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與遮蔽：試說陸游“愛國詩人”形象

張子康

內(nèi)容摘要：近代以來，在民族危機與救亡思潮的時代語境下，陸游被制造為“愛國詩人”的典型。新中國成立后，放翁及其愛國詩在意識形態(tài)的官方背書下，成為宋代文學的研究高地。但不容忽視的是，“愛國”標簽遮蔽下的鄉(xiāng)村世界，才是陸游的人生主場。

關(guān)鍵詞：救亡 愛國 意識形態(tài) 鄉(xiāng)村世界

陸游是著名愛國詩人，幾是共識。作此定論，誠然不錯，他本人也以恢復為志，《示兒》等詩更流傳千古。梁啟超說“集中什九從軍樂，亙古男兒一放翁”[1]682，即強調(diào)放翁的家國情懷。但一貫如此，未必盡然，也可能是陳陳相因的“刻板印象”。求是而論，陸游“以感激豪蕩而出以沉郁者”[2]660的愛國詩，《劍南詩稿》中只有少數(shù)。若目光不止逡巡于此，而關(guān)注近代以來的救亡圖存，透過社會思潮和意識形態(tài)，來看待陸游詩歌的顯揚，或許會別有一番天地。

一.近代救亡與愛國詩篇

王夫之有一著名論斷：“宋自南渡以后，所爭者和與戰(zhàn)耳。”[3]3472建炎以來，對北方的態(tài)度一直是南渡君臣的重要議題。陸游主戰(zhàn)，史所公認，但他壯志未酬，令人扼腕，也使其文學人生極具張力。王立群認為“在一個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陸游的愛國詩章并未引起人們的注意。”[4]74其實早在南宋，陸游的愛國詩即引人注目。

羅大經(jīng)曾言：“（陸游）詩號《劍南集》，多豪麗語，言征伐恢復事。其《題俠客圖》……壽皇讀之，為之太息。”[5]127至于放翁詞，劉克莊亦云：“其激昂感慨者，稼軒不能過。”[6]139可知在本朝，“多豪麗語”、“激昂感慨”即被認為是陸游創(chuàng)作的一大特色。

以《示兒》為例，可一窺陸游愛國詩的經(jīng)典化歷程。王騫指出：“這首詩首次引起專家學者的重視，是在南宋末年宋亡之際……元代，此詩寥落依舊……此詩在明代罕見有選本收錄，直到清代之后方廣為選本選錄，并最終成為經(jīng)典。”[7]39選本的取舍，體現(xiàn)選者的文學觀念。乾隆御定《唐宋詩醇》即看重陸詩“愛國”：“其感激悲憤、忠君愛國之誠，一寓于詩，酒酣耳熱，跌宕淋漓。”[8]993沈德潛也說：“少陵一飯不忘君，放翁至死不忘復仇。忠君愛國，唐宋重此二人。”[9]60作為“漸進型經(jīng)典”[7]37，《示兒》等詩在陸游身后大放異彩，成為文學史名篇，詩人也成為愛國君子典型。

但“陸游愛國詩章真正產(chǎn)生了巨大的社會反響的時代，是伴隨著帝國主義列強的洋槍洋炮敲開了閉關(guān)鎖國的天朝大國大門的清代末年的到來而到來的。”[4]尤其上世紀30年代以來，民族危機空前，與宋室南渡的時局何其相似乃爾，陸詩便迎合了救亡圖存的愛國口號，放翁也一舉成為“愛國詩人”“民族詩人”的典范。如1934年柯進明選《國民古詩必讀》，就“以激發(fā)軍國民思想為主”，所選皆“有愛國及尚武精神者”并“專取激昂慷慨一派”。柯氏更直言：“意在救國不在好古，識者諒之。”[10]1該選本收放翁《示兒》《書憤》諸詩，足見陸詩此時的振作人心之用。

報刊時評也借陸游事跡，宣傳救亡思想。介紹陸游的文章中，以“愛國詩人”“民族詩人”為題者不勝枚舉。如《愛國詩人陸放翁》，就有《讀書中學》1933年第1卷第3期、《行健月刊》1935年第6卷第6期、《學術(shù)世界》1936年第1卷第10期、《現(xiàn)代青年》1937年第7卷第3期、《經(jīng)世戰(zhàn)時特刊》1938年第29期等同名文章，大都托古諷今，借南宋境遇指出當下國事危難，進而宣傳抗戰(zhàn)、共克時艱。

在前人的不斷推重下，陸游成為了具有廣泛聲譽的古代作家，有關(guān)其“愛國主義”，也在持續(xù)普及中成為“常識”。據(jù)《紹興文史資料》，蔡元培曾為友人之父題寫遺照，即借《示兒》題“家祭毋忘”四字。[11]36沈航還指出抗戰(zhàn)時的教育現(xiàn)狀：“在淪陷區(qū)，雖然日偽對學校教育實行高壓政策，禁止教師向?qū)W生傳播愛國主義思想。然而大部分教師不懼日偽壓力，仍在課堂上給學生講解陸游等人的愛國事跡，對學生進行愛國主義教育。”[12]76可知陸游的“愛國詩人”形象早已深入人心，成為救亡的精神偶像。

二.官方背書與知識敘述

在群星璀璨的兩宋詩人群中，陸游作為“愛國詩人”備受矚目，除歷史傳統(tǒng)和民間評論外，也離不開官方話語的背書。1949年以后，愛國主義成為學術(shù)討論的題中應有之義，在“階級”燭照下，要成為世所認可的大詩人，陸游應具備兩大特征：愛國性和人民性。

先說愛國性：陸游一生愛國，毋庸多言，這是其經(jīng)典化的大前提。絕筆《示兒》即是力證，北大中文系學生的黃皮本文學史說它“集中地表現(xiàn)了詩人對祖國至死不渝的忠誠”[13]444。毛澤東也喜歡《示兒》，還擬詩一首：“人類今嫻上太空，但悲不見五洲同。愚公盡掃饕蚊日，公祭無忘告馬翁。”[14]3991958年成都會議期間，他圈閱詩詞，其中就有陸詩六首，足見俊賞態(tài)度。[15]229后來向旁人介紹放翁詞，還說“他是南宋一位了不起的大詩人，年輕時就立志‘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15]236可見陸游之愛國，自有官方的蓋棺定論。

再說人民性：陸游是傳統(tǒng)士紳，陸家也是山陰望族，何談“人民成分”？朱東潤說：“因為他始終同情人民，具有人民的思想感情，表達了人民的希望和愛憎，因此無論他的政治地位如何，他始終是人民的詩人。”[16]197當主流話語介入知識生產(chǎn)實踐，知識敘述本身或多或少會響應“征召”。《陸游傳》即如是，通篇不下60處言及“人民”二字，其中多直接分析陸詩、評價陸游者。又如“功名”之辨，朱東潤稱陸游“在為人民立功的意義上，是從事業(yè)前途出發(fā)的，因此是好的，是對于集體、對于國家有利的。”[16]216該書對陸游文學人生的闡釋，主動適應了階級論話語，雖是以往研究未有的范式，卻也是陸游成為“人民詩人”的必由之路。

1957年教育部頒《中國文學史教學大綱》，將“掌握馬克思列寧主義立場、觀點、方法”列為“必要性”，要求“確認文學是社會意識的一種形態(tài)，它的階級性和社會教育意義”[17]5，實是延安文藝座談會以來文藝思想的延續(xù)。游國恩等《中國文學史》專列“愛國詩人陸游”一章，主述陸游生平、詩歌思想內(nèi)容及藝術(shù)特色、詩人的影響，稱“他的愛國詩篇，不僅在當時打擊了敵人和投降派，鼓舞了人們的斗志，而且也打擊了以后的民族壓迫者和民族敗類，繼續(xù)鼓舞著愛國的人民。”[18]107袁行霈等《中國文學史》也長篇大論，視其為“南宋愛國詩人最杰出的代表”[19]150，稱愛國主題是“陸詩的精華和靈魂”[19]153。

點檢過往，高華利認為，“即便在以政治標準取代學術(shù)批評的時代”[20]74，陸游作為著名愛國詩人，也是學界“少有的亮點。”[21]116相關(guān)成果易獲出版，陸游研究也成為宋代文學的學術(shù)高地。時至今日，中小學語文課堂仍在講授陸詩，教育部《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2011年）的推薦背誦篇目中，就有《示兒》等三詩[22]37-39，《普通高中課程標準》（2017年版2020年修訂）的推薦背誦篇目中，也列《書憤》等二詩[23]57。尤其是《示兒》，堪稱陸游流傳最廣之作，不少學人定量分析，更將其列為放翁“十大名篇”[24]9之首、“宋代經(jīng)典篇目排行榜”[7]12第一。要言之，陸游早已作為愛國主義的生動教材，歷代傳頌不衰。

三.別樣生活與鄉(xiāng)村世界

“愛國詩人”幕后，也有賦閑窮居的無奈。《劍南詩稿》前二十卷收陸游早中期詩作，計2600多首；后六十五卷則收晚年詩歌，計6600多首，大都書寫鄉(xiāng)村生活。在他生活化、日常化、甚至瑣碎化的日記筆法下，“至于漁舟樵徑，茶碗爐熏，或雨或晴，一草一木，莫不著為歌詠，以寄其意。”[8]993似與其豪壯氣質(zhì)大相徑庭。

作為縉紳官僚，放翁并不成功，宦海沉浮是人生常態(tài)。陸游早年蓬轉(zhuǎn)多地，晚年久居鄉(xiāng)間，尤其是紹熙元年（1190）罷歸至嘉定二年（1210）辭世的二十年間，除短暫入朝修史外，都在家蟄居。正是賦閑期間，陸游寫下大量閑適細膩、平和樸素的作品，構(gòu)成了他“昂揚剛健”之外的別樣旋律。倘只強調(diào)放翁慷慨激烈的一面，而淡化鄉(xiāng)村生活的另一面，委實是對他文學人生的一種成見。

陸游詩云：“村村皆畫本，處處有詩材”[25]3577，山陰故鄉(xiāng)的節(jié)物風光，日常生活的吟賞紀行，都是他鄉(xiāng)村世界的文學樣本。紹興府城以西不遠的三山別業(yè)，是陸游常居之所，也是他的詩意棲息地。他常自稱“山翁”，稱別業(yè)所在村落為“山村”。“出門十步即煙波”[25]2819，別業(yè)以南是煙波浩渺的鏡湖，往北數(shù)里是浙東運河，河汊縱橫，漁業(yè)發(fā)達。詩人的日常，就是“漁歌相和葦間起，菱船遠入煙中去”[25]3984的水鄉(xiāng)圖景。

陸游還有云門精舍、梅山寓所、石帆別業(yè)等多處住宅，詩詞中常提到的登山采藥，大概就在石帆一帶。“昨暮釣魚天鏡北，今朝采藥石帆東”[25]4237，放翁采藥歸來，“暮煙千嶂”[26]130的石帆山附近，“處處聞漁唱”[26]130。“石帆山下樂誰如？八尺輕舠萬頃湖。”[25]3183陸家還置辦了不少水蕩產(chǎn)業(yè)，“石帆山腳下，菱三畝”[26]96，這里也成為陸游漁釣的詩意樂園。

但放翁詩文流露出的失意無奈，也不難讀見。他自嘆“雨蓑煙笠傍漁磯，應不是、封侯相”[26]131，感慨“壯歲文章，暮年勛業(yè)，自昔誤人”[26]119，有心報效，現(xiàn)實卻是“功名夢斷，卻泛扁舟吳楚”[26]57。陸游又何嘗愿為“閑人”？他自言“飽受人間一味閑”[25]3950，“閑”是被動的、無奈的。他說：“老益尊儒術(shù)，閑仍為國憂。”[25]3560“元來只有閑難得。青史功名，天卻無心惜。”[26]182理想與現(xiàn)實反差之巨，詩人味盡郁結(jié)。

“詩”與“窮達”，古來共談，陸游也不例外。他詩文論“窮”處不在少數(shù)，其仕途宜概括為“窮”，其生活可形容為“窮”，其詩思又來源于“窮”，其聲名也離不開“窮”。詩人因仕途蹇困而感懷悲嘆，因功名無望而心有耿耿，因文人風骨而清狂自信，因平淡生活而有所釋然，歸根到底不外乎“窮”。“窮”可謂其人生的真實寫照。

放翁一生仕履維艱，卻是文學史巨擘，又何嘗不是“窮而后工”[27]993的詩家之幸？與早年喜論恢復不同，晚年他屏跡鄉(xiāng)野，盡管仍關(guān)心國事，但心境開闊許多，所謂“結(jié)宇楓林下，久窮吾所安”[25]3627，“自得窮通樂，而無寵辱驚”[25]4565，行文處世方面很少提及時政，基本“恪守退居立場”[28]164。翁方綱就說：“放翁……優(yōu)游鏡湖、耶溪間，久領林泉之樂。筆墨之清曠，與心地之淡遠，夷然相得于無言之表”[29]1439。放翁此際更在意的自是當下現(xiàn)實，是大塊陽春，是故鄉(xiāng)的山水草木，是自在的蕭散生活。閑淡的筆法，細膩的情調(diào)，別有一種白發(fā)漁樵的詩意幽情，這是他處江湖之遠的另一面人生圖景。

陸游以愛國著稱，詩詞文章引入了不少愛國主題，在民族危機空前的特殊年代，這種宏大話語，無疑振奮人心；在政治掛帥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下，放翁詩中的憂國憂民與壯志難酬，與階級敘事的人民性投契，陸游也在“愛國詩人”的制造進程中一路行遠。

給陸游貼上“愛國詩人”的標簽，固然有助于知人論世，但標簽化的過程，其實也是一種本質(zhì)化的抽象概括。以往的文學史教材，目之以“愛國詩人”、“辛派的中堅人物”[19]117，自有道理，卻也部分遮蔽了陸游作品的原始面貌。讀者不能囿于傳統(tǒng)和成見，只看到陸游“愛國詩人”的表象，也要看到他退居鄉(xiāng)野的另一種文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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