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戲人間：“蕩秋千”構筑共有精神家園研究

摘 要：蕩秋千是中國傳統民間游戲的重要類型，凝結中華民族的生活智慧與家園意識。蕩秋千不是單純的游藝娛樂或競技運動，而與多民族人民生活實踐和精神世界緊密聯系在一起。多民族秋千文化寄托中華民族共創共享的生活傳統、交往交流交融的歷史記憶，對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和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具有重要意義。秋千超越傳統體育、游藝與雜技，而與多民族傳統節日生活相聯系，構成中華民族秋千民俗生活譜系。中華各民族共享秋千游戲，傳遞共通的文化思想，凝聚共同的精神稟賦，構筑共有精神家園。

關鍵詞：秋千；民間游戲；共有精神家園；中華民族共同體；非物質文化遺產

中圖分類號：C9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1X（2024）04-0027-11

“蕩秋千”又叫“打秋千”“打磨秋”等，“按其制作與玩法的不同，大體分為吊秋千、轉轉秋和磨秋三大類，以吊秋千最常見?！蹦戏街T民族的“車秋”和“磨秋”、新疆維吾爾族的“薩哈爾地”（轉輪秋千）、柯爾克孜族的“阿拉提巴坎謝里欽吉克”（二人秋）、臺灣的“秋千賽會”和“達拉依西”秋千舞等多民族秋千游藝遍布全國各地。2006年，朝鮮族秋千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蕩秋千源遠流長、流傳廣泛，是中國傳統民間游戲的重要類型。

民間游戲“是廣大民眾創作、傳承的生活文化是民眾在特殊的時間、空間內，通過一定的活動和相應的規則彼此之間游樂嬉戲的活動”，“就是指那些在廣大民眾中廣泛流行，并且成為代代傳承的文化傳統的游戲?！泵耖g游戲構成中華民族的傳統生活與生活傳統。赫伊津哈將“游戲的觀念升華到最高尚的精神領域”研究，認為“早在文化出現之前，游戲就已經存在了。從太古時代到我們生活中的文明游戲貫穿始終，滲透到文明的各個角落。我們發現，游戲無處不在，游戲是有別于‘平?！畹?、特色鮮明的一種行為?！泵耖g游戲貫穿文明發展始終，是反映民族社會特征與精神氣質的生活方式。格爾茨通過斗雞游戲呈現巴厘島人“主體性的一個維度”。“民間游戲的主體是人”，蕩秋千不是單純的游藝娛樂或競技運動，而與多民族人民生活實踐和精神世界緊密聯系在一起。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要著眼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不斷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鼻锴幕耐兄腥A民族共創共享的生活傳統、交往交流交融的歷史記憶，跨地域、多民族民眾在“秋千架下”共享游戲生活的快樂，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

一、從山戎之戲到半仙之戲：秋千文化的交融歷程

蕩秋千源于民眾生產生活，在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歷史過程中演進。秋千的原始形態“可以追溯到幾十萬年前的上古時代。人類上樹采摘野果或獵取野獸，在攀緣和奔跑中抓住粗壯的蔓生植物，依靠藤條的搖蕩擺動達到目的?！币话阏J為，蕩秋千與山地民族在林間溝谷攀藤、跳躍有關，中國古代有“秋千，本北方山戎之戲”的說法。

《古今藝術圖》云：“秋千，本北方山戎之戲，以習輕趫者。”后中國女子學之，乃以彩繩懸木立架，士女炫服，坐立其上，援引之，名曰“秋千”。

這里的“中國”指中原地區，《荊楚歲時記》引用《古今藝術圖》將秋千游戲起源追溯到北方山地民族，后為中原女子習得。秋千為山戎之戲被歷代文人采信、頻繁征引，如宋代高承《事物紀原》載。

《古今藝術圖》曰：北方戎狄，愛習輕趫之態，每至寒食為之。后中國女子李芝蘭，乃以彩繩懸樹立架，謂之秋千?；蛟槐旧饺种畱蛞玻札R桓公北伐山戎，此戲始傳中國。

古人認為春秋時期齊桓公北伐山戎是秋千傳入中原的緣起。公元前663年，齊桓公北伐山戎，兵抵孤竹國，即今天的冀東、遼西一帶。孤竹國地處燕山山麓，先秦時期山區森林廣布為山戎腹地。高承記錄秋千的女性“代表性傳承人”“李芝蘭”對山戎之戲做出關鍵革新，始以彩繩懸掛在樹枝上作秋千架。中原人熱衷學習“山戎之戲”并在此基礎上創新發展，表現出中原人對外來文化持開放包容態度。

“山戎之戲”說將“秋千”歸為來自民族地區的“百戲”。明清時期地方志書多引用《古今藝術圖》北方山戎秋千起源，或統稱“胡戲”。明代王圻《三才圖會》有《鞦韆圖》，認為秋千等“百戲”皆源自西域：“百戲起于秦漢，有弄甌、吞劍、走火、緣竿、秋千等類不勝枚舉。今宮中之戲亦如之，大率其術皆西域來耳?！鼻锴в螒蛟诙嗝褡褰煌涣髦腥跒橹腥A民族生活傳統，構成中華民族共同的生活實踐，在我國廣泛流傳至今。

“山戎之戲”在我國南方民族也有悠久的歷史。據云南考古出土的銅鼓“磨秋”紋飾證明，“云南地區的蕩秋千歷史至少也不會晚于春秋晚期”。史詩《阿魯五申歌》傳說創世英雄支格阿魯教會彝族人民架秋千、蕩秋千。

篤支格阿魯，到貝谷凱嘎，去那當歌師。

阿魯建歌場，設秋千蕩漾，教人蕩秋千。

......

沒出三四年，歌場上的人，人人會跳舞，

個個會唱歌，蕩秋千旋空，吹蘆笙震壩。

史詩講唱西南各民族秋千文化從英雄祖先傳承而來。蕩秋千就像唱歌、跳舞、吹蘆笙一樣都是歌場上民眾習以為常的游戲。從生態視角看，西南地區多山地丘陵、谷深林密，西南諸民族亦屬于山地民族，攀藤跳躍“習輕趫之態”是日常出行的必備技能?！吧饺种畱颉迸c“磨秋”“蕩秋千”相交融，構成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秋千文化。

“蕩秋千”從邊疆地區傳入中原宮廷，漸次推至貴族、士人、市民等社會各階層。“半仙之戲”始作秋千美譽，據說出自唐玄宗之語，《開元天寶遺事》記載：“天寶宮中，至寒食節，競豎鞦韆，令宮嬪輩嬉笑，以為宴樂，帝呼為半仙之戲，都中士民因而呼之?！薄鞍胂伞笔菍ε邮幥锴ъ`動飄逸的美稱，身姿搖曳、羅裙輕飏翩翩然宛若仙女降臨凡間。至少在唐代，蕩秋千已經成為備受女性歡迎的游戲活動。“作為婦女的專項活動而顯耀一時，唐代秋千多用彩繩懸掛，高豎樹梢竿頭，眩眼奪目，故唐人又稱秋千為彩索、彩繩、紅索?！辈世K紅索與仙姿倩影交相輝映，“眩眼奪目”的蕩秋千贏得上至帝王、下至黎民的共同認可、共同喜愛和共同創造。唐詩宋詞中不乏借“秋千”歌詠女性日常生活、發女性心聲之作品。晚唐詩人韓偓創作許多秋千詩，秋千意象各不相同。

韓冬郎集中，數提秋千，而境界無一相類?！堕|怨》云：“初拆秋千人寂寞?！薄兑股睢吩疲骸耙股钚贝钋锴鳌！薄杜家姟吩疲骸扒锴Т蚶Ы饬_裙?！薄缎Т迖o體》云：“風動秋千索?！薄堆a李波小妹歌》云：“海棠花下秋千畔。”《想得》云：“嬌羞不肯上秋千。”其善使景物，殊為晚唐諸家之冠。

韓偓以秋千一物，寫盡古代女子從寂寞、閨怨到嬌羞、思念等復雜心境，蕩秋千寄托女性豐富而細膩的情感心路。換言之，唐朝女性無論在何種生活境遇下，“秋千”都是她消遣娛樂、疏解心緒的重要生活方式。李清照《點絳唇》描寫少女蕩秋千的生動情境。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客入來，襪劃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少女蕩罷秋千正疲憊慵懶，薄汗微透，恰遇客人進門，一時不由驚詫含羞，竟羞走又回首，一片傾心欲說還休。李清照通過蕩秋千的游戲活動寫出宋代少女天真純潔、嬌憨可愛的生命活力。秋千詩詞以秋千為鏡，反映作者眼中或親身體驗的女性生活經歷與時代社會境況。只有當秋千走進千家萬戶，才有資格成為詩詞之眼、生活之鏡。從這個角度來看，唐宋時期秋千文化鼎盛，秋千不僅深得女性喜愛，而且被賦予深厚的情感，嵌入民眾日常生活與精神世界之中。

蕩秋千在兩宋遼金時期富于生命力和創新力，如北宋秋千發展出“水秋千”等新類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七《駕幸臨水殿觀爭標錫宴》記載：“又有兩畫船上立鞦韆，船尾百戲人上竿。左右軍院虞侯監教鼓笛相和。又一人上蹴鞦韆，將平架筋斗擲身入水，謂水秋千?！彼纬八锴А迸c水軍演練、武術雜技、龍舟競渡結合極具競技性與觀賞性?！八锴А北硌菀恢钡?937年仍有記載，江蘇鎮江洪藍龍舟“舟尾扎有兩根交叉的長木，呈燕尾狀，高翹水面，下垂一秋千。龍舟行進時，有一頭扎小髫，擅長雜技的好手，在秋千上表演各種雜技動作。”秋千與雜技、跳水融合創新的“水秋千”是“山戎之戲”與江南水鄉文化的結合，顯示出秋千文化在延續性中創新。

隨著市民生活豐富和多民族文化日益交融，蕩秋千在元明清時期迅速發展繁榮。《琵琶記》唱道：“本是北方戎戲，移來上苑豪家。女娘撩亂隔墻花，好似半仙戲耍?！薄吧饺种畱颉迸c“半仙之戲”概念同存共現，道出當時對蕩秋千從北方民族游戲到中原女性游戲和市民文化共存并進的鏡像。明清時期，蕩秋千跨越宮廷與民間階層局限，超越周邊與中原社會的地域阻隔，在我國臺灣地區廣為流承，黃叔璥《臺海使槎錄》記載：“今歸化生番，習已盡易，番婦俱以秋千為戲，各社戶前，因大樹縛藤縱送為樂，日夕歌唱不絕于口?！鼻锴w現了移風易俗、風行教化，臺灣村村戶戶都掛起樹藤作秋千架，蕩秋千成為中華文化認同對象。

蕩秋千深得維吾爾族、哈薩克族、回族、柯爾克孜族、塔吉克族、烏孜別克族、錫伯族等民族喜愛?！扒锴?，姑娘們玩耍的游戲名稱。繩索的兩端拴在木架或屋椽上，中間坐一位姑娘，腳蹬地面游蕩，時而升高時而下落。”柯爾克孜族史詩《瑪納斯》唱到阿依曲萊克公主帶領姑娘們蕩秋千。

她們面對面地站成兩行，唱著“阿克依乃克”，一個比一個的聲音脆亮。她們面對面地蹬踏著秋千，興致正濃像無憂的仙女一樣。

柯爾克孜族仙女的比喻與唐玄宗“半仙之戲”不謀而合，不同地域不同民族顯現出相近的審美取向和共同的心理認同。蕩秋千的歡聲笑語撥動心弦，阿依曲萊克公主站在山崗豎起秋千架，蕩起高高的秋千翹首情郎早日歸來。一架秋千訴盡英雄史詩與閨怨詩詞心神互通的兒女情長。

蕩秋千從山戎之戲到半仙之戲，跨越溝壑深澗、山林谷地到皇家宮苑、豪門府邸，飛入尋常百姓家。秋千超越性別、年齡、地域限制，受到古往今來各族人民的共同喜愛。秋千通過生活在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過程中凝聚為游戲家園。如今，蕩秋千作為休閑娛樂運動和民族傳統體育在各族人民生活中傳承不息，融入中華民族現代文明建設。

二、“萬里鞦韆習俗同”：秋千傳統的多民族共創共享

中華民族秋千文化因時因地不斷創新，在連續性中表現出穩定的共同性與共享性，很大程度得益于秋千游藝與傳統節日及其民俗的融合，構成“時令節日類游戲”的重要類型。秋千超越傳統體育、游藝與雜技，而與多民族傳統節日生活相聯系，構成中華民族秋千民俗生活譜系。

蕩秋千是清明節重要傳統習俗?！笆牾砭蠈㈦r遠，萬里鞦韆習俗同?！倍鸥η迕魍窘浱吨荩ń窈祥L沙）不禁感慨各地清明蕩秋千習俗的相似。元稹《寒食夜》二首云：“今年不是明寒食，暗地秋千別有期?！薄氨ニ剂亢问略冢V男騃女喚秋千?！鼻迕鲿r節、秋千架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營造青年男女愛情萌動的時空。清明蕩秋千與西南民族“三月三”對歌類似，沿襲上巳節男女相會的游春傳統?！磅砭蠈疫^飛鳥上，秋千競出垂楊里。少年分日作遨游，不用清明兼上巳?！背醮褐H，氣清景明、萬物復蘇，正是蹴鞠、蕩秋千、郊游等親近自然的好時節。清明因與上巳節、寒食節時間接近而“并存共生”。清明蕩秋千承載寒食祭祖與上巳游春的雙重意涵：寒食祭祖追思祖先篳路藍縷、艱苦創業，更加珍惜家園，不忘來時路；上巳游春、畔浴修禊包含祈孕求育和生命繁衍的寓意，構成家園延續的前提。清明、上巳、寒食在時間上趨近合一，又以秋千架起“既往”“開來”的家族演化編年史。

蕩秋千豐富清明習俗，延續清明節的家園生命記憶。《宋史·禮志》記載：“上元結燈樓，寒食設秋千，七夕設摩睺羅。”清明蕩秋千雖然納入宮廷祭祖部分，卻邂逅上元燈會、七夕節等“愛情節”。特別是七夕所設“摩睺羅”即“泥孩兒”習俗，反映“皇室內部所面臨的子嗣困境”和社會求嗣之風。由此觀之，從上元、清明到七夕的民俗生活譜系，貫通生命發生、孕育、延續的歷程。清明秋千蕩出宮闈，皇室與庶民同樂，《燕京歲時記》援引《析津志》：“遼俗最重清明，上至內苑，下至士庶，俱立秋千架，日以嬉戲為樂?！鼻迕鞴澮欢瘸蔀閷m廷最富麗奢豪的節日，其中缺少不了秋千游戲。

清明寒食，宮廷于是節最為富麗。起立彩索鞦韆架，自有戲蹴鞦韆之服。金繡衣襦，香囊結帶，雙雙對蹴。綺筵雜進，珍饈甲于常筵。中貴之家，其樂不減于宮闈。達官貴人，豪華第宅，悉以此為除祓散懷之樂事。然有無名稱其家道也。

元大都宮廷清明節專門備有蕩秋千的豪華服飾，流行“雙雙對蹴”的“雙人秋”，宮廷皇室與達官顯貴共同慶賀節日狂歡。清明節別名“秋千節”，《酌中志》載：“三月初四日，宮眷內臣換穿羅衣。清明，則鞦韆節也，帶楊枝于髩。坤寧宮后及各后宮，皆安鞦韆一架?！鼻锴c宮廷生活的關系因清明節而愈加緊密。

清明秋千習俗在宮墻之外民間社會繁榮發展，“秋千游戲成為城鄉春天的風景”。陜西藍田民間歌謠唱道：“三月不是做活天，清明上墳戲秋千。”華陰司家秋千會以清明節為正會日，“十里八鄉的人到處踏青、玩耍、聚會，距今已有兩百多年的歷史。”清明蕩秋千以勃勃生機迎接春天。曾任濰縣縣令的鄭板橋有詩云：“紙花如雪滿天飛，嬌女秋千打四圍。五色羅裙風擺動，好將蝴蝶斗春歸?！薄稙H坊志稿》載：“清明，小兒女作紙鳶、秋千之戲。”蕩秋千與放風箏都是濰坊“小兒女”喜愛的游戲。少男少女挨過漫長冬季，迎來春暖花開季節，呼朋引伴玩耍嬉戲，各式各樣的紙鳶飛上云端爭奇斗艷，少女的五彩羅裙隨秋千飛舞如蝴蝶爭春，秋千架下歡歌笑語、春意盎然。各民族對秋千的喜愛不分東西南北，云南童謠唱道：“大磨秋，轉嘎嘎，貪玩大哥把持耍；求聲嫂子屋中喚，哄走哥哥我得打?！币患芮锴Э缭降赜蚺c民族，一家人圍在秋千架下其樂融融?！叭吕?，是清明，秋千架下樂融融”，清明祭祖是家族成員共聚一堂的契機，山東淄博有清明節婦女回娘家的風俗?！扒迕鳎瑡D女歸寧作鞦韆戲”，與久別經年的父母親朋難得團圓，蕩起秋千追憶童年歲月、重溫親情友誼。清明蕩秋千創造家人團聚的溫暖時空。淄川聊齋俚曲《禳妒咒》有《十二月相思》，借清明秋千吟唱閨怨悲歡。

三月清明天，三月清明天，人家依樹系秋千。惟奴少心情，高臥在深深院。愁悶恢懨，愁悶恢懨，已黃楊柳暮春寒。不見冤家來，斜依著門兒盼。

清明最相思，別人家的女子從夫家回到娘家，高高興興地系起秋千，自己卻與夫君離別一年又一年，“辜負好光陰，千金哪里換？”家園是家人共享天倫的樂園，秋千聯結祖先恩情、父母親情、夫妻愛情等多重情感，隨著秋千架豎起，家園之情油然而生，秋千架所立皆是家的情懷和家園生活。

清明蕩秋千以家庭為單位，溫暖家庭或家族內部的親情，秋千與立春、春節等迎春相聯系，凝聚村落和族群等更廣泛的共同家園?！肚G楚歲時記》載：“立春之日，悉翦彩為燕以戴之，帖‘宜春’二字。為施鉤之戲，以緶作篾纜相罥，綿亙數里，鳴鼓牽之。又為打球、秋千之戲?！鼻G楚地區秋千與“施鉤”“打球”并為立春習俗，皆冠以“宜春”主題的群體性游戲，說明魏晉南北朝時期蕩秋千已有祈福迎春的集體儀式的意涵。

春節蕩秋千烘托歡樂喜慶的過年氛圍，突顯民間游戲的集體性和共享性特征?！坝螒蛉丝傆幸恍┕餐母杏X：在感覺非常好的環境中‘分合’，共享重要的東西，他們遠離其他人，拒絕一般的規范；而且這些共同的感覺在游戲結束之后仍然維持著魔幻的魅力。”元宵節蕩秋千擁有集體狂歡的魔力，江西贛州《南康縣志》載：“上元日，用巨木數根為秋千架，二人登架踏之，漸踏漸高，勢入云霄，士女聚觀，舉國若狂。”南康是客家人主要聚居區，上元佳節南康縣城萬人空巷，秋千架上演“雙人秋”雜技，市民咸來聚集圍觀，熱鬧非凡。“即使游戲結束之后，游戲的社群也往往成為永久性的社群?！比绱嗣烂畹那锴в螒蝮w驗將成為南康人茶余飯后津津樂道的談資，在民眾日常交流和記憶中沉淀為客家人跨區域集體記憶與共享生活傳統，也成為客家人家園生活的溫馨實踐。

云南春節秋千習俗以“磨秋”為主?！对颇现韭浴ぶT夷風俗》記載：“每歲從臘月春節，豎長竿，橫設一木，左右各坐一人，以互相起落為戲?！痹颇洗汗澞デ锪曀讖脑髑逖永m至今，《廣南府志》記錄：“正月，男女拋繡球戲撲。又豎一直木于地，以一橫木鑿其中，合于直木頭上，二人一左一右，撲于橫木兩梢頭為戲，此落彼起，此起彼落，騰于半空，名曰‘磨鞦’。”廣南府生活著壯族、苗族、彝族、瑤族等民族先祖，“廣南向止夷戶，不過蠻、僚、沙、儂耳。今國家承平日久，直省生齒尤繁，楚、蜀、黔、粵之民，攜摯妻孥，風餐露宿而來，視瘴鄉如樂土，故稽煙戶不止較當年倍提?！睆V南府是移民與世居民族的共同家園，磨秋成為多民族喜迎新春的共享游戲生活。

“高懸彩架接云天，共慶新年勝舊年；姊妹艷裝爭奇麗，倩郎拋索送秋千?！薄尔}源竹枝詞》記載納西族春節拋彩索、送秋千的青年男女傳情互動游戲。納西族春節秋千會洋溢蓬勃生命力，全寨村民祝福新婚夫婦生活美滿、早生貴子，由德高望重、子孫滿堂的長者試蕩秋千，念誦祝詞，以示除舊布新、村寨興旺。永勝縣光華傈僳族彝族鄉鄂菊英是蕩秋千的能手，她說：“我們從小就喜歡玩秋千，能在比賽中取得好成績，讓更多人知道秋千，我很高興。以后我們會再接再厲，讓更多人知道秋千這個民族體育項目?！鼻锴ё鳛閭鹘y體育項目，以更加廣泛、更加規范的方式實現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蕩秋千不是某一個民族的獨享，而是中華民族共創共融共享的生活傳統，各族民眾快樂溫暖的秋千游戲體驗與儀式性的傳統節日融為一體，共同構筑中華民族的共有精神家園。

三、半仙之戲祈千秋：秋千意蘊的家園意識

蕩秋千蘊藏豐富的中華民族精神內涵與多民族心意相通的民俗生活。赫伊津哈認為“如果你承認游戲，你同時就承認了精神?！笔幥锴Р皇菃渭儕蕵沸院蛯徝佬缘拿袼谆顒?，而從語言巫術、順勢巫術等原始思維演變為溝通天界與人界的儀式傳統，蘊含中華民族天人合一、人定勝天的精神追求和自強不息、團結友愛的家園意識。

蕩秋千不只是個人娛樂游戲，同樣具有競技性與團隊性，培養團結協作、堅毅勇敢的精神品質。蕩秋千按照游戲人數可以分為“單人蕩”“雙人蕩”“多人秋”等類型。單人秋彼此競爭、雙人秋或多人秋相互配合、秋千能手與觀眾間的互動，通過身體協調和感官分享快樂游戲體驗，從而聚合為共同游戲群體。“一人蕩秋千，另一人在后面輕輕將秋千往前推”或“將秋千往后推，到一定高度”，再使秋千越蕩越高。這需要蕩秋千者與推秋千者彼此協助，前者蕩出去的高度全取決于后者推出的幅度和力度；推秋千者要了解蕩秋千者游戲習慣和性格特質，推秋千絕不是將秋千推得越高越好，推秋千者要視蕩秋千者的游戲狀態給予合適推力，還需適時暫停游戲。蕩秋千常見于親子、密友或情侶搭檔，也就是說，蕩秋千是相互信任、彼此協助、共同配合的游戲實踐。

蕩秋千可以按照動作姿勢分為“坐蕩”和“立蕩”。“坐蕩”即“坐在秋千上”，適合一般人。“立蕩”即“以站立的姿勢蕩秋千”，展現蕩秋千者的勇氣與技巧。

蕩秋千的人在秋千運行到最低點時迅速站起，然后慢慢下蹲，當秋千蕩到最高點時，再猛然站起，過了最高點后再慢慢下蹲，到了最低點時再猛地站起，以后重復上面的動作，使秋千越蕩越高。

“立蕩”將蕩秋千演繹為兼具危險性與觀賞性的運動。蕩秋千是勇敢者的游戲，立蕩者需要克服雙腳高離地面、身體快速升降和離心運動等帶來生理不適和心理恐懼。秋千能手可以在秋千架上做出各式各樣驚險動作，或許越是驚險越能體會到蕩秋千飛越天際的自由感。生性勇敢、熱愛自由的客家人酷愛“立蕩”。

攜手同來搭上了秋千，看我做個半天戲，

手兒要拉緊，腳兒要站穩，

才蕩到東又蕩到西，習習輕風吹我衣，

來來，同我比個誰高低！

伙伴要充當觀眾欣賞蕩秋千“表演”，還要作為對手進行競技?？图胰送ㄟ^站立式蕩秋千從小培養兒童競爭意識和勇敢氣質，鍛煉其體魄、振奮其精神。

蕩秋千既是勇敢者的“飛天”游戲，也是溝通人神的神圣儀式。蕩秋千“原來可能是一種巫術，人們借助秋千游戲，祈求莊稼長勢好，收成好，人丁興旺?！迸_灣將“蕩秋千”呼為“渺綿”，是“飛天”的意思，臺灣邵人豐年祭蕩秋千酬神以慶祝豐收。云南西雙版納哈尼族《打秋千》歌謠唱道：“旱谷打苞了，秩苗青了；蟲子不要來吃谷苗，老鼠不要來吃秧葉。黃豆開花了，農活松閑了；快來打秋千把災害全部蕩掉?！惫嶙鍌髡f蕩秋千禳災避害是天神告訴人間的秘訣，每年“耶苦扎”或“苦扎扎”都要立起秋千架、蕩秋千。哈尼族借蕩秋千向自然之神懺悔，愿人類生產生活免遭野生動物侵擾，保護人類和動植物賴以生存的共同家園。蕩秋千既是天神教育人類的儀式，也具有溝通天地神靈的神圣功能，秋千神圣敘事背后飽含人與動物、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態智慧。

蕩秋千與農業生產關系可以追溯至人類共享的巫術傳統。弗雷澤發現“在圖林根地區種亞麻的人用一個長得從肩到膝的袋子運送種子，并且跨大步走路，使得袋子在他背上來回搖擺。據說這樣一來，長出的亞麻就會在風中搖擺。......在歐洲的許多地方，跳舞和向空中縱跳都被證明為一種‘順勢’模式，以使莊稼長得更高些?！敝腥A民族蕩秋千與歐洲人前后搖擺、舞蹈縱跳等行為類似，以身體搖擺祈祝谷物豐收，滲透順勢巫術等人類共同思維。“有學者認為，耶苦扎正處在生產活動的過去（播種）和未來（收獲）的中間點上，起到了肯定播種與收獲的意義的作用。秋千的擺動本身就象征了連接播種與收獲兩極的關系。”各民族擁有相似的思想意識和文化結構，秋千擺動溝通生產生活的過去與未來、架起人界與神界的橋梁，傳遞各民族祈愿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的共同愿景。

秋千“飛天”之戲祈千秋，秋千祝禱從農業生產到人類自身的生產和生命綿延。《圖書集成·藝術典》引唐代高無際《漢武帝后庭秋千賦序》曰：“秋千者，千秋也，漢武祈千秋之壽，故后宮多秋千之樂。”“秋千”成為千秋萬歲、萬壽無疆的代名詞?！妒挛锛o原》亦云：“一云正作千秋字，為秋千非也，本出自漢宮祝壽詞也，后世語倒為秋千耳。”這種將“千秋”“倒為秋千”倒置先后因果，反映古人有關“秋千”的美好聯想與秋千之于生命延續的隱喻。類似語言諧音現象還有山東方言“秋千”與“悠千”“有錢”等。魯東南地區歌謠唱到“打悠千，打悠千，越打越有錢”。“千秋”“有錢”語言諧音傳遞的象征表達，包含民眾渴望生命長青、生活富裕的樸素心愿。

秋千祈福在各民族人生禮儀中扮演過渡儀式角色，“伴隨、輔助或影響人生階段或社會地位之過渡，也是若干自主體系之根本。這些體系用來為整個社會特定群體或個體謀求利益。這些體系的平行相似之處不但存在于部分形式之上，亦存在于其結構之中?！笔幥锴СＲ娪诔扇硕Y、祈子求嗣和歲時節日等儀式邊緣，深刻嵌入各民族社會文化和家園意識結構之中，架接個人生命、個體與群體、族群生活的過渡橋梁。福建漳州華安仙都鎮招坑村的“秋千成人禮”在春節期間舉行，村民認為它蘊含“禮、忠、孝、義、勇”的內涵。年滿18周歲的年輕村民需站立蕩過1.6米高的秋千門才象征長大成人，準備走出家門、踏入社會，獨立承擔社會責任，懷揣蕩秋千的堅定與勇氣，接過建設家園的接力棒?！扒锴ё鳛槠碜觾x式中的一座橋梁，來連接天地、陰陽二界以及作為生育能力的過渡工具。按照濰坊秋千習俗的傳統，蕩秋千是要已婚夫婦一起蕩，未婚男女反則不能一起蕩，也暗含了秋千是男女交媾的一種工具和場所。”蕩秋千是陰陽調和的過渡階段，寓意新生命孕育，也是已婚與未婚界限，一旦跨越邊界就有可能觸及倫理禁忌。秋千祈子與“千秋”“半仙”視為“生命魔法”表示比肩神仙、長生不老的祝福。云南傈僳族新春蕩秋千歌謠唱出長壽吉祥的祝愿。

頌哦另，頌哦另......

一年算月十二個，一月數天三十日；

新的一年來到了，新的一月來臨了。

沒福蕩出去，有福蕩回來；

破麻爛衫蕩出去，綢緞錦衣蕩回來。

祝大家長命百歲，?；锇榈鼐锰扉L。

一千年不老，一萬年長壽。

秋千之悠蕩，寓意新舊更迭、辭舊迎新的時節過渡與又長一歲的年輪過渡，新年舊歲之交悠出去的是貧窮災禍，蕩回來的是福壽雙全。各族人民通過蕩秋千的祈福儀式，帶著彼此美好祝愿與昂揚心態走進下一年生命周期的循環，共享幸福家園。

各民族秋千祈福儀式并不意味著只求諸外物、祈禱神靈庇佑。中華民族“天人合一”觀念始終以“人定勝天”的意志為底色。“人定”勝于“天定”，充分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天與人之間的力量強弱關系可以相互轉化。多民族講述蕩秋千來歷傳說不約而同地傾向于“人定勝天”式的英雄祖先敘事?！霸谠S多文化中，舉行儀式是為了紀念相聯系的神話。”哈尼族傳說“苦扎扎”打磨秋是紀念為尋日月而犧牲的阿朗、阿昂兄妹。勇敢的阿朗和阿昂為了找尋出沒無常的太陽和月亮，轉起磨秋飛上天空，最終說服太陽、月亮按時出現，保證莊稼正常生長，卻為人類農業生產與繁衍生息獻出自己的生命。哈尼族有關天神授意蕩秋傳說與紀念英雄兄妹的磨秋傳說在一定程度上體現出秋千的神圣性，但仍依靠人類自身努力，彰顯人性的偉大。“有關過去的意象和有關過去的記憶知識，是通過（或多或少是儀式性的）操演來傳達和維持的?！睂τ诠嶙宓让褡鍋碚f，蕩秋千具有銘記英雄祖先的儀式功能。傳說“耶苦”是為拯救人類流盡最后一滴血的英雄神子，以自己的滴滴鮮血消滅成千上萬危害人類生存的毒蟲，保護哈尼族安居樂業、子孫延綿。彝族有英雄兄弟坐著磨秋溝通天神、為消除瘟疫而獻身的傳說。秋千架上銘刻“民族最閃亮的坐標”，蕩秋千紀念英雄祖先守護家園的神圣祭典，承載多民族自強不息的英雄記憶。

家園意識與英雄崇拜貫穿從傳統村落到現代國家，蕩秋千始終是各族人民共同喜愛的民間游戲，凝聚跨越民族與地域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功能。1982年第二屆全國少數民族傳統體育運動會，延邊朝鮮族自治州選派秋千能手蕩秋千時唱起動人的歌謠。

蕩起來呀，嘿喳！上云霄呀，嘿喳！

要看天安門啊，要看金水橋。

要探望最親的人喲，你看她們蕩得多么高......

各族人民齊聚在秋千架下，蕩起高高的秋千，眺望天安門、遙想金水橋，表達對首都北京的憧憬與向往，表現出新時代以愛黨愛國為核心的中華民族精神強大向心力和凝聚力。

蕩秋千“超越了單純的生理活動和心理活動的范疇。它有一個意義雋永的功能，也就是說它具有特定的意義。”這種特定意義承載生生不息、敬天法祖、自立自強、團結互助的中華文化基因，以共享幸福生活、共創美好未來的價值追求，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

四、結語

蕩秋千凝結中華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歷史記憶、生活智慧與家園意識。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我們生而為中國人，最根本的是我們有中國人的獨特精神世界，有百姓日用而不覺的價值觀?！敝腥A秋千文化指向集體生活旨歸，貫穿從家庭、村寨、社群到民族、地域、國家的家園意識。

中華秋千文化交融共性與歷史連續性，展現中華民族共同生活譜系?！懊耖g游戲源于生活的需要，各民族民眾共同創造、共同享用民間游戲，在游戲生活中建立了跨越民族、地域邊界游戲生活共同體?！鼻锴Ъ芷鹬腥A民族共同生活的橋梁和紐帶，秋千文化并未因王朝更迭或民族鼎革而中斷，亦未因遠隔山海而阻礙各民族之間的游戲互動和情感互聯。秋千不是某一民族的發明，也不曾將任何人群排除在外。多民族不約而同地發展為秋千節日，營造從家庭、家族到民族、國家的共同生活與脈脈溫情。

中華秋千文化秉持“增進共同性，尊重和包容差異性”的原則，在共享性與延續性基礎上交流創新。秋千游戲客觀上促進多民族文化交流之旅，反映各民族互相尊重的情感態度和開放包容的文化性格。多民族交往交流帶來秋千游戲的創新活力，呈現豐富多彩的秋千文化類型。

“多元一體”的秋千文化承載中華民族精神與中華文化基因?！安煌N類的民間游戲的發展軌跡記錄了不同階段民眾生存狀況、文化心理和精神氣質，是民族傳統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一個民族時代精神最直觀、最鮮活的外在體現。”秋千文化超越民族、地域、年齡、性別與階層的局限，共享快樂的游戲體驗，傳遞共通的文化思想，凝聚共同的精神稟賦，構筑共有精神家園?！鞍胂芍畱颉钡呐詡鹘y及其平等、和諧、和睦、團結的游戲精神，匯入中華民族精神譜系，潤物無聲暖人心。蕩秋千蘊含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創造美好生活的生命寓意和英雄記憶，中華民族天人合一、自強不息的家園意識賡續綿延。

秋千架下見證各族人民相聚、相識、相知、相愛，共創共享中華民族一家親的游戲生活，共筑共有家園的溫馨與溫暖。

[責任編輯：唐巧娟]