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肖洛霍夫與遲子建兩位作家在各自的作品中都不同程度展現了作者的生態意識,本文將對二位作者生態意識之異同進行比較。自然景物濃墨重彩的書寫、人與自然萬物平等、人以自然萬物為精神撫慰,無不展現了兩位作家對自然的關注與依戀,而對生態意識的書寫方式、生態破壞的具體指向,兩位作家筆下卻又展現出截然不同的風貌。
【關鍵詞】肖洛霍夫;遲子建;小說;生態意識;比較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3)04-0026-04
【基金項目】吉林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地域文化視野下長白山小說與哥薩克小說比較研究》(項目編號:2022C134)。
生態學者魯樞元認為,生態包含三個層面:自然圈生態、社會圈生態和精神圈生態。肖洛霍夫與遲子建都擅長史詩敘事,二人生活的年代、國別、自然環境與人文環境有異,卻在各自的作品中都展示了作者對大自然的喜愛與敬畏,對和諧、美好的深深向往,均不同程度展示了生態和諧的思想,但同中有異,本文將對二人小說的生態意識進行比較。
一、相同之處
(一)自然景物的書寫濃墨重彩
肖、遲二人都在各自的作品中展示了大量的自然風光,書寫了眾多動植物生靈。大量自然景物的書寫,體現了作者對自然的深切關注,在人類社會之外,我們也透過兩位作者的筆下,見到或偉麗或靈動的自然世界,且多數自然景物的描寫不是簡單的再現,而是投射了作者深情的凝望,慈悲而詩意。
《靜靜的頓河》(以下簡稱《頓河》)中,作者不吝筆墨,描寫了大量頓河兩岸的風光,或風和日麗、花草繁盛,或濃云密布、雷聲震耳?!昂舆叺呐菽鷱潖澋叵蚯吧烊?,好像在碧波的邊上鑲了一道美麗的黃色花邊。正在逮魚的一群白鷗喳喳叫著,在頓河上飛來飛去。”這樣的自然景物描寫片段比比皆是,這些自然風光與作品主人公的故事交替出現,展示了與人類社會截然不同的景象,“一個是在戰亂、革命、殺戮中上演的人間的悲劇世界,一個是生生不息,默默無語的大自然”。和諧美好的大自然與悲戚破碎的人類社會形成鮮明的對比,唯有頓河,奔流不息。大自然時刻用她滿是慈悲的目光,注視著人類世界的悲歡。
遲子建的作品,不似肖洛霍夫小說戰亂背景下的沉重,多了些靈動和愜意。她筆下的動物和植物都富有生機與活力。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以下簡稱《右岸》)中,馴鹿是鄂溫克人最好的伙伴,人們騎乘馴鹿、喝馴鹿的奶、用馴鹿換取生活的必需品、用馴鹿去酬謝幫助過他們的人。他們與馴鹿相依為命,馴鹿去哪里覓食,他們便將自己的“烏力楞”搬到哪里,馴鹿的數量是部落繁盛或衰敗的象征,作品主人公數位親人的不幸都或多或少與馴鹿相關,但她依然說:“馴鹿一定是神賜予我們的,沒有它們,就沒有我們。雖然它曾經帶走了我的親人,但我還是那么愛它?!?/p>
遲子建作品《日落碗窯》中也曾贊美道:“土地真是奇妙,只要是點了種,到了秋天就能從它的懷里收獲成果。別以為成果是千篇一律的,它們出土時姿態萬千??梢娺@土地有多么奇妙,讓它生什么它就生什么?!庇袌A鼓鼓的土豆、水靈靈的蘿卜,各色憨態可掬的蔬菜,人們為這神奇的土地歡慶和沸騰,我們看到作者對土地深深的熱愛與眷戀。
(二)人與自然萬物平等,人以自然萬物為精神撫慰
肖、遲二人的作品中,我們常??吹饺伺c自然界萬物平等、和諧的共處,甚至是作者以動植物來擬寫人類,以自然萬物撫慰人類的情景,無不彰顯著二位作者的生態和諧思想。
遲子建的小說《一匹馬兩個人》中的兩位老人,迎著微風,和一匹有些瘦又有些老的馬相伴,穿梭在村莊和原野間,原野上野花盛開,“越是遠離人煙的地方,野花就開得越瘋狂”。值得一提的是,這匹馬忠誠又通人性,它會在“老太婆”掉下馬車頭部撞到石頭死亡后自責不已,會在這對老夫婦死后守護他們的麥田,直到它被割下了前腿,三天后流血而死,被葬在老夫婦墳旁。這匹馬被葬在這對老夫婦身邊,和老夫婦一樣,也有一座隆起的墳。確如村里人所說:這匹馬,在別家是馬,在他家是人。
無獨有偶,馬也是《頓河》中的重要成員,哥薩克們視馬為自己的伙伴。格里高利每每撫摸馬,必然是輕輕地、柔和地;就連最兇神惡煞,殺人如麻的“禿子”,寧可冒著被軍法處置,也要搶奪村民的大麥,作為飼料送到馬嘴前面,他“用哆哆嗦嗦的手撫摩著露出骨頭的馬肋,看著馬的眼睛,就像對著一個人似的”。
肖洛霍夫短篇小說《學會仇恨》中有這樣一段情節:“死亡莊嚴地默默統治著這片被我軍炮彈炸得坑坑洼洼的林中空地,只有空地中央屹立著一棵神奇地保存下來的小樺樹,風搖動它那被彈片削得傷痕累累的樹枝,吹得它那嫩綠發亮的葉子沙沙作響。我們穿過林中空地。走在我前面的紅軍通信兵輕輕摸摸樺樹皮,帶著真摯和親切的驚訝問道:‘你是怎么在這存活下來的,寶貝……”這棵嫩綠的富有生命力的小樹,是通信兵千瘡百孔靈魂的撫慰,他在見過了腐爛的殘尸,聞過了令人窒息的惡臭后,被這棵小樹巨大的生命力撫慰了,雖在戰爭中,通信兵卻獲得了內心無比平和、柔軟的一瞬,是這棵小樹賜予的。
正如遲子建在《右岸》中說的那樣:“春光是一種藥,最能給人療傷?!?/p>
大自然不僅僅為人類提供生存所需的物質資源,更給人以精神上的安撫與慰藉。肖、遲兩位作者的作品中,無不顯示著人與自然萬物平等的思想,當渺小的人遭受痛苦,受到傷害時,大自然又以它獨特的方式給予人無限的撫慰和力量。
(三)兩位作者都展現了精神生態的和諧與背離
自然圈生態之外,精神圈生態也在兩位作者筆下有不同程度的書寫,展示了精神生態的和諧與背離。
“文學是人類精神之花,‘文學是人學,是人類幸福生活的承諾,對于精神生態境界的實現則至關重要?!边t子建在《右岸》中將遮蔽于叢林深處的人類本性顯露,雖則樸素,但令人震撼。在鄂溫克族人里,薩滿充當醫生的角色,他們通過某種特殊的舞蹈與神靈溝通,來達到解除人或動物病痛的目的。妮浩快成為薩滿時,常有些怪異的行為:在雪地里光腳奔跑、整整七天不吃不喝地睜著眼躺在床上。而當她成為薩滿后,最令她心痛的,就是失去了三個孩子:果格力、交庫托坎、耶爾尼斯涅和一個未出世、沒有名字的胎兒,這四個孩子中,有三個是因為妮浩救他人而死,一個是為救妮浩而死。妮浩在失去果格力、交庫托坎和未出世的胎兒前,都深切地明白:想救人,尤其是救看起來不該救的人,她雖為薩滿,卻不能無條件地向神討要,只能以等價的生命作為交換,甚至以自己至親至愛的骨肉作為交換。妮浩披掛上比山還沉重的神衣,戴著如同荊棘編就的神帽,雖悲戚卻堅定地履行著自己作為薩滿的使命。妮浩別無選擇,只是凄涼地說:“我是薩滿,怎么能見死不救呢?”在妮浩心中,薩滿的身份大于母親的身份,雖然不停地失去她最愛的孩子,可她依然如此選擇,好像只有這樣,她的內心才是平靜的。與其說妮浩在孩子和被救的人中做選擇,不如說妮浩是在自己的孩子和別人的孩子中做選擇,她真正做到了將自己的孩子當作別人的孩子,而將別人的孩子當成自己的孩子。尼都薩滿曾唱給主人公母親的送葬歌曲,果然在妮浩的心里埋下了種子:“走到你面前的,是一個善良的女人!如果她腳上沾有鮮血,那么她踏著的,是自己的鮮血;如果她心底存有淚水,那么她收留的,也是自己的淚水!”也許于妮浩而言,薩滿最大的神性便是善良。傅道彬在《光的隱喻:文學照亮生活》一文中說道:“藝術的理想之境是一種澄明之境,澄明是一種心靈的寧靜和空間的潔凈所構成的無邊世界,這樣的境界充滿神性,充滿光的澄澈,從而對人發出了一種召喚和命令?!蔽覀冊凇队野丁分锌吹搅司裆鷳B和諧的至高無上,同時,也被這種至高無上感召。
《頓河》的主人公格里高利身上,同樣為我們展示了生動、多面的精神生態。
“他的步子又亂又重,好像肩上扛著他扛不動的東西;他又厭惡,又困惑,心里十分煩悶。他用手抓住馬鐙,老半天沒有抬起變得十分沉重的腿。”這是格里高利第一次踏上真正的戰場,親眼見到自己的哥薩克戰友落馬、被后來的戰馬踐踏至死的情形,第一次用長矛和馬刀近身殺死兩個人后,沒有失去戰友的傷悲,沒有殺敵成功的喜悅,亦沒有從戰爭中活下來的慶幸,只是沉重、煩悶和困惑。沉重和煩悶,我們都不難理解,而困惑的原因則在格里高利行軍中碰到哥哥時,傾吐出來:殺第一個敵人是為了自保,不得已而為,殺第二個又是為了什么?格里高利為此常常自責,在他心中,他殺的第一個是敵人,是戰場上刀劍相會、你死我活的敵人;而第二個,還不具備敵人的屬性,只是普通的人,丟盔棄甲、昏昏沉沉、搖搖晃晃想要逃走的軍人。
格里高利在人性和軍人屬性中間搖擺,不斷被撕扯:一方面,他滿懷哥薩克的光榮使命,在戰場上奮勇殺敵,“牢牢地保持著哥薩克的光榮,一得到機會就表現出忘我的精神,瘋狂的冒險”;另一方面,又不斷渴求人性的救贖,反復審視、拷問自己,時而對“沙皇、祖國和哥薩克軍人天職”充滿懷疑,時而希望能“逃避開這整個的、沸騰著仇恨的和難以理解的世界”。格里高利始終追求哥薩克的榮耀,但終究失掉了榮耀,永遠躲避殺戮,卻雙手沾滿鮮血。我們看到格里高利在搖擺和撕扯中倍感痛苦,直到失去了所有,“生活就像野火燒過的草原一樣黑了。他失去了心愛的一切。殘酷的死神奪去了他的一切,毀壞了他的一切”。當一切歸于沉寂,格里高利依然不能獲得平靜,等待他的,只是一大片的荒蕪。
二、不同之處
(一)生態意識書寫方式有異
生態意識的書寫,在不同作家筆下具有不同的風貌,二位作者相較,主要表現在自然環境在二位作者筆下的作用不同。
在《右岸》作品中,“白樺樹是森林中穿著最為亮堂的樹。它們披著絲絨一樣的白袍子,白袍子上點綴著一朵又一朵黑色的花紋”。遲子建筆下,我們看到孩子們貪婪地用草棍吸吮純凈、清甜的樺樹汁,看到樺樹皮做成的桶、酒簍、盒子,甚至是樺皮船。我們也看到,樺樹被剝去皮,光禿禿的樹干,而在一兩年后,樺樹又會給自己穿上“耀眼的白袍子”。鄂溫克人接受著白樺樹溫情的贈予,而他們也同樣用不傷害白樺樹的方式長久守護著白樺樹。
主人公的父親林克,在去換馴鹿的途中被雷電擊中身亡。而主人公“我”自此之后卻未曾憎惡雨天或雷電,反而“喜歡在陰雨的日子里聽那‘轟隆轟隆的雷聲”。主人公的第一任丈夫拉吉達也同樣是因為雪災,出門尋找馴鹿的途中凍死。
在遲子建作品中,自然環境是故事情節的一部分,自然界與人類世界息息相關,充分互動,甚至是作品中重要人物生老病死的直接原因。而肖洛霍夫的作品中,自然環境通常獨立于人類社會而存在,環境有時是情節的暗示,或人物心境的側寫,并不過多介入情節或推動情節的發展。
“窗外昏暗下來,是一片云彩遮住了月亮。滿院子昏黃的月色漸漸淡了,平鋪在地上的陰影漸漸消失,已經分不清籬笆外面那黑乎乎的東西是什么:是去年砍下來的干樹枝,還是緊靠著籬笆的老蓬蒿?!边@一幕描寫發生在《頓河》中,司捷潘從軍回家之前,阿克西尼亞怕與格里高利的私情暴露,想讓格里高利帶著自己私奔,而彼時尚不成熟的格里高利卻似笑非笑地拒絕了她。這是阿克西尼亞對美好生活的幻想昏暗了下來,對司潘捷的恐懼一如一片厚厚的烏云,讓阿克西尼亞覺得壓抑和無助。
(二)生態破壞的具體指向不同
在生態破壞層面上,遲子建主要關注人類對自然生態的破壞,肖洛霍夫則更多寫改革、革命與戰爭,主要表現對精神生態與社會生態的破壞。
《右岸》中,鄂溫克人從來不砍伐鮮樹做木柴,當他們看到漢族人將鮮活的樹木砍伐,會心疼不已,擔心森林被他們砍光、燒光,到那時,鄂溫克人和他們的馴鹿將無處棲身。對自然生態的擔憂在遲子建的作品中并不罕見:《候鳥的勇敢》中,周鐵牙肩負保護候鳥的責任,卻監守自盜,借候鳥中飽私囊。遲子建熱愛自然、崇尚自然,并身體力行追求自然、守護自然。她的作品中,一向對守護自然的人給予贊揚、褒獎,對背離自然、破壞自然的人懲戒、鞭笞。確如她自己所言“大自然是這世界上真正不朽的東西。它有呼吸,有靈性,往往會使你與它產生共鳴”。也正是這種共鳴,使作者“生發了無數人生的感慨和遐想,靠著它們支撐了我的藝術世界”。
《靜靜的頓河》為我們描繪了俄國十年間發生的第一次世界大戰、二月革命、十月革命和蘇聯內戰等四次戰爭給頓河兩岸的哥薩克家庭帶來的苦難。年少時,格里高利充滿生機與活力,無論是日常的勞動生活中,還是與鄰居妻子的互相愛慕,我們都能看到一個活生生的、充滿力量與勇氣的人,如《頓河》譯者力岡在《美好的悲劇形象——論“頓河”主人公格里高利》一文中所述“格里高利具有強烈、深厚的人性和美好的男子漢性格”。而歷經戰爭苦難,格里高利最終一無所有,他千瘡百孔,只剩下麻木、悲傷與絕望。事實上,不止格里高利,《頓河》中的每一個人都被戰爭折磨,“你過去的日子是怎么過的,我也不得而知,我是怎么回事,你同樣也不知道……也許,我現在正想要把你害死呢,可是你卻在把干糧讓給我吃,一點也沒有疑心到……人往往不怎么了解人”。這段話無比生動地道盡了人與人之間的疏離與防備。也正是在這樣不斷的疏離與防備中,哥薩克群體時而同仇敵忔,時而又自相殘殺,逐漸至凋零,正如《頓河》開篇引用的哥薩克古歌中唱的那樣“千里沃野種的是哥薩克頭顱,裝扮頓河的是年輕的寡婦”,一個熱血、精壯、富有生命力的群體,就這樣在無盡的戰爭中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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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于洋洋(1987-),通化師范學院講師,研究方向:課程與教學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