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守祥 陳奕汝
摘? 要:當今世界正處于科技爆炸、元宇宙來臨的年代,破除面對未知技術的非理性恐慌,重啟科學與人文的理性對話,至關重要。科幻小說《三體》以技術為尺度構建宇宙倫理,將人類未來納入宇宙存亡的想象性視野,在“硬科幻”創作中勾勒出人與技術互融共生的發展軌跡。它通過程心與維德的對抗,暗示技術理性批判的核心矛盾在于“技術”與“人文”的博弈;它以羅輯、章北海兩位主角面對末日危機的個人選擇,證明在技術時代堅守內心領地的重要性。《三體》的零度敘事和技術理性思辨,適應現代“人-代具”互融共生的現狀,與斯蒂格勒的技術理性批判形成跨文化共振,有利于提升當代民眾的科學素養,為新時代的文明啟蒙提供可能路徑。
關鍵詞:《三體》;科幻小說;技術理性批判;文明啟蒙
中國科幻小說《三體》講述人類與外星世界“三體”從發現到對抗、搏殺、合作、滅亡的興衰歷程,設想在地球位置暴露、外星文明侵入的末日世界,人類延續種族、保存記憶與歷史的可能辦法。小說《三體》以技術為尺度構建宇宙倫理,創造了“黑暗森林”“威懾博弈學”“猜疑鏈”“技術爆炸”等概念,借此影射現實世界,強調科學技術的重要性。小說家劉慈欣提出,“真正能塑造今天社會的,從最本質的層面來說還是技術”,①盡管技術可能會導致恐怖后果,但“如果因為顧忌這些后果就停止發展技術,所導致的災難將比技術造成的負面效應大得多,很可能造成整個人類社會的全面崩潰”②。劉慈欣的技術理性批判,突破了人文知識分子對前沿科學的偏見,建構起更加客觀、更順應時代的認知體系,為傳播科學理性思想、借大眾文化實現文明啟蒙提供了可能性。小說《三體》在各類受眾群體和大眾傳媒上的火爆傳播,以及與科技工作者的專業互動,也預示著“硬科幻”作品可以成為傳播前沿科學觀念、助力社會文明啟蒙的重要載體。
一、現實批判:科學精神的失落與迷信盛行的歷史
毫無疑問,科學精神和文學想象是科幻創作的兩個落腳點。談論科幻小說,離不開“科學”二字,但“科學”并非不言自明的概念。《什么是科學》一書梳理了中西方“科學”概念的發展歷史以及“科學”一詞在現代漢語中的含義,認為國人的“科學”概念源自日本,建立在百年來因技術落后而被西方欺凌、飽受屈辱的復雜民族情緒之上,與西方強調分科性、基本指代自然科學的“科學”不同。該書還指出,在中國,科學“廣義的用法,大略相當于高端知識、典范知識”。③國人對現代“科技”的推崇,使得“科學”一詞在漢語環境里被人為賦予了褒義色彩,甚至被視作是正面價值評判的標準。而“科學”的真正內核,即強調理性與思辨的科學精神,反倒被忽視了。
回顧歷史,近現代中國的科學敘事,與知識分子的啟蒙實踐和救國熱情緊密相連。新文化運動時期,“科學萬能論”就大行其道,科學被視作救世良方。胡適稱,在當時“有一個名詞在國內幾乎做到了無上尊嚴的地位;無論懂與不懂的人,無論守舊和維新的人,都不敢公然對他表示輕視或戲侮的態度。那個名詞就是‘科學”①。從1923年的“科玄論戰”中,可以窺見近代中國知識分子對待科學的矛盾態度。“科玄論戰”的核心是“科學究竟能否解決人生觀問題”,“在科學派那里,科學本身不僅成為一種自明的信仰,而且成為一種審視宇宙人生的全息視野,這種科學視野的獨斷化,導致了科學主義”②。科學主義不僅不同于科學精神,甚至還有可能變成一種“信仰”,走向科學的反面。如今,科學精神在中國多已誤入歧途,頻頻被扭曲為科學主義信仰,背后的原因值得深入反思。
在中國,傳統文化主導的情感主義阻礙了理性貫徹,模糊思維的印象主義感知方式限制了以清晰、精確、專業化為特征的科學知識的傳播,更限制了科學精神的發展。在新冠疫情下,國家層面對科學認知和精準決策的強調,與民眾易受謠言蠱惑、非理性思維盛行的現實之間的割裂就是這種矛盾的現實映射。2020年,新冠疫情席卷全球,疫情陰云下,民間謠言四起,輿論危機不斷。民眾缺乏基本科學常識,是造成割裂的重要原因。“一旦社會出現危機,人們不是會喪失基本理性,而是用一種非常理性的方式傳播荒誕無稽的想法或做派。”③謠言甚至影響了抗疫政策的推進,“抗疫戰”時常混雜著各種層次的“輿論戰”。顯然,未知災難帶來的恐慌能輕易擊潰民眾尚不牢固的理性思辨能力,這正是科學精神匱乏的表現。
可悲的是,科學精神在中國還未站穩腳跟,那種鼓吹“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和以玩世不恭態度對待一切的“后現代主義”思潮,無形中帶動形成了一股強大的“反智主義”勢力,加劇了國人對待科學精神的矛盾態度,阻礙了科學與人文的客觀互動與深度融合。在這樣的社會氛圍下,即便號稱屬于“中國科幻新浪潮”④的科幻作品,罔顧中西社會發展的“代差”、一味追隨西方新浪潮,呈現出輕科學事實和科學精神、重人文關懷和現代性反思的趨勢,甚至將科幻小說與傳統神魔小說混為一類。比如,韓松的小說《地鐵》被譽為“技術時代的聊齋志異”,王晉康的小說《蟻生》描寫喪失自由意志的“惡托邦”、揣測技術發展會使人變成非人等。這些作品將幻想凌駕于科學之上,站在人類中心主義視角“惡意”批判技術時代,對技術發展抱有非理性恐懼。由此可見,無論是在科幻創作中,還是民眾的價值判斷中,對科學的態度都需要被再審視。
在蒙昧思想和朦朧美學盛行、理性意識和科學精神備受輕視的現實下,能以客觀態度審視科學技術的文學作品顯得尤為可貴。以《三體》為代表的劉慈欣科幻創作,建立在對前沿物理理論的充分理解和尊重之上,擁有向讀者普及前沿科學知識的自覺意識,體現出“硬科幻”的氣質和科學理論“文學化”運用的特征。劉慈欣多次提到,希望其作品能夠讓更多的人關注科學技術、接受科學技術。他認為,中國文學界特別缺少科學思維和科學精神,而科學技術對于現代社會極端重要,“可以說只要離開科學技術,現代社會不出一周就會崩潰”⑤。在當代社會,技術的蓬勃發展不斷超出人類的認知范圍,大眾對現代科學技術不僅不了解、不信任,甚至常常抱有不理智的恐慌,常常認為技術只會異化人、宰制人,甚至毀滅人。劉慈欣在其科幻作品中面對技術展示出的理智審慎態度,能夠幫助讀者紓解這種恐慌感,進而可能重啟文明啟蒙。《三體》借“宇宙詩學”構建對宏大世界的想象,以三體假說為基礎構筑了小說的科幻框架,用人類“螻蟻”般的命運闡釋了通向微觀世界的途徑。通過《三體》,晦澀的前沿科學知識轉換為通俗的文學隱喻、轉喻,劉慈欣的技術理性批判便以生動、鮮活的方式向大眾敞開。
二、技術“失落”:科學概念的含混與人文關懷的漫溢
劉慈欣重視將前沿科學理論融入科幻創作中。他認為科幻的靈魂是科學,“科學之美和技術之美,構成了科幻小說的美學基礎”①。《三體》明確了基礎科學和應用技術的差異,并把科學研究成果轉化成實用技術的模式歸結為兩種,即“漸進型”與“突變型”。突變型是指“基礎理論成果被迅速轉化為實用技術,產生技術突變。最近的例子是核武器的出現”②。在小說中,技術發展到頂峰時,基礎科學定理甚至可以化繁為簡,直接成為戰爭工具。在《三體》的結尾,外星生命發射的“二向箔”將地球由三維變為二維,直接導致了地球毀滅;這是將前沿物理學領域的“弦理論”對多維世界的假說,變成科幻創作中毀滅宇宙的武器的實例。
其實,在中國人心目中“科”“技”不分。普通中國人談科學會不由自主地使用“科技”一詞,因此,他們口中的“科學”其實指的是“技術”。③科學與技術的含混,不僅是因為“科學”概念進入中國后被賦予復雜含義所致,也是現代技術的特質。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在《世界圖像的時代》一文中指出了大工業時代科學與技術的緊密聯系,“以前,一項發明要被應用必須等待技術、經濟、社會等一系列條件成熟,革新隨之而生。而如今則是革新的需求促成發明”④。法國哲學家斯蒂格勒則“從技術切入哲學”(philosophy from technology)的思想路徑⑤深化了海德格爾的“集置”觀,并受韋伯等哲學家的影響,提出“科學和技術之間的緊密聯系是當代技術的本質特征之一——它甚至改變了科學發現自身的條件”⑥。在現代,科學“發現”轉化為技術“發明”所需要的時間大大縮短,工業和經濟對于新興技術的需求,甚至反過來推動了科學的發展;“科學受經濟發展要求的支配”,⑦甚至直接服務于技術。
如果說在20世紀技術主宰/統治人的論斷還屬于哲學家形而上思辨的話,在人工智能(AI)時代特別是“元宇宙”時代,對呈現指數級發展的現代技術是否會侵蝕人類、即將替代人類的恐慌已成為大眾輿論的熱點話題,“后人類”似乎已經到來。在《技術與時間:愛比米修斯的過失》中,斯蒂格勒追溯“技術”概念從古希臘至現代社會在內涵上的變化,試圖界定“現代技術”的含義。他指出,技術發展的問題在現代不能被簡單歸入社會學、人類學等學科中,而需要被劃歸成一塊獨立的新學科。同時,技術也并非人的所有物,“海德格爾和哈貝馬斯似乎都在技術的現代性中確認了同樣的矛盾:技術從表面看是人類的力量,而實際上它似乎對它的力量(也可以是它的行為)自治,以至妨礙了人的行為,即妨礙傳播、決策和個體化”①。斯蒂格勒對現代技術的判斷脫胎于對海德格爾“構架”或曰“集置”概念的批判性反思。他們不站在人類中心論的立場上思考問題,而是認為,在大工業時代,人類與自然一樣,成為技術鏈條上可替換的部件。從人類具有的“缺陷性存在”和“代具性”兩個品質出發,斯蒂格勒精確地指出了當下人與技術的關系。自人類起源起,技術就與人類密不可分,是彌補人類“缺陷”的一環。但在現代社會,技術的發展已經超越人類,不可遏制地向前進步,而人類處于對超前技術的踉蹌“跟進”狀態中。
然而,在“中國科幻新浪潮”后,所謂的“科技奴役人類”便成為中國科幻作家的時髦。譬如陳楸帆的科幻小說《荒潮》就以“洋垃圾”入侵中國為背景,虛構出以消耗垃圾為業的海濱小鎮硅嶼,幻想電子垃圾污染環境,底層民眾迫于生存壓力與垃圾為伍、生活被摧毀的情況下,電子垃圾侵入人體造就的“變異人”給小鎮帶來的動蕩。郝景芳的小說《北京折疊》,虛構技術發展等將北京變成了一分為三的世界,在這里,技術控制了時間;三類人交替入眠與蘇醒,居住在完全不同的北京;上層民眾有時間的掌控權,享受了發達經濟和先進科技帶來的極端便利,下層人類卻只能以處理垃圾為生,自己也幾近變成垃圾被拋棄。“折疊”的北京使三類人幾無交流的可能性,下層民眾也沒機會爬入上層的世界,社會階層早已固化。簡言之,在新浪潮下,不少科幻作家表現出對技術發展侵犯人類生存領地的恐慌,并以此為基礎煞有介事地批判高速發展的“現代技術”。
劉慈欣及其科幻創作完全不同,他明白技術失控可能會毀滅人類,但“人類的最大危險是科技停止發展”。②正如法國哲學家西蒙棟所說:“文化和技術、人與機器之間的對立關系是錯誤、毫無根基的,是無知與仇視的結果。它躲在輕便的人文主義(facile humanisme)之后,遮蔽了富于人類的努力和自然的力量的現實。這一現實構成了技術客體的世界,并成為人與自然之間的中介。”③可見,哲學家關于技術理性的哲思錨定了技術的本質,而劉慈欣的科幻作品則以文學形式闡釋了現實社會中人與技術的真正關系。
在當今社會,反思人與技術關系的話題不再限于哲學家形而上的思索,技術控制人、異化人甚至將統治人的恐慌在公共話語里、民眾間不斷漫溢。與尖端技術的發展及其商業化相伴而行的,是公眾對超出認知范圍的現代技術的急速發展的莫名恐懼。《三體》中的藝術想象和思想實驗設定在人類已至生死存亡的情境,在此基礎上提出技術可能會使人類陷入危機,但也是人類獲得拯救的唯一途徑。小說探討了技術宰治人已成定局的情況下,人類應該如何自處的問題。借用對未來世界的文學想象,小說反思社會現實,觸及技術理性批判的核心,與斯蒂格勒的技術哲思構成了跨時空的共振。
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曾將一味趨利避害、計算得失、追求利害、重視效用最大化歸于“工具理性”(Instrumental rationality)的范疇,而將與純粹信仰相關的義務、尊嚴、美、宗教訓示、孝順等歸于“價值理性”(Value rationality)的范疇,借此分析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合理性”與內在邏輯。韋伯主張,通過了解現代社會的優與劣,正視真相、了解真相才能不為簡單的利弊所困擾,而是誠實地面對全部的事實,然后心懷光明地生活。小說《三體》描寫了多場技術與人性對立的情節,客觀展示出技術發展不是將人類推入生死存亡境地的主因,人性的卑劣和自私以及對人性的絕望才使人類走向了“末日”。細讀《三體》可以發現,為達目的而不惜將人工具化的行為遵循的是“工具理性”的思路,為了人文主義信仰而放棄技術發展,遵循的則是“價值理性”的思路。韋伯認為,“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是互為前提的共存,屬于同一事物的不同維度;在《三體》中,“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卻體現為兩類主角間的對抗性博弈,體現了“技術至上”與“人性至上”的立場沖突。
三、核心沖突:人文主義的愚善與技術理性的冷酷
小說家劉慈欣并不視科學為信仰,更未陷入科學主義的泥淖,相反,像馬克斯·韋伯一樣,他捕捉到了技術與人文之間相生相克的復雜關系。劉慈欣的科幻隨筆集《最糟的宇宙,最好的地球》以時間為線索,系統展示了其科幻觀念的變化過程。在創作之初,他熱衷于使技術詩意化,在“科學”與“文學”二者中傾向于科學,其短篇小說《微觀盡頭》體現了這一傾向——故事想象了人類攻破宇宙中最小的粒子“夸克”后,整個宇宙將變為“負片”,世界顛倒了。劉慈欣承認,“這種技術內核形的小說,除了技術內核什么都沒有”,①卻是他那時的興趣所在。之后的小說《三體》,內涵更加復雜,思想更為成熟。《三體》以前沿科學為骨架搭建科幻想象,但被詩意化了的技術不再是救贖。小說描寫了技術在外表和形式上的美感,這種“美”能讓人產生驚異感與崇高感,但無法掩飾技術內核的殘暴:三體人以外表光滑無缺,極具造型美的“水滴”為武器,輕而易舉攻破人類在宇宙中鑄造的防線;高級文明中的“彈星者”僅靠薄如蟬翼的“二向箔”,就毀滅了整個太陽系。很明顯,在《三體》里,技術的“詩意”中帶著殘忍。
有學者指出,《三體》以黑暗森林法則為基礎構建的宇宙社會學邏輯,是“霍布斯政治哲學的宇宙版本”②——宇宙資源有限,各類文明都有擴張的需求,生存是唯一定理。小說《三體》將太陽系“二維化”,直接導致整個人類文明覆滅的“彈星者”的母星,為了生存也將自己“二維化”,在叢林法則面前,宇宙霸主也無法幸免。“在意義之塔上,生存高于一切,在生存面前,宇宙中的一切低熵體都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③劉慈欣認為,最高級的科幻應該將目光聚焦于宇宙規律,“沒有比幻想宇宙規律本身更純粹的科學幻想了”④。在《三體》中,他將人類推至生死一線的極端境地,再思考“怎么辦”的問題。小說透露了作家的價值底色:他毫不避諱自己對技術的極端重視和對技術發展的支持,同時,他的“技術至上主義”不是蔑視人性、鼓吹技術的狂熱行為,而是依托技術理性批判,對人類未來處境的想象性把握。
技術的發展使人人“生而不平等”,更加激化了人類社會的各種矛盾沖突。《三體》中極端環境下的沖突對抗,確實引發了“人文副作用”,⑤在小說設定的世界里,技術一次次撕毀了人人“生而平等”的人文主義價值觀,“人性本善”等信念也被摧毀。海德格爾曾擔憂,技術的危險在于直接威脅人的存在本身,而《三體》將這樣的危機在文學作品中變成了現實。“這個危險就在于這樣一種威脅,它在人對存在本身的關系中威脅著人的本質,而不是在偶然的危難中威脅著人的本質。”⑥技術發展確實可能帶來危機,因此在小說中,人類政府選擇阻礙技術發展,通過“自戕”的方式消解恐慌。在《三體Ⅲ 死神永生》中,兩位主角程心與維德的對抗,就是技術與人性的正面博弈。
小說中的程心一直以圣母形象示人。她的身上寄托著人們對圣母下凡拯救世界的幻想。程心的個人形象首先借云天明的回憶呈現,在云天明暗淡孤僻的人生中,程心是唯一的光。初見程心,他感覺“周圍陌生冰冷的一切突然都充滿了柔和溫暖的陽光”⑦。在人性與獸性或曰人性與技術力量的博弈之中,程心一直堅定地站在“人性”這一邊。小說以形似拉斐爾畫作《西斯廷圣母》中圣母抱嬰的場景,刻畫了末日世界“善”的化身:程心的形象。人們朝著她吶喊:“美麗善良的圣母,保護這個世界吧,不要讓那些野蠻的嗜血的男人毀掉這美好的一切。”①維德則處于程心的對立面,二人站在人文與技術的兩端。維德是瘋狂的技術主義者,堅信技術的力量是拯救人類的唯一出路。在他的觀念中,人類是一個整體,為了種族的未來,現行的道德與法律都可以無視,只能“前進,不擇手段地前進”。②個體的尊嚴與利益不在他的考慮范圍之內,在全人類生死存亡的絕境面前,他甚至可以將自己置之度外。
《三體Ⅲ 死神永生》以程心與維德二人截然不同的價值觀念,以及面對危機迥然相異的選擇為主線推進情節,主要涉及三次直接改變地球命運的矛盾。“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獸性,失去一切”③是維德的座右銘。在與程心的抗爭中,這句話不斷出現,是破解二人矛盾對立的關鍵。程心與維德的第一次抗爭,是關于如何把人類與三體世界之間的使者云天明成功送入三體飛船。為減輕飛船重負,讓其成功發射,維德下達了“只送大腦”④的命令,而程心對此無法接受,因為“只送大腦”意味著自愿犧牲、進入三體世界為人類謀出路的使者云天明,將被視作“工具”而最大程度地被利用。“死無全尸”在中國的文化語境里無異于最惡毒的詛咒,而“只送大腦”意味著讓云天明自愿選擇“承載靈魂的那一部分,永遠流浪在那無邊無際無限寒冷的黑暗深淵中”⑤,這完全背離了人文主義的價值觀。
他們第二次正面沖突,是在民主選舉“執劍人”上。《三體》中“執劍人”掌控的按鈕,類似于“冷戰”時期的核彈總按鈕。借助“執劍人”,人類與三體建立了酷似“冷戰”的威懾平衡。按下按鈕,三體星系的坐標會借太陽的輻射發送,暴露在宇宙中,這相當于在黑暗森林中亮起了火炬,三體星系不日就會被更高級的文明摧毀。與此同時,作為信息發射方的地球也會將自己的坐標暴露,遭受無差別打擊。按鈕的反噬力度極強,“執劍人”相當于以整個地球為人質;威懾平衡的狀態搖搖欲墜,隨時可能被打破。維德深知“宇宙不是童話”,⑥因此,他不惜暗殺程心,以換取全人類的未來。但最終,他敗給了人類對安全感的渴求。程心“是一個童話”⑦,寄托著絕境中的人類對未來美好幻景的企盼,因此,渴求圣母再臨的人類投票選擇程心為“執劍人”。然而,恪守人文主義信仰的程心,卻無力威懾三體世界,她剛剛執掌按鈕不過數分鐘,三體世界便向人類發起了總進攻,地球淪為殖民地,一步步走向毀滅。
程心與維德的第三次觀念對立,體現在是否應該為求自保建造“曲率驅動”飛船上。小說中大量發射可以扭曲光線的“曲率驅動”飛船,可以制造黑洞隱藏地球行蹤,這是保全地球的唯一方式。矛盾的是,僅有少數飛船升入太空時,反會留下航跡,使地球暴露。掌握技術的人可以隨時通過“曲率驅動”逃離地球,但他們的逃離會使地球在黑暗森林中點明更亮的火炬,增大被外星文明發現的概率。出于對人性的不信任和對人人平等的追求,程心認為,發展飛船技術會使少數有權勢者得利,逃向太空以求自保,而代價則是地球位置將被暴露在外星武裝力量面前,無力逃向太空的大量普通人不日將隨地球一起被毀滅。維德選擇不顧一切發展技術,最終卻囿于與程心的約定而放棄研發飛船、繳械投降,因此,地球失去了自保機會,最終被毀。正是程心“兩次處于僅次于上帝的位置上,卻兩次以愛的名義把世界推向深淵”,⑧導致地球毀滅。程心與維德站在人性與技術的兩極,預示著兩種不同力量的激烈交鋒。在末日危機中,人類不斷搖擺,在宇宙的叢林法則面前,人文與技術既可能在博弈中相互成就,也可能相互毀滅。
四、互融共生:“人”“技”關系的平衡狀態與文明啟蒙的思想基點
《三體》中技術與人文的對立關系暗示了小說家的技術理性批判觀:一方面,在末日危機前,人類能且只能依靠技術與敵人抗爭;另一方面,技術鏈條無限延伸,在上游永遠有技術水平更為先進的地外文明,在叢林法則面前,沒有人是贏家。作為“中國科幻新浪潮”的領軍人物,劉慈欣既不似其他科幻作家那樣站在人文主義立場,對“超前”的技術抱有非理性恐慌——以恐懼代替真正的理性反思,一味放大技術的惡果;也并非科學主義的信徒,不顧人文后果竭力鼓吹技術。他認同“哪里有危險,也生出拯救”,①并已經意識到技術是把雙刃劍,但人類不得不以它為依靠。在劉慈欣看來,文明發展的進程中,技術的重要性高于人文,但在末日危機前,人的內心領地卻往往成為破局關鍵,這與韋伯的理性文明思維頗為接近。
羅輯是人類與三體生存之戰中的核心人物。他是三體世界唯一畏懼的人類,借葉文潔的點撥建立了“宇宙社會學”,參透了宇宙中的“黑暗森林”法則,握住了與三體世界博弈的籌碼。羅輯找到宇宙戰爭命門的方式,類似于佛教中的“頓悟”。在前期,他吊兒郎當,胸無大志,不過想利用學術混口飯吃;成為面壁者后,借特權找到夢中情人,隱居北歐深山,試圖揮霍一生。但隱居生活讓他有了類似修行的機緣,在與自然相融的隱世天地和絕對寧靜之中,他逐漸觸碰到了宇宙的秘密;偶然墜入冰湖的經歷,又讓他頓悟了宇宙真相,即黑暗森林“是霍布斯自然狀態的宇宙版本”。②宇宙資源有限而生命擴展無限,永恒的戰爭狀態是宇宙中的現實,人類與三體世界都畏懼處于技術鏈條更高地位的外星文明的無差別打擊。由此,羅輯以三體星系的宇宙坐標為籌碼,要挾三體世界,以全人類為人質建立了“威懾平衡”狀態,為人類贏得了發展技術的寶貴時間。故事的最后,在地球被“二維化”時,羅輯在冥王星上建立的地球博物館,成為人類文明的濃縮;他不僅為全人類帶來了生存的機遇,也在地球毀滅后讓人類文明以遺跡的狀態保存下來。
與其他主角相比,章北海在書中出現的頻率似乎較低,但他是作品中最具悲壯色彩的人物,可算是人類探求未來的道路上“最高的圣者和殉道者”。他憑一己之力,點燃了人類向外太空逃亡的火種。所謂“一己之力”,主要指他在失敗主義與勝利主義抗爭時運籌帷幄的戰術布局。針對人類能否擊敗高技術水平的地外文明這一問題,太空艦隊的士兵持有勝利主義和失敗主義兩種觀點。章北海明白,人類與三體世界的對抗,勝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深知勝利主義信念在輿論場上的重要性。太空艦隊初創時,失敗主義思想占據主流,而章北海雖堅信人類必敗,卻隱藏真實意圖,在公開場合堅定表達了對勝利的信念,由此掌握了主動權,將可能阻礙他計劃實施的戰友“鏟除”出軍隊。隨著對三體世界的認知加深,軍隊倒向失敗主義的趨勢難以遏制,為挽救這種危局甚至衍生出“思想鋼印”,嘗試把勝利主義信念以真理的形式植入士兵頭腦。但三體人巧施奸計,將鋼印由“勝利”化為“失敗”,由此在軍隊中形成了堅守“失敗主義”的“鋼印族”,遺患無窮。在此契機下,“冬眠”于鋼印發明之前的章北海受到信任,成為艦長,掌握了最高控制權。掌握實際領導權后,他立刻啟動謀劃多年的宇宙逃亡計劃,放棄戰斗,選擇自認失敗,向宇宙逃亡。他的“叛變”,使飛船士兵有機會掌握擊敗三體世界的方式,更給人類提供了在地球毀滅后延續種族的可能性。
最高超的技術需要與內心的沉思冥想相輔相成,技術與人性的互融共生,才是人類制勝的法寶。章北海最重要的武器也是沉思。章北海與父親最后的交流,奠定了他的思想基礎。“他們之間的這些話語已經沒有太多意義,只不過是章北海陪著父親用語言散步而已,真正有意義的,是父子間心對心交流的那三句:‘要多想。‘想了以后呢?‘北海,我只能告訴你那以前要多想。”①擁有他人無法探知的精神領域是人類與三體人最重要的區別,也再三成為人類抗擊三體世界的武器。三體世界的技術爆炸得以發生,可能就得益于他們對“人性”的學習。在與地球建立聯系前,三體世界的技術一直呈勻速發展,三體人與地球人最大的區別就在于,他們的思想是透明的。三體的社會結構類似于蟻巢,最高統治者類似蟻后,掌握控制星球存亡走向的決定權;其他民眾沒有獨立思想,以標號命名,各司其職,如同工蟻,是可以被隨意替換的部件。但是,“自第一個智子到達地球后,大量涌入的人類文化使三體世界發生了深刻的變化……思想自由得到鼓勵,個體的價值得到尊重——這些都有可能在那個遙遠的世界引發類似文藝復興的思想啟蒙運動,進而產生科技的飛躍”②。簡言之,正是思想啟蒙促成了技術的爆炸式發展。在《三體》中,劉慈欣暗示了思想啟蒙對技術發展、社會進步的重要性,同時,他又借助《三體》將前沿科學拉入大眾視野,為大眾提供了審視人文與技術的合理視角,并嘗試通過科幻作品實現新的文明啟蒙。有研究指出,“從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文學作品中的啟蒙主題,逐漸隱去。在這樣的背景下,劉慈欣再回啟蒙現場,意義非同尋常”。③
毋庸置疑,小說《三體》向世界傳達了中國作家對人類未來的憂思與前瞻性設想。首先,小說家以前沿科學知識支撐通俗文學創作,用科幻想象暢想未來世界,強調以理性觀點審視現代技術,為啟迪大眾走出“視科學為信仰”或恐懼科技發展的盲目狀態、以理性觀照現實提供了方向。同時,《三體》向大眾傳達了重視科學理性、擁抱技術進步的觀念,揭示了現代社會人與技術互融共生的真相。更可貴的是,劉慈欣具有借科幻寫作實現文明啟蒙的自覺意識。他認為,中國的社會現實是“基礎科學日益遠離大眾,有可能使人類躺在技術的安樂窩中再次進入蒙昧時代,社會亟須第二次啟蒙運動”。④從最近10多年的傳播效果來看,以《三體》為代表的科幻小說確實可以通過潛移默化的方式普及科學知識,幫助越來越多的民眾在理性批判基礎之上重塑世界觀,進而實現新時代的文明啟蒙。
當前,現代技術發展的不可逆已成定局,我們需要跟進世界潮流,切實提高國民的科學素養,破除大眾面對未知技術位置變化時的非理性恐慌,重啟科學與人文的理性對話。科技發展促使社會各界特別是人文學者冷靜審視人類至上思想,客觀反思人與技術的關系。新時代需要“新啟蒙”,無論是知識分子還是普通民眾,都需要主動突破經驗主義的桎梏,嘗試新的可能。科幻小說《三體》借助講述“地球往事”,映射了現實真相;而作品中體現出的技術理性批判,激發了民眾對現代科技的再思辨與再審視。偉大作品對人類社會規律的深刻洞察和瞻望式凝視,更成為“照亮”民眾獨立思考的燈火,為大眾提供了想象未來社會與宇宙形態的全新視角。
結語后人類思潮中的理性思考和宇宙想象
自亞當和夏娃走出伊甸園后,伊甸園的失落就成了文學創作不朽的母題。反思現代性的進程中,無數哲人與學者點出了現代社會不受控的本質。在后人類思潮的影響下,人本主義價值觀搖搖欲墜。劉慈欣借用科幻創作,在理性批判的基礎上,借“宇宙社會學”反思人與宇宙、人與自然、人與技術之間的關系。劉慈欣走出了囿于人性焦慮的小格局,融通前沿科學知識,將視野拓展到廣袤宇宙,創作了被譽為“精神史詩”的《三體》三部曲。他借人文與技術的不斷博弈,反復追問:面對不可逆的現代技術發展,人類應該如何自處?
《三體》體現出的宏大敘事和宇宙想象,并非僅僅依靠作者本人天馬行空的幻想和高超的文學感知力,其背后有深廣的科學依據和哲學背景。劉慈欣對科技的冷峻態度和理性思考,與斯蒂格勒達成了跨時空的共振。面對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新時代中國的文明啟蒙迫在眉睫。啟蒙具有開放的可能性,回到康德的定義中,啟蒙意味著“要用勇氣運用你自己的理性”。讓民眾自下而上、由內而外實現自我啟蒙,才是達成新時期文明啟蒙的正途。顯然,實現文明啟蒙,需積極探索可行路徑,借《三體》式的科幻小說來傳播科學精神和理性知識,無疑是啟發民眾覺醒的有效路徑。
作者簡介:傅守祥,新疆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天山學者,主要研究方向為文藝學與文化哲學;陳奕汝,溫州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