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威爾《鏡子》組曲之《憂郁鳥》的“繪聲”性藝術特征及演繹分析

□余海鵬

拉威爾作為印象樂派代表人物之一，他的作品中展現出印象樂派的氣質。法國著名鋼琴家科托曾說：“德彪西總是眺望對象而產生意象，而拉威爾則是直接地去描繪對象?！痹阡撉俳M曲《鏡》作品中，拉威爾充分發揮音響的色彩性，注重音樂的塑形化，捕捉動與靜、光與影的對比變化。從組曲名稱《鏡》上來看，拉威爾嘗試用音樂語言描繪透過鏡子觀察到的客觀事物世界，通過聲音來激發聽眾產生“夜蛾”“鳥”“鐘聲”的境界想象。

其中，《憂郁鳥》是《鏡》中最有特點的一首作品，傳神地表達了拉威爾別具一格的“繪聲”手法。

一、拉威爾《鏡》的“繪聲”性內涵

19 世紀后半葉興起的音畫體裁雖非拉威爾獨創，但他的作品中已然表現出獨具拉威爾個人特色的創作風格。“繪聲”性即通過音樂這門聽覺的藝術來表現視覺能見的事物，這與音樂的聯覺密不可分。

“聯覺”被定義為“從一種感覺引起另一種感覺的心理活動”，即通過對一種感覺器官的刺激引起其他感覺器官感覺的心理活動。“繪聲”性從整體而言，是整首樂曲給予聽眾的完整的聽覺聯想，即聽眾根據音樂產生的完整的印象感知，在作品中集中表現在調性和聲色彩上。“繪聲”性的表現從局部來說，是局部的音樂語言給予聽眾瞬間的聽覺與視覺的聯想感受，表現為瞬間的音樂形象聯想，在作品中集中體現在節奏織體安排上。

音樂形象與意境相互融合構成作品整體，以下將從局部到整體，從音樂形象到意境塑造具體分析《憂郁鳥》中的“繪聲”性特征。

二、《憂郁鳥》中的“繪聲”性音樂形象

和聲在音樂作品中發揮著色彩性功能，不同的和聲聽覺效果往往帶來不同的感受：極和諧的純四五八度音程給予人純凈、無雜質、舒適的聯覺感受；大三度和弦給予人光明明亮的感受；減和弦往往給予人緊張收縮感等。

在《憂郁鳥》中，拉威爾充分利用音符表現畫面與形象，塑造意境，“繪聲”手法在整體上表現在充分利用極具色彩性的和聲語言上，以下舉例說明。

（一）和聲語言繪塑“暗林驚鳥”的幽秘場景

首先，在《憂郁鳥》中，不協和音程的運用，尤其是二度七度音程的運用甚多，并且與意象表達掛鉤。作曲家充分利用二度音程的尖銳不協和的音響，營造出氤氳低沉的幽暗氣氛。在這首作品中，主要表現為二度音迂回式的鋪墊前進，在中聲部音程形成類似“無窮動”行進，似是模擬一種模糊飄蕩的空氣在身邊環繞并不斷前進，同時二度音程碰撞陰郁的聽覺效果呈現暗淡的色彩。

首段的開頭部分，中聲部層加入不斷重復前進的I 級II 級音構成的大二度音程的行進不斷模仿重復，并依次在be 小調與#f 小調上模仿進行，在賦予樂曲動力前進感的同時，渲染暗淡憂郁的氛圍。

中段則將小二度音程置于十六分音符快速交替中，通過小二度的快速碰撞，營造緊張而不安的音響，將樂曲沖突推向高潮。

最后尾段回歸首段材料，并引入華彩樂段，二度音于旋律聲部的三連音重拍位置，通過二度的不斷向上發展，音高的不斷推高，在絢麗多彩的聲響中進入尾聲。

綜觀全曲，二度音的運用遍布整首作品，可以說二度音帶給整首樂曲前進的動力感。二度音的出現弱化了和聲的功能性，更加被強調的是急促緊張的音響效果，形成迂回反復，似乎是不斷前進又似乎是原地踏步的困境般的聽覺效果。

其次，剝離三音的“空五度”和弦的運用，渲染整首樂曲的通透空洞感。作曲家常常運用三度疊置的和弦，以追求飽滿的音響效果。而在三度疊置的三個音中，三音與高低音構成的三度性質決定著整個和弦的性質以及色彩。拉威爾充分利用剝離三音的“空五度”和弦的空洞感和不確定感，營造一種朦朧而透明的音響效果（如圖1）。

圖1 拉威爾《憂郁鳥》中“空五度”和弦取材

在《憂郁鳥》中，空五度和弦頻繁出現在低聲部中，在造成空曠不確定的音響的同時，與高聲部模仿鳥鳴的清脆音響形成對置。低聲部的空曠與高聲部的單音形成呼應，兩聲部之間形成三個八度的空間，這樣的排列使得兩聲部之間留有足夠的空間給予中聲層的二度行進前進，至此形成樂曲“動”與“靜”的對比與并置，給予聽眾聽覺上的“空間感”，形成意蘊無窮的意境。

最后，同性質的平行和聲的鋪墊。在作品中段中，作曲家通過使用平行性質的和弦，弱化整首樂曲的調性感，旋律性與歌唱性沒有被強調，從而獲得緊張不安難以把握的幽暗意境及暗淡色彩。

在樂曲中段，利用二度音程與大三和弦的疊置快速敲擊，構成一句頗具沖突感的樂句。在小調為基調色彩的樂曲中，加入平行的大三和弦。一直反復平行的同性質的大三和弦的敲擊容易使調性模糊迷離，而拉威爾利用平行和弦的該特性，鋪墊出一種撲朔迷離、無方向的空洞感，同時為之后的調性色彩回歸營造強烈的待解決感。

（二）音樂織體結構捕捉“鳥”的形象表達

1.鳥鳴的模仿

首先，拉威爾抓住鳥鳴婉轉迂回、短促的特點，運用三連音的變化節奏，生動形象地模擬鳥鳴的聽覺效果。在樂曲開頭部分，兩個小節的鳥鳴動機引出全曲，拉威爾運用兩拍后附點節奏型模擬了短促清澈的鳥鳴聲，并把后附節奏重拍轉移到八分音符，這樣的節奏型似是在模擬清脆的鳥鳴聲在山谷中的回聲；隨后抓住鳥鳴迂回婉轉的特點，將三連音節奏變化與四分音符組合，打破三連音的均勻感，模擬出鳥鳴上下波動漂浮靈動的叫聲特點，充分刺激對鳥鳴的聯覺想象。這樣的節奏型在整首樂曲中多次模仿進行。樂曲中段通過五度性質的裝飾音的快速彈奏，奏出跳躍短促有力的音響，并在弱奏片段突強奏出，似是描繪鳥兒受驚嚇之后的鳴叫聲。

其次，作曲家通過鳥鳴動機在不同音區的音高排列呼應對比，模擬多種鳥類鳴叫的混雜融合。如樂曲四到七小節，高中低聲部運用超過一個八度的音區對比，模擬兩種不同聽覺效果的鳥鳴聲，同時，這樣音域拉寬的模仿進行給予聽眾空間感。在這樣的行進中，作者似乎在模擬鳥鳴近處遠處的呼應對答，創造聽覺上的距離感。

2.鳥類飛行的動態描繪

除表現鳥鳴的音響模擬之外，拉威爾還充分捕捉到鳥類飛行的動態，這在音樂中主要表現在節奏緊張度的安排上。緊張度是非客觀因素，是聽眾主體的主觀感受。一般來說，緊張度的表達和體現與節奏、音符的疏密及速度的快慢直接掛鉤，往往音符越密集，速度越快，音樂給予人的緊張度就愈高，反之同理。

在《憂郁鳥》中，拉威爾合理安排音樂緊張度，利用獨特的節奏音符語言生動表現鳥兒飛行撲翅的動態畫面。

拉威爾運用多節拍以及復合節奏，并且運用多節奏的套疊，一步一步描繪了鳥兒飛行的輕重緩急，并利用多種節奏重疊組合，掩蓋強弱拍的方法，刻畫鳥兒飛行的撲朔迷離。作品由單聲層的簡潔的鳥鳴動機開始，似是描繪遠處鳥鳴響起，鳥兒若隱若現的身影；經過多次節拍變化，依次從4/4 拍，混合夾雜12/8 拍、2/4 拍，在模糊與清晰之間游離，表現出錯綜復雜的織體形態。

樂曲從單一動機到逐漸密集的節奏排列把樂曲推到新的發展，從舒緩到密集循序漸進地把樂曲緊張度推向集中并再次回歸舒緩。在樂句尾段，運用多連音復合組合，三次漸下行的復合節奏排列，表現鳥兒上下揮動的翅膀，并緩緩平靜歇息，似是整理羽毛悄然離去。這樣的復雜而不規整的節奏類型，使節拍感弱化，取而代之的是破碎感與一瞬間的變化感，加上頓挫有致的音型，無不刻畫著鳥兒展翅上下飛動的動態。

三、《憂郁鳥》“繪聲”性演奏分析

《憂郁鳥》是一首高度表現畫面的作品，全曲表現了多種鳥兒的哀鳴以及幽暗神秘的意境，作品利用多個聲部對峙，在光怪陸離、非歌唱性、碎片化的場景中表現鳥兒的靈動婉轉。而要充分表達“繪聲”性特征，首先需要的就是通過高度把控觸鍵力度來展現鳥的音樂形象。

（一）觸鍵力度手法

印象主義作曲家們在聽覺上追求極度的弱，弱奏記號更加頻繁出現在樂譜之中，更多表達的是遠近的空間感和繪聲的細膩的聽覺感受。他們常常強調羽毛般的觸鍵，即極柔軟緩慢的觸鍵力度，這在《憂郁鳥》中也不例外。

樂曲引子部分為兩個小節的鳥鳴動機，在力度上要充分表現鳥鳴的清脆和空谷回聲的空蕩，這要求在觸鍵力度上充分體現鳥鳴與回響的對比。第一小節后附點的鳥鳴動機的前兩個音需要觸鍵清脆而集中，保持透亮的音色；隨即是第二個模仿鳥鳴回響的單音，應迅速改變觸鍵位置，把力量攤平在指腹3/4 位置，與第一個鳥鳴形成對比，達到模擬空谷傳響的聲音效果。值得注意的是，每一個回響的單音應保持足夠長的時值，不能草草結束否則會打破綿長悠遠的回響的音響意境效果。

樂曲中段由左手重復性鋪墊的音型奏出背景音，右手奏出模仿鳥鳴的旋律，音樂材料簡明而生動。這種快速的重復性的鋪墊需要柔而不散的觸鍵手法，整個過程中需要演奏者十分注意力度的均勻，奏出模擬背景音效物理的、流動而暗淡的音效。

樂曲結束華彩段是一個快速短琶音式的上行跑動，演奏者在奏出極弱音響的同時，需要注意力度雖弱但不能浮于琴鍵，需要清脆而有深度的、高精準度的觸鍵。練習這一段落的時候需要注意中聲層顯而不突的音響效果。

(二)踏板的運用

1.延音踏板的淺踩與半踩

在《憂郁鳥》中，大篇幅的樂句采用與高音聲部拉寬的安排，而中聲層則發揮背景渲染的功能。這就要求踏板保持清晰的音響效果，在保持低音的同時，使中高聲部對比清晰，不能踩到底，也不應切換過于頻繁，要保持重要的低音，踏板根據低音改變而更換即可。半踩或淺踩踏板能夠使音響更加清晰不混雜，和聲音響不易混淆，再結合指尖、手臂等各個部位重力的運用，奏出層次分明、形象生動的效果。

而樂曲華彩段落是一段快速的極弱的片段，需要奏出清晰而暗淡的音色。在此處需要低音保持飽滿，延音踏板踩到3/4 初保持低音之后，再放淺踏板至1/2 處，應配合弱音踏板踩與松，與手指弱奏向上爬升奏出小小的漸強，發展動力。

2.弱音踏板與手指弱奏結合

作品中多次出現pp 到ppp 的弱奏記號，把握弱中的層次在作品中顯得格外重要。如樂曲華彩段落，快速的琶音式的行進配合ppp 的力度，延音踏板保持低音后，需要一定的弱音踏板輔助，遵循弱音踏板—手指弱音奏法，奏出清脆而幽暗音質；樂曲尾聲段落，作曲家標注“sombre et elointain perdendo”即幽暗悠遠—漸消失，演奏者需要做到三個層次，來區分從近到遠至消失的三個階段，這一樂句需要手指的弱奏配合弱音踏板的變化組合，達到層層分明、漸遠漸消失的聽覺效果，以及聲景俱佳的意境（如圖2）。

圖2

《憂郁鳥》篇幅雖小，卻能集中表現拉威爾獨具匠心的創作技法以及表現手法，精準獨到的形象捕捉，配合拉威爾清新而透明的和聲語言，時而簡潔、時而復雜的節奏，展現了只屬于拉威爾的獨樹一幟的音樂風格。拉威爾的鋼琴音樂新穎別致，充滿色彩、五光十色的和聲，復雜而朦朧親切的節奏織體，無不塑造了破碎中見完整的意境之美，具有很高的藝術研究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