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質


[一、生命是多維復雜的關系,整個生命都是課程]
我不是從書本上領會到,不是從理論的閱讀中領會到,而是20世紀90年代到小學聽課的時候,真正在課堂上意識到了師生關系這個命題。
有時候你讀到一個非常有價值的觀點,真的像觸電一樣。去年我讀到弗洛伊德的一句話,印象非常深刻,感覺意味深長。弗洛伊德說,所有的改變都是在關系中發生。這句話太值得琢磨了,所有的改變都是在關系中發生,而人是一切關系的組合,或者換一種表達,人構成了一切多維的復雜關系。所有的人都是如此。
突然想到一個跟體育有關的話題,蠻有意思。世界上網球有四大滿貫,有一個網球巨星叫費德勒,他是一個非常偉大的網球運動員。男子網壇中,費德勒、德約科維奇、納達爾,這三大巨星最了不起,他們得到大滿貫的次數很接近。2019年,在墨爾本舉行的澳大利亞網球公開賽上,費德勒人氣非常旺,比賽的時候幾乎所有觀眾都是支持他的。那時,他三十好幾了。2019年的時候,他還是男子網球大滿貫次數最多的一個人。他當然也很希望能夠保住第一的榮耀。
費德勒打入了決賽,之前他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拿四大滿貫了。他決賽的對手是德約科維奇。德約科維奇是一個追趕者,他在網壇三巨頭里面最年輕。這個決賽是五盤三勝制,費德勒已經贏下兩盤,打第三盤時也已領先。第三盤似乎也無懸念,費德勒只要再贏一個球就贏了比賽,他馬上就要勝利了,可他被德約科維奇趕上了。全場的觀眾都在為費德勒吶喊,結果這一盤卻是德約科維奇贏了。這一盤費德勒輸了后,比分是2∶1,接著變成2∶2,然后2∶3,德約科維奇最終贏得了比賽。比賽結束以后,記者采訪德約科維奇:“大家都在為費德勒吶喊,你是怎么想的?”他說:“我把所有的歡呼聲都當成是為我吶喊。”
這場失敗對費德勒影響非常大。你可能會想,一個人身經百戰,怎么不能承受失敗?其實所有的失敗都是很難承受的,這是人性。費德勒后來說,比賽后一個月他都不想見人,他辜負了全場的觀眾。這場失敗從后來的情況來看,對他來說是致命的,費德勒后來再也沒有進入網球大滿貫次數的前四名。現在費德勒已經退役了,他正式退役的時候,以邀請賽的方式,邀請了納達爾、德約科維奇一起來比賽,作為友誼賽。他們是對手,已經競爭了十幾年,但他們關系也是非常好的。
我一直都在思考一個話題,我可能一生都在研究各種關系。你看納達爾跟費德勒有關系,費德勒跟德約科維奇有關系,他們三個人都有各種復雜關系,都是對手,然后在比賽的過程中又結下了很深的友誼,彼此既互相競爭又互相敬佩。實際上,所有的“他”都可能跟“你”構成關系,所謂的環境也可能在具體的情境中會有非常微妙的關系。比如說兩個人打球,如果是在私下練習的時候,輸贏可能都不重要,但若在全球直播、眾目睽睽的情形下,成功和失敗會被放大。作為一個失敗者,他的痛苦也會被放大。
比如說有老師聽我的課,又是在現場,我講課時的感受跟上直播課時就不一樣。我叫出好多老師的名字,還跟好多老師打招呼。你看,這里面都有很微妙的關系,也就是說,我今天是給熟悉的人、給朋友講課,心情是不一樣的,關系對我產生了影響。這種現場講座是比較從容、比較舒緩的閑談,關系改變了我情緒的狀態。
我是真正在課堂上意識到了師生關系的命題。為什么會在課堂上意識到?因為我發現老師的情感態度對學生影響巨大:老師的表情、穿著、心情狀況,包括眼神,所有的一切都構成與學生非常具體的關系。我們可能研究、思考更多的是教學關系,但是我領悟到比教學關系更加復雜、更值得研究的是人的關系,是生命的關系。
藍淑榮園長之前在朋友圈發了一個自己在幼兒園發生的故事:她穿著一件皮衣,黑乎乎的,配上黑褲子、黑裙子,皮衣敞開里面還是黑毛衣,頭上還戴著黑帽子,完全是一個巫婆一般的園長。然后小朋友跟她關系挺好,就告訴她,他們不喜歡園長這個樣子。我就調侃藍園長說,做一個花枝招展的奶奶,要好過一個扮酷的園長姐姐。
其實所有的故事都值得記述。這看上去是一句玩笑,但是揭示了教育的真諦。真諦是什么?幼兒園老師、園長、員工和小學老師、校長、員工其實都不宜穿顏色太深的衣服,更別說一身黑,應該穿鮮艷的、暖色系的、色彩斑斕的衣服。因為色彩斑斕讓人感到溫暖、感到甜美,甚至感受到真實誠摯的愛。穿深色的衣服,仿佛是一種拒絕、一種冷漠,它包含著威脅,包含著某種敵意。
這看上去是一個著裝的問題,其實是一個教育問題。
當你有這樣的一種教育思考的時候,你會發覺,有時候你的穿著、你的情緒控制、你跟學生交流時的語氣,包括你看人時的眼神,所有的一切都具有一種教育性。
我經常會問身邊人我的穿著是否合適,因為所謂的合適,包含著你是一個教育者,你的一切都構成教育性,你的一切都跟別人有關聯。這樣就會建立一種關系,關系就具有教育性,它會產生影響。也許你會說要體現個性,我想怎么穿就怎么穿,但是你作為一個職業人的時候,是要考慮職業性的,你所要張揚的個性其實受到職業性的約束。這就有點微妙,其實也符合我這兩年一直說的,教師首先是一個職業,要有一種職業的要求、一種職業的思考。
教育是什么?我經常說,中小學老師、幼兒園老師不會失業,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們始終在場,他們能夠直接對學生產生影響。我曾經跟藍淑榮園長說,整個幼兒園都構成了教育性,都是課程。她覺得我這句話說得非常對,是很獨特的思考,但是她在穿衣服的時候忘記了她也是課程,穿著也是課程。
20世紀90年代,福建兩個很有名的教研員探討班主任工作和教師評價,說得頭頭是道。后來提問環節,我提了一個問題。這個提問給我印象很深,因為跟我一開始的思考有關系。我說:“說到這么多對老師的評價,我想問,如果有一個老師,書教得不是很好,他對學生也不是非常熱情,他對工作也不是特別負責任,但是學生非常喜歡他,該怎么評價?”他們都認為沒有這樣的老師,我說生活中真有這樣的老師。然后他們問我:為什么這樣的老師會受學生喜歡?
我說,因為這個老師長得太好看了。
好看也是課程的一部分。這看上去是一句玩笑話,但是錢理群老師特別強調了,小學老師要長得好看,要以貌取人,要以貌育人。很有意思。
我們整個生命都是課程,我們整個生命的行為、生命的方式,都構成了影響力。當我們這樣去思考的時候,你有沒有發現我們的師生關系就跳出來了?所以我說的多維的復雜關系,其實最核心的是生命關系。因為生命是多維的、復雜的,影響也是深刻的、持久的,甚至是終身的。
當我們這樣去理解的時候,對教師在課堂上的教學,我們就不會只有一維的理解。比如很多課堂,我們思考的核心是怎么教,不管是從原來的以教師為中心,還是到現在強調看見學生,我們出發點都會思考老師怎么教,或者老師怎么以學生為中心。也就是說,我們這么多年來教學的探討重點還是在思考教學,而我們對教師作為生命本身的影響的思考是不夠的。
很多人喜歡引用所謂的雅思貝爾斯的一句話:教育是一朵云推動另一朵云,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其實這句話雅思貝爾斯沒說過,是中國的學者拼湊出來的,但是雅思貝爾斯說得更深刻,他認為教育是靈與肉的影響。好,說到靈與肉,人的靈魂、人的身體、人的趣味、人的相貌、人的穿著,甚至人的情緒以及人的高矮、胖瘦、美丑等等,都構成了美麗、寬廣的心,開闊的視野,純潔、高尚的品行,都構成了生命的項目。
我說這么多,其實是想拓展一下我們的師生關系,它不單是一個教學關系,也跟生命關系關聯在一起。同樣在教學,為什么有的教師更有吸引力,更讓學生信賴,或者也可以說,為什么他所教的學科成績會更加突出?
這些不單是教學問題,我們還是要回到一種復雜性里去理解師生關系。在復雜性里面理解,就會使得我們真正地去思考、去改善、去成全。教師的成長是無止境的,學習、思考、變革都是無止境的,真的不存在什么“一招鮮,吃遍天”的可能性。我們需要以一種學習者的心態去思考我們所從事的工作。
那么我要辨析一下我們的師生關系。
我從三個維度來分析,對這三個維度,我有很多思考。首先,可以說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從各種各樣的理念的啟迪中不斷地獲得,提升自己的高度;其次,在自己的實踐中形成一種反思力;最后,不斷地提煉自己一種獨特的表達方式。
所以,我把新型的師生關系區分為三個維度,一個叫親師,一個叫友師,一個叫導師。
[二、親師:唯一可以代替
父母角色的人]
我們說孩子是未成人的,是成長中的人,但孩子又是完整的人。作為教師,我們是孩子安全的呵護人,是孩子日常生活中帶有很強的養育責任的人,是孩子遇到各種各樣的困難的時候能夠及時給予幫助的人。所以老師是被稱為唯一能夠代替父母角色的人。
實際上,教師也是孩子走出家門之后遇到的第一個最為重要的他人。所以錢理群老師強調,老師要長得好看一點,他被人看到的要是一個美的東西。服飾、相貌、心靈、語言、情緒、工作方式,代表了一個世界的美好狀態。
1.師即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老師說的,老師說過的,老師要求的,老師希望的,老師表揚的……你看,老師是一個圈。父母放心把孩子交到老師手中,因為老師是知識的化身,老師是權威的代表,老師是孩子打開世界一扇門的鑰匙。在這個時候,老師有這樣的作用,又值得信賴。這有點神奇,實際上,我們一生都會覺得老師是神奇的。
今天我們還會覺得我們所遇到的某些老師是非常神奇的。其實對一個神奇的或者說對一個厲害的、有能力的、走在我們前面的人的那種憧憬,既是一種常見現象,也可能是人的天性、人的本能。因為人要想生存、發展下去,就需要智者的幫助。這就構成了一種生命的本性,或者說一種與生俱來的對才華、對神奇性的膜拜。所以,即使是再笨的人,只要他能夠站在教室里給孩子上課,他都有光環。但是,我們自己不能被光環給遮蔽了雙眼。
所以我首先講到,教師是能夠代替父母的。其實代替父母意味著責任,意味著老師能夠獲得孩子的信任,意味著老師是神奇的、值得讓孩子依賴的。這是教育學意義上的教師。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我把它稱為“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有人稱我師傅,單人旁的“傅”,其實是不對的,應該要用父親的“父”。我尊你為父,就建立了一種生命關系,而不是技術性的關系。師傅是技術性關系,是僅僅對你技能、才能的一種肯定。但是師父,是一種生命性的關系。
我還有一個理解,稱師父就有雙向性的關系:一方我尊你為父,另一方反過來我要視你為子。我尊你為父,我視你為子,那么責任就出來了。我像對待一個孩子——自己的孩子,對待最親近的人一樣對你。
所以教師這個角色有超越性,超越血緣,它是一個契約。這個契約不是法律,而是一種心理——我成了你的老師,我就對你的生命有重大的責任。我覺得一個老師不容易的地方就在這兒,他免不了憂心,免不了緊張,免不了有某種恐慌,免不了有時候感到羞愧,免不了有時候會陷入一種沮喪,因為他需要像父親一樣對學生懷有責任。但是這個責任是否都能實現?這時就有那么多的情緒、情感體現出來。所以有時候老師為什么會為孩子著急、為孩子的某種不幸灑下熱淚,是因為他的情感是有超越性的,情感超越了血緣。
作為教師,我們教一個孩子、接一個班級,等于會給孩子、給這個班級定下這樣的一種契約關系。這種雙向關系里面,強調的重點在老師身上,在老師的父性跟母性身上。我這里說的當然包含了母親。這種具有重大責任的關系,是一個心靈的認同、一種價值的肯定,并不是說它是法律意義上的關系。
班上這么多孩子,學業狀態、性情、個性、情緒、家境,各種各樣,各不相同。所以當把目光投射到每一個孩子身上以及特定的某個孩子身上的時候,你說教師怎么能快樂?有時候他免不了憂心忡忡,免不了會跟孩子共情、休戚與共。所以這個職業對教師的生命是有傷害的,我們不得不承認,它是有傷害的,就像醫生這個職業對醫生有傷害一樣。因為它是一個情感性的表現方式,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同心同意,他一定會有共情力,所以共情力有時候是一個陷阱。為什么教師群體里面有心理問題的比例比較高,除了跟這樣的工作狀態有關,還跟心境有關。
2.如同“父子關系”的兩個特征:慈與嚴
師生關系一定程度上就是教師替代父母的關系,所以它有特別重要的兩面。一個是慈。這一面可能就有跟父母相似的慈祥、慈悲、慈愛,就有更多的跟孩子之間親密的人性,充滿了人性的溫暖,就有親近、親密、親和、親善、親切等一切人與人之間最美好的關系。這是慈的一面。
這一面非常重要,這一面恰恰是讓孩子產生信賴、產生依賴、產生依靠、產生對人際關系美好期待的原因。教師是一個榜樣。我一生喜愛我的老師,因為他們愛我,真摯地愛我,我都能感受到。愛意是能夠讓人感受到的。
但另一面,是嚴。在孩子父母心中:我把孩子交給老師,“教不嚴,師之惰”。你看,“養不教,父之過”,從父親的角度來說,孩子要教育。從教師的角度來說,你教不嚴,就是師之惰。古人的歸納意味深長。
老師要有嚴的一面,這有人性的原因,也有社會常識的原因。教師總是要從心靈、社會、法律等方面,給孩子耳提面命,有時候還需要對孩子聲色俱厲。
所以教師不能只有慈愛的一面,還要有嚴厲、嚴格甚至嚴酷的一面。孩子父母會說,我把孩子交給你,在你這里受到持久的影響,你作為一個老師,跟學生如果只有很親密很親切的關系,然后對孩子放任自流,對孩子的錯誤視而不見,這是不對的。所以所有的老師其實都可以說是學生成長的管理者、引導者,都肩負類似于班主任這種角色的工作責任。
當然這種管理和引導在幼兒園、小學更重要。教師對學生更深刻、更持久的影響,跟孩子的年齡相關。當然更重要的是愛、慈祥、溫和、親切,在這里面散發著。教師要更多地用愛的方式來引領孩子,讓他們形成自己的世界觀、價值觀、人生觀。這是對教師而言最重要的情感方式。
3.為什么愛更有力量:要從本性需求中探尋教育
我剛才說的包括耳提面命、聲色俱厲,其實只有在特殊的情形中,當孩子犯了很嚴重的錯誤的時候,老師才需要有這樣一種姿態,來表現出對孩子的批評意味。但是在日常的工作中,教師溫和、誠懇、慈祥的特征,應當是師生關系最重要的特點。
我們說教師本身是一種職業,但是為什么有的老師能夠做得好,有的老師做得不是那么到位?這里又有復雜性。我們當然可以這么說,做得好的老師都有一種生命自覺,都有一種對職業的高度認知,都有對自己的更清晰的職業把握。我們也可以這么說,這些教師都是成熟的教師,都是高境界的教師。
就教師自身的成長而言,又包含了兩個方面。一方面,教師在童年時過得很幸福。在甜蜜的、安全的、溫暖的狀態中,愛會推而廣之,自然而然由己及人。所以一個人生命里面那種明朗、熱情、主動、自信等優良的品質,往往都跟他早期的生活狀態有關。我跟校長們聊到這個話題:我們怎么挑老師?我們要挑選在良好的家庭生活中成長起來的那些人當老師,這是自然。樹在一個良好的環境里,能結出甜美的果實。這是其一。其二,當然有的人,他得到過好的啟發,他從小就形成了對自己生命更清晰的認知。雖然他也有過一些痛苦,但是他過濾了這些,他升華了這些,他轉化了這些,他的面容、情緒、精神狀況不斷改善。你看到這個人變得越來越清澈,因為他把那些雜質自我剔除。這個是自我革新。
另一方面,專業的訓練還是非常重要的,也就是說我們挑出這個人做老師,但是他在真正成為老師之前需要一種訓練,需要一個成長過程。這方面,我們整個教育體系、教師培養體系是做得不夠的。也可以說,有大量的從知識層面來說符合標準,但是從情感狀態上說并不太適合做教師的人走上講臺。這種情況大家都有所見識。并不是說他能力不足不能做教師,是他的情感、態度、價值觀不那么適合教師這個職業的要求。
我想這樣的話題大家都能理解,所以我首先就把師生關系看成是“親師”,尤其是從生命的角度、從孩子成長的階段性需要,來看待我們老師所做的工作。
[三、友師:教師角色的發展]
第二個叫“友師”。朋友,從關系來說,更強調平等,同時也是一種友善的態度。
1.從親到友,不是情感的疏遠,而是教育指向的升階:自尊、平等、對話
“親師”強調親密,強調的是教師可以代替父母的角色,“友師”就是像朋友、伙伴一樣的角色。它更重要的并不是感情上的聯系,而是教師對學生最終的引領。跟孩子的親密關系是一種基礎,但親密關系不是一個終點,這一點很重要。親密是人際關系的基礎,那么終點是引領什么?引領孩子的精神。
這里面最重要的是自尊、平等、對話。這就像朋友彼此尊重、相互平等,始終有一種對話性。
第一,自尊。教師跟孩子的關系中,教師總是走在前面,總是有更大的優勢,總是有更高的權威。所以從教師自身來說,你要尊重孩子,尊重孩子對生命的感情。你尊重他,會促進他自尊;你對他生命的肯定,促進他更有生命的優越感;你對他人格尊嚴的肯定,會促進他善待他人。
這一點其實非常重要。特別是在今天,各種各樣的不平等,各種各樣的不尊重,各種各樣對生命、對人性、對尊嚴的否定其實都非常普遍。我們不能等著社會改善,我們首先要從我們的教師、從我們跟孩子的關系中開始變革。
第二,平等。雖然師生在知識方面有差距,教與學的關系方面有不平等,教師有各種各樣能夠行使的權力,但是平等體現在作為一個人、作為人性本質而言上。我們特別需要有這樣一種平等的意識。人的生命存在價值,往往又體現在我們能夠平等地對待所有人,無論他的家庭如何,無論他的資質如何,無論他的相貌如何,無論他的行為如何。
真正平等地對待人,其實是非常難的,風險非常大,但這恰恰是教育民主。可能我們每一個人表現出來的結果不一樣,但是不能因為這結果的不同,去否定一個人,去蔑視他生命的尊嚴,甚至取笑他的出身,這就不是一個正當行為。
第三,我強調對話。對話其實是更重要的。真理不掌握在有權威的人那里,不掌握在長者、長輩那里,不掌握在某個比我們職務更高的人那里。我們不斷地探尋真理,不斷地變化、變形,產生新的結論、新的結果。因此,真理是平等的探索對象。其實這樣一種強調對話的課堂方式,對學生而言,是一種價值觀。我們的課堂可能有很多的方式,但是它實際上最需要的是以探尋真理為指向的方式。
對話本身是一種敞開,是一種開放性、探尋性,是最后形成共識的一個追尋過程。它會有真正的創新,而不是簡單的復制。
2.從“我們”到“我與你”,再到“成長的共同體”
“我們”也許是一個班級,是一個團隊,但是我們有時候會忘記“我與你”。所謂的“我與你”,在這樣的一個團隊里,仍然有更具體的、更直接的、更個別的“你”。作為教師,我們始終要去思考“我與你”之間的關系,不要忽視了任何一個“你”,這才是真正的教育的挑戰。
有時候教育還沒有真正發生,只有具體地注意到真實的個人,教育才是真正的教育。所以,作為教師,在課堂上課,你站在什么位置,包括你的手勢、你的表情,背后都跟你的教育觀有關。我有一篇評析黃愛華老師的文章,文章里就說到課堂上老師站在什么位置。有的老師站在那里就不動了,學生就只看到他的一部分。在黃老師的課堂,是能看到他的手、他的表情的。我認為他的手也是有表情的,而且表情非常豐富。他在課堂上生命的形態是多姿多彩的,這一切都構成了一種教育的方式。他在課堂上邀請孩子一起研究探討,他非常尊重每一個個體,非常尊重每一個個體不同的理解方式。他不是帶著標準的教學模式或者標準的答案走進課堂,而是帶著誠信,帶著對每一個學生的尊重,帶著盡可能激發人的意識去上課的。
所以黃老師的課堂有很多“我與你”,既有“我”,也有“你”,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他課堂的精彩有時候就體現在這里。當然他本身也對教學非常癡迷,甚至癡迷到影響他的著書立說。他更愛上課,所以我把他稱為小學數學教學大師。他并不是理論上有重要的建設、成就,他的課堂可能是他生命最精彩的體現。
再談談成長的共同體。在這樣的課堂,所有的孩子都會真實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感受到自己存在的價值,感受到自己存在的責任。教育不單是為了學業,還是為了一個人綜合能力的成長,一種人的多樣能力的成長,以及人際關系的成長。所以這樣的一種文化能夠熏陶人,經常會使得孩子以這樣的共同體為榮耀,在這里體會到存在感、幸福感、優越感,然后還會激發起奮斗、進取的心態,提升責任意識。
3.教學相長、互益性、后喻文化
“友師”里,我還強調“教學相長”。真正有智慧的老師,會從學生那里汲取智慧。一方面他激發學生的智慧,另一方面學生也不斷地激發他的智慧。所以我用了一個詞叫“互益性”——相互學、相互授,教學相長,情感互進,教育就極具魅力。所有的孩子一進課堂,課堂就具有了神奇性。甚至還可以這么說,像這樣的一種構建,是超越了教師的教育能力的。不是說你的教學水平高,就能夠達到這種境界,而是你有這樣的境界,你才可能達到這樣高的教學水平。因為這個教學水平不僅指向最后的學業結果,更重要的是指向對生命成長的促進,這是不一樣的。
還有個詞,叫“后喻文化”,這是一個社會學的概念。也就是說,教師需要向學生學習。前輩有可能要向晚輩學習,已知者有時候要向未知者學習。因為已知者經常會有一種固定的思維,但是未知者在學習的過程中,可能形成讓已知者驚奇的不一樣的闡釋、不一樣的理解,甚至有時候未知者的某些錯誤具有神奇性,具有不可替代性,甚至比成功還更有價值。
教師在課堂上,需要非常警覺、非常機敏,要非常注重去捕捉這一些價值。教學有時候要用力用勁,消耗身心,可能就跟這樣的教學狀態有很大關系。
這里我講的是“友師”,我認為這是教師角色的發展。
[四、導師:教師必須是個教師]
第三個講的是導師,教師必須是個教師。這是強調教師價值的一種影響力。
1.走在前面的人:引領者
生活中我們會稱“誰”為導師?啟迪了我們心靈的人。導師引領了我們的方向,導師是走在我們前面的人,導師使我們的生命放大。
蒙臺梭利說,你不要看我的手,要看我手所指的方向。所以導師可能某一些方面不如你,但是在指引你人生方向方面,他是最重要的。我跟黃愛華老師在探討問題的過程中做過歸納:“身邊有師傅,遠方有導師,心中有偶像。”這個導師有時候是書本上的,有時候是歷史上的,有時候是生活里的。但是從一個教師角度來說,你是活生生的,一個具體鮮活的你就活在孩子們身旁。所以要說導師,免不了要說到深刻,說到寬廣,說到好奇,說到趣味,說到去還原一個具體的人。為什么說教師要成為導師?因為導師是一個有影響力的人,是一個對學生產生影響的人。此外,你作為一個導師,要想到怎么去影響學生,怎么才能更好地、更有效地、更深遠地去影響學生。
導師是走在學生前面的人,當然在知識上,教師需要有更廣博的閱讀、更深邃的理解、更寬廣的視域,不是簡單地說什么“給學生一杯水,教師要有一桶水”。這個比喻非常淳樸,老師們,今后用比喻的時候一定不要用這么淳樸的比喻,因為毫無魅力可言。這不是否定這個比喻,而是這個比喻太粗。我們也不要用大家都在用的那些話。我們做教師,一定要走在學生前面。走在學生前面其實強調的是整體觀——在生命整體的能量上,你要走在學生前面。
所以作為教師,我們必須閱讀,必須持續地閱讀,必須把閱讀變成我們的生活方式。然后必須無止境地思考,見到什么都要問個究竟,這其實是保有好奇心。好奇心、探究欲,對教師而言都非常重要,見到什么都要想、都要去問。生命的熱情其實也是獲取智慧的最重要的方式。
當然,我們有時候會認為,我們所擁有的知識足夠教學生,其實這是一種錯覺。我們教的東西的價值到底在哪里?我們是教學生知識的結論,還是教學生探究知識的方法、探究知識的態度與精神?這值得我們去深度思考。
世界上很多知識都是惰性知識,是一成不變的故事,陳腐、沒有魅力,無法具有打動人心的那種神奇力量。你講一個簡單的知識,你認為它耳熟能詳,但是你能不能用更生動的方式來表現它、呈現它?這是教師工作的最核心的一種工作態度與方法。
所以,自我變革的意識要成為我們教師最基本的教育態度。我們需要對已知的知識也始終保持好奇,需要對已知的事實保持好奇、保持質疑,然后去變革它,去解構它。這樣做,也是責任。
2.走在中間的人:鼓舞者
教師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價值。今天這個社會、這個時代、這個世界真的太復雜,變化太快。我們在這樣的一個處境中,充滿了各種迷茫、困惑、無奈,有時候甚至是沮喪、絕望。我們也會明白我們的孩子也可能會這樣,所以教師能不能給孩子面向未來的能力?所有的孩子都是屬于未來的孩子,教師的價值就在于培養孩子的質疑精神、生活態度。這更需要教師成為孩子的鼓舞者。
比如說,我之前給深圳的學生家長們講課,我說對于奧密克戎,包括在朋友圈,我一定不會傳播奧密克戎的危害、奧密克戎帶來的各種各樣的死亡的消息。因為死亡病例不多,我們散布的關于死亡的恐懼已經太多,而散布死亡的恐懼不是奧密克戎的真相。有一些人是帶著邪惡的目的在散布這些死亡或者是災難的信息。
我之前跟大家分享,我舅舅一家在北京,一家人全陽,但沒吃一顆藥全部痊愈了。我舅舅跟我舅媽都七十幾歲了,也沒發燒,我舅舅還是一個癌癥患者。這當然也是特殊案例,但是這個案例現在恰恰可能是比較普遍的現象。所以面對很多非常復雜的信息,我們應該給孩子傳播什么?肯定要傳播生命的可貴,傳播生命至上,傳播法律的尊嚴,傳播世界的美好與神奇,傳播活著的價值與意義。
從這個意義來說,老師必須是樂觀的、理性的、建設性的,是能夠鼓舞人心的人。所以教師要走在孩子中間,跟孩子在一起,要鼓舞他們。我們作為中小學老師,都需要用一種未知的心態來對待孩子所有的學業、所有的生命。
我們求知若渴,我們強調對知識的向往,我們都認為自己知道班上的孩子,但是我們都知道些什么呢?我們看到孩子會成為誰嗎?我們說空杯,其實“空”并不是指自己的心境。羅爾斯說“我們把孩子的真相遮蔽起來”,不是說我們沒有能力去辨別,而是我們要質疑,要謹慎地使用這種辨別能力。我們真的不知道每一個孩子最后會成為什么樣的人。有一些作家去世了,都不知道自己是一個偉大的作家;有一些作家在世的時候很偉大,但是去世的時候都不知道其實自己非常渺小。凡·高去世的時候,知道自己是偉大的畫家嗎?不知道的。他只有他弟弟無限的信賴。然而凡·高畢竟還是在絕望中死去,在癲狂絕望、貧困潦倒中死去,懷著偉大的熱愛死去。我舉這個例子無非想說明,我們老師需要努力去肯定孩子生命的價值,尊重每一個孩子的個性,期待每一個孩子未來的神奇。不愛孩子的人,不適合做老師;不善于鼓勵、鼓舞孩子的人,一定是不稱職的老師;對世界不抱有信賴和向往的人,最好不要從事教師行業。
你比較一下職業,教師不是醫生,教師不是警察。教師真的要做一個對生活充滿了熱情,對世界充滿了信賴,對人生充滿了向往、追求,隨時隨地都對孩子的表現發出驚嘆的人,一個吶喊著的人。
3.走在后面的人:守護者
最后是走在后面的人,叫守護者,也就是麥田里的守望者。孩子在麥田里游玩,我就守在懸崖邊上,因為我害怕孩子掉下去,這是塞林格《麥田里的守望者》重要的一項內容。教師要做守護者,這種守護者保障的是不安全的世界里一群活潑的、熱情的、純潔的、善良的也涉世未深的孩子。
教師對這些孩子的整個生命、對他們的精神、對他們的一切都是有責任的。所以教師總是更細膩、更敏感、更警覺,也更容易憂心忡忡。可見教師這個職業是多么豐富、多么復雜,又多么有趣。
這些年我研究生命,越研究我越覺得驚嘆,包括從生命的角度對師生關系進行研究。
有時候讀到一本好書,我都會產生兩種心理。一種心理是,我靠這本書就可以變得更有智慧,然后私心就想,要是別人都沒有得到,我就更厲害。這是一方面,有私心。然后同時又會想著,我一定要把這樣的理念、這樣的思考跟大家分享,讓大家都明白生命多么美妙、多么神奇、多么復雜、多么不可思議。這是另一方面,又想做分享者。
當然,同時我又明白,教師有時候當然也會像醫生一樣解決病人某種精神的困難。教師給孩子的不是藥物,而是溫暖,是理性的分析能力,是一個更強大的邏輯系統,是羅盤、指南針、導航系統。對師生關系的研究,不是為了說教一些結論性的理論,也不是為了分享我認為有價值的一些思想和觀念,而是為了給教師一些生命的啟迪,讓教師得到專業的成長。
所以,隨著時代的變化,教師職業有不變的價值觀,比如它的情感基礎、最主要的工作方式。而不斷變化的,是我們的理解力、我們的知識體系、我們的思維方法,包括我們對這個時代的新知識的一種敏感。
因此,可以這么說,教師既是一個追趕者,不斷地追趕著這個極具魅力的世界;又是一個飛翔者,是有夢想、有遠大人生目標的人。
(插圖:黎彥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