴隨著社會發展的每個階段,給人類帶來了巨大的傷痛。同時,疫病也促使人類不斷反思并獲得進步。在全球化時代的今天,新冠疫情的爆發與蔓延,讓全人類在疫病面前組成了一個命運共同體。《面紗》中的疫病霍亂,不僅以疫病的影像話語展現了20世紀初中華民族面對的疫病威脅,還呈現了疫病對中國國家意識覺醒的催生,以及當時中華民族對防控疫情一直堅持的科學理性態度。
(一)疫病催生了電影的共同體意識?;魜y作為一種致死率極高的傳染病,從本質上來說就是與人類健康福祉對立的。它傷害的對象不會是某一個個體而是全體人類[15]。在電影中,雖然中國正處在中外矛盾極度激化的時期,但是仍然有一部分人,掙脫國界、種族、身份的桎梏義無反顧地奔赴疫區。在瓦爾特前往湄潭府之前,外國醫生華生及其家人就為抗擊疫情獻出了生命。法國修女們管理著疫區的孤兒院,給因為疫情而失去家人的孩子們提供了庇護所,還承擔起了教育的重任;主角瓦爾特更是利用自己細菌學家的身份,與中國醫生合作,利用西方先進的醫學技術治病救人,并嘗試普及防疫常識,從根源上遏制疫情的蔓延,最終也染病身亡。
可以預見,如果沒有這些人無私地幫助,湄潭府的霍亂很可能會蔓延到其它地區,帶來更大的災難。從這一層面來說,疫病的爆發催生了集體意識和共同體情懷。像疫情這樣突發性的公共衛生危機雖然帶來了巨大的災難,但是它也讓人類開始注意到,沒有一個國家、民族、個體是與世隔絕的孤島;疫情當前,只有群體性的反抗才能帶來生的希望[16]。瓦爾特將西方的醫學知識帶到湄潭府抗擊霍亂,余團長能夠放下成見與瓦爾特合作本身就是一種人類命運共同體意識的萌芽。
(二)疫病電影蘊含著中國國家意識覺醒的本質表達。電影《面紗》中,霍亂的爆發首先造成的就是個體生命的終結,疫情來臨時,不管是來自于西方的修女還是湄潭府的普通農民,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與其抗爭。同時,疫情的肆虐還伴隨著舊社會制度的衰落。貧窮落后帶來的霍亂和帝國主義侵略帶來的戰火都給整個國家帶來了深重的災難。湄潭府遭遇的霍亂疫病和當地落后的醫療水平是當時整個中國社會的縮影。霍亂這種疾病大規模地爆發,加速的不僅僅是肌體的衰亡和生命的流逝,也加速了舊的社會制度和國家文明的消亡。與影片前半部分出現的繁華的上海相比,破敗落后的湄潭府顯然已經走向了黃昏。
但是,帶來死亡的霍亂,也同時帶來了中國國家意識的覺醒。在這一層面上,霍亂成為了凈化人類心靈的源泉[17]。影片用很多對話和鏡頭暗示了當時中國水深火熱的處境——中國境內到處都是外國人的租界,中國工人罷工卻遭到外國軍隊的鎮壓,租界內的外國人可以隨意射殺中國人等。霍亂的侵襲,反而讓偏遠的湄潭府有了與外界交流的機會。外國醫生的到來讓他們意識到,西方不僅掌握著先進的醫療手段和科學技術,而且還在逐步用這些技術手段打開中國的國門,侵犯著中國的國家主權。這種對國家地位認知的轉變,以及新舊知識的碰撞,讓湄潭府的民眾迸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國家意識,開始思考國家前路應該通往何處,并試圖探尋解決國家問題的方法。法國修女管理的孤兒院的中的孤女拒絕受洗、中國民眾對帝國主義侵略的斗爭以及工人對外國工廠不平等待遇的反抗,都是國家民族意識覺醒的本質表達。
(三)對中國堅持科學防治疫病態度的電影表現與當代啟示?;魜y的處理和救治還隱喻著中華民族對科學理性防治疫情的追尋。面對瘟疫這種大規模集體悲劇,雖然當時中國的醫療體系并不發達,藥物治療起效甚微、預防與隔離手段也并不成熟。但是,“隨著世俗化進程的加速,瘟疫所附帶的宗教神秘色彩逐漸消退”[18],以瓦爾特、中國醫生為代表的一群人開始擺脫神鬼論的迷信思維,轉而思考疫情產生的自然、人文原因。在防治霍亂的過程中,他們開始用科學手段對當地的水源、土壤進行檢測,從而尋找疫情爆發的根源。對病例進行強制隔離的措施雖然殘酷,但是也有效地切斷了霍亂在當地的大規模傳染。雖然在普通民眾中還是存在著一些封建迷信思想,如怕影響風水而不肯將河水改道、將病死的尸體停放在家中等,政府還是運用各種宣傳、教育手段來告知民眾瘟疫產生的原因、救治途徑以及快速掩埋尸體、改道遷墳的必要性。對疫情的傳播源頭是河水污染的這一判斷,已經具備了現代醫學和科學救治的視野。雖然疫情的爆發造成了短暫的社會失序,但是在當時政府的科學防治下,湄潭府的醫療體系還在合理有效地運作。在當下新冠疫情防治依然嚴峻、迫切的現實之下,疫病《面紗》對今后中國或是世界其他國家拍攝與疫情相關的電影,都有堅持科學防疫價值觀的重要啟示作用。如2021年上映的中國首部新冠疫情電影,片中所表現出的生命至上和科學防疫的國家觀念和態度,就構成了與疫病《面紗》的互文性印證[19]。
疫病在人類發展的歷程中似乎從不缺席,即便科技的發展讓我們能夠解決以前解決不了的疑難雜癥,但是在不斷出現的新病毒、新病癥面前,由于當下認識水平的局限,人類的知識體系還是無能為力[20]?!睹婕啞返囊卟”磉_向我們呈現而出的是,即使面對致命的病毒,只要我們秉承尊重科學的精神,盡力探尋疫病的本質、積極總結反思救治經驗,發揮政府的責任意識和領導力量,就終會有戰勝疫情的那一天。
四、結語
電影《面紗》的價值不僅在于對發生在中國大地上的疫情全方位的書寫,更在于它將著眼點放在了個體、民族和國家與疫病進行不屈的對抗上,將疫情帶來的死亡和人們抗擊疫情的精神用電影特有的視聽語言表達出來。電影中出現的疫病語境下的中國形象,更是在因地理位置偏遠、疫病蔓延而導致與外部空間斷裂的湄潭府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與時代的大背景結合下,這些形象在電影中更加血肉豐滿[21]?;魜y雖然帶來了生命的消逝和財產的損失,但是它同樣催生了共同體意識和民族覺醒,讓人們用更加科學的手段去應對疫病,從而挽救更多的生命。對霍亂的恐懼和抗爭,不僅拉近了瓦爾特與凱蒂之間的距離,還折射出了真實的人性和生命的本真狀態,每個個體都在應對危機時不停地適應、成長。隨著全球化進程不斷深入,世界各國儼然已經成為休戚相關、風雨同舟的命運共同體。在新冠疫情的全球大流行下,沒有人能夠獨善其身。在如此重大的公共衛生危機面前,正確的姿態應該是相信科學、互幫互助,最后戰勝疫情。雖然《面紗》的電影拍攝于2006年,但是其在書寫霍亂這種疫病時展現出的對疫病的反思、對中國形象的刻畫以及對集體精神的推崇,至今仍然具有很強的現實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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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海霞,陜西師范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電影理論與批評。
翟江,陜西師范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博士生研究生,江蘇大學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電影理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